我考上了一個好高中,省實驗中學。比不上育才中學那麽超長,但是隻要好好學習的話也能考上一流的大學。充滿勁頭的我開始學習日語,那是很有女性氣質的小聲小氣的語言,適合微微含胸說話,我對著鏡子練習說話的時候慢慢抬起垂著的頭,我媽媽喜歡的老的日本片子裏美麗的女子都有這樣可愛而文靜的姿態,少年的我仿佛對麵就是印象中那個那聰明而英俊的莫涼。


    我等了他一年,他沒有迴來。


    這一年中,我的地理得了一次一百,一次九十九。地圖我畫得很好,颶風形成的方向標的總是非常準確,喜歡有複雜名字的河流:底格裏斯,幼發拉底。老師講起來撒哈拉沙漠的形成,問我們有誰去過沙漠?有男生舉手說:“沙塵暴以後這個城市就是沙漠。”大家笑起來。


    老師說:“沙漠其實也有沙漠的美,古人說‘瀚海’,用的正是兩個美麗的漢字。沙漠中也有綠洲。撒哈拉有一片綠洲叫做‘澤祖拉’,有泉水,有綠樹,國王陪著美麗的愛妻死在那裏,因此得名……”


    我聽的神魂飄蕩。


    我又等了他一年,他沒有迴來。


    消息從莫叔輾轉到我爸爸,輾轉到我:莫涼要跟著導師在日本做課題,不能迴來過暑假。


    我躺在涼席上,就學不進去習了。


    好消息是,我媽媽恰恰要帶團去日本演出。我想法設法低聲下氣的討好她,並保證迴來以後一定認真讀書,她終於同意,給我辦了手續,可以一起同行。


    再見到莫涼,是他來中華酒店找我們。他們家托我們帶東西給他,是我從箱子裏麵拿出來給他的。雙手捧上,慢慢抬起頭來看他,用日語說:“好久不見,莫涼君。”


    他笑起來:“菲菲?你學日文了?說得還不錯呢。”


    我平時相當能貧嘴的一個人,這個時候除了會笑就什麽都不會了。


    莫涼也跟兩年前不一樣了,個子又高了,也健壯了一些,膚色很白淨,眼光仍然是又聰明又溫和的,穿著很普通的白襯衫和淡青色的長褲,卻顯得那麽利落俊朗。我們在酒店的餐廳一起吃飯的時候,我跟他說話就不太敢看著他,我看著他就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我媽媽請他來帝國劇院看表演,他欣然答應,說謝謝阿姨。


    “你不用謝阿姨,有時間領著菲菲去轉一轉,可不可以?”


    他看著我,又是那麽認真而和藹的樣子:“菲菲想去哪裏?”


    我脫口而出:“你的實驗室。行不行?”


    他點頭:“可以。”


    我那晚想起他來,可真是愉快。


    我媽媽看著傻乎乎的我說:“可別說我不幫你啊。”


    第二天晚上,她的態度可就不一樣了,演出結束卸妝的時候看著我說:“快高三了,收收心啊。考個好大學比什麽都重要。”


    不怪她。


    那天莫涼來看演出,帶了個日本女人。白雪肌膚,塗著又細致又紅潤的唇彩,微微的笑,打招唿,大波浪的長卷發,瀑布一樣。她的樣子很年輕,跟莫涼相仿。我卻聽見他叫她“老師”。


    我媽媽在台上化成祝英台,再化成蝴蝶飛的時候,我的腦袋裏都是《魔女的條件》裏跟自己的老師菜菜子談戀愛的少男瀧澤秀明。


    我的16歲啊,我的小心心啊,可惡的小日本啊。


    “你再說,我就哭了。”我跟我媽媽說。實際上我已經滿臉是眼淚了。


    她看看我就沒敢再刺激我了:“明天我們出發去大阪演出。你洗把臉,早點睡吧。”


    “我不去,”我哭著說,“我跟他們約好了去他們的研究所參觀。”


    “你這不是自己找罪受嗎?”我媽媽很同情,也很一針見血,“你別咧嘴哭了,難看死了。”


    遭罪我也去,我要看看他們究竟做些什麽。


    我吃鈣片上床的時候又想起那個女人,大波浪的卷頭發,我很恨我自己,很恨身為高中生的自己:一頭短發!


    第二天莫涼來接我,我坐上了他的小轎車,穿過這個巨大的城市,前往京都。


    我為昨天晚上的世界不高興,一直都沒有跟他說話。


    等綠燈的時候,莫涼看看我:“菲菲你是不是沒吃早飯?我們先去吃飯團子怎麽樣?”


    我搖搖頭。我的痛不是一個飯團子能醫治得了的。


    他眨眨眼睛:“第一次來日本?”


    我說:“是。”


    “覺得好不好?”


    我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繁華都市,從牙縫裏狠狠擠出來幾個大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他笑得愉快極了:“有人替你報仇。”


    我看看他。


    綠燈亮了,莫涼發動汽車:“這個地區是歐亞大陸和太平洋兩大板塊交界的地方,日本島,阿留申,千島,菲律賓島,還有美洲的西海岸,是太平洋板塊邊緣火山最密集的地方:‘太平洋火山環’。海麵下火山蠢蠢欲動,海麵上露出的地麵就不能平靜,大大小小的都算起來,日本境內每天的地震都有上千次之多。”


    他在反光鏡裏看看我:“我說這些,你能聽得懂嗎?”


    “‘板塊說’,書裏麵也提到過啊,”我看看他,“我的地理成績很好的。”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奔馳,沒過多久,便進入古色古香的京都。


    國立大學地震研究所總部在古城一隅,雕梁畫棟的日式老樓,頂端是振翅的仙鶴,它們被綠的厚厚實實的芙蓉樹掩映,古色古香。


    莫涼下車,振臂深唿吸:“夜裏剛剛下過雨,空氣真好。”


    此時風向微微一轉,我看見仙鶴也跟著轉動了方向。


    我指著那說:“怎麽這是會動的?”


    莫涼說:“那是個風向標。”


    我跟隨莫涼通過安監進入了研究所內部。進去之前還在想裏麵應該是何等洞天,應該跟電影中的場景中一樣,玻璃金剛罩裏的實驗室,高尖端的測繪儀表,不停閃動的警示燈,還有隨時通報的各地水文地理變化情況……可是真的進去了,看到的與其說是研究所,不如說是個小園林,日式的迴轉簷廊鋪著竹席,穿著白袍的研究人員來迴走過,跟莫涼點頭,禮貌的招唿;中庭有數棵高大的綠樹,假山,溪水,真的仙鶴走在茵茵綠草上,可能看我是生人,振振翅膀,發出清脆的叫聲。


    莫涼引我走向裏麵,他所在的海洋地理研究室。我隔著玻璃門看見坐在計算機前麵的“波浪卷”,她書桌上有個地球儀似的小東西,我們進去的同時,那上麵一枚小珠子“叭”的掉下來,咕嚕嚕的滾在桌子上,滾到邊緣,被她信手接住。她對著話筒正在用英語說話,向我們眨眨眼睛微笑,唇紅齒白的,還真好看呢。


    莫涼走過去,從她的手心裏把那枚珠子拿出來。


    這麽曖昧!我迴頭,皺著眉頭,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波浪卷”還在對著話筒說英語,莫涼招手讓我去看她書桌上麵的那個“地球儀”,我說:“你們的研究條件也太簡陋了,地球儀上連個國家都不標,咦?這些細細的小線是幹什麽用的?”


    “波浪卷”這個時候結束了通話,看著我說:“@¥#。”


    我問莫涼:“她沒有罵我吧?”


    他忍俊不禁:“這個單詞不會?”


    “波浪卷”硬著舌頭說:“張衡。”


    我很尷尬。


    原來那是個小的地動儀,我們開門,它聞聲落珠。


    “波浪卷”其實叫柳生蘭子,人漂亮,學問做得也好,很年輕就是這個實驗室的主持人,莫涼的老師。她的態度又和藹可親,帶我參觀了他們的實驗室,看到了很多我後來長大了才能在自己的大學裏認出來的儀器。


    莫涼對她說:“安菲小姐是個聰明的女孩,地理的成績非常好。”


    柳生蘭子看上去非常高興,眼睛幾乎笑成了日本漫畫裏那典型的彎彎的勾兒,握著我的手:“真好啊,繼續努力啊。”


    我臉上跟著笑,心裏撇嘴:無主語是中文裏常見的語法改錯題題型。


    他們研究所的後麵有一個小型的石頭博物館。門口有一個神龕。柳生蘭子和莫涼燒了香,拜了三下才進去。我第一眼望去,是個小孩兒形狀,手裏拿著樹枝,一腳飛蹬,一腳著地,圍著我一直都覺得很猥褻的日係兜襠布。


    難不成這裏供奉大神“桃太郎”?


    我仔細一看,又猜錯了。


    那是一隻毛臉猴子。


    我往好處想是他們供著孫悟空保太平。


    莫涼跟我解釋說:“這是一個傳說:北海道地區有一次大海嘯,之前正是半夜裏,人們都在熟睡。猴子用樹枝把村莊裏所有紙糊的門窗都搗碎了,人們從房子裏跑出來追著他打,往山上跑,海嘯接著就發生了。他們因此就躲過了災難。所以猴子是躲避地震和海嘯的保護神。”


    前麵的柳生蘭子叫我過去看一塊石頭。


    他們兩個說話都溫言輕語,同聲同氣的,我聽著就更生氣了。


    我抬頭看著他,正色道:“莫涼哥哥,您對日本的東西這麽了解,中國的傳說你沒有都忘了吧?那我問問你,阿詩瑪為族人做了什麽,你記不記得?”


    他一聽就笑了:“把我上綱上線了?跟你說這個我是不是就成漢奸了?”


    “沒有,我就是覺得好玩而已,這麽厲害的地震研究所裏供奉著一隻猴子。”


    我走到柳生蘭子的身邊,用手比一比門口的那隻,用日語又說了一遍。


    她解釋道:“動物對氣象,地理變動的預警比人類靈敏得多,所以物候學在地震預測中所起的作用非常重要。1975年中國海城大地震曾經被成功的預測,物候學家之前對候鳥,家畜,爬行動物進行了一年多的監控研究,提供了大量的有用數據啊。”


    我聽懂一半,猜測另一半。


    看著她讓我看的發綠光的隕石時,在玻璃罩的反光裏看見莫涼看著柳生蘭子。我心裏想,能當一個又漂亮又有學問的人,該是多麽好。


    至少,莫涼是喜歡這樣的女人。


    這年夏天的日本之行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努力考上了國內最好的學校,學了地學專業。跟56個男孩混在一個課堂上(夏天他們很臭的),我還固執的留著並不喜歡的波浪卷。


    因為愛慕,所以疏離。我才不要去日本找他哩。


    一邊還模仿著我嫉妒的對象,柳生蘭子。


    期間收到過莫涼的來信,我都沒有迴。


    後來開始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


    做了何等何等樣了不起的研究,有了何等何等傑出的成果。


    我為他高興。


    然而像所有的初戀一樣,覺得有希望再見卻又那麽遙遠,年輕的未經滄桑的心每日都在期待些什麽,又覺得暗暗的酸楚。


    那天是在階梯教室裏上海洋學的公共課,老師說,我們提問一下上節課的內容:古代托勒密的地圖及注解裏,關於大西洋的命名和海域,是怎麽說的?


    我手裏玩著一小塊從主任辦公室裏拿來的雲母,亮白色,微透明。剝的多薄了,都可以再分離一層。


    居然有人舉手迴答問題。


    西藏小孩鬆了一口氣,他的名字有四個字,叫做紮西旺堆,充滿了神秘感和想象力,點名率極高,幾乎每天都會被某一科的老師叫到。他迴頭看恩人,喃喃說:“怎麽有外人?”


    我一迴頭,真是從沒見過的一個男生。


    皮膚真白,鼻梁很高,側麵看,唇邊有個小酒窩,是個校園裏少見的美男子。


    他薄薄的嘴唇微含笑意,慢悠悠的說:“亞特蘭蒂斯是普羅米修斯的兄弟,因為另一個盜了火種,他也要一並受罰,擎天而立。人類航海家遠遠看見這力大無窮的巨人站在一片怒嘯的汪洋當中,就將那裏命名為‘亞特蘭蒂斯’,也就是大西洋了。”


    大家“嘩”的一下。


    連西藏小孩都知道他胡謅了。


    我哈哈笑得都不行了。一不小心,手裏的雲母又裂了一頁,薄薄的插進我的指甲縫裏,一下子就見血。


    “千層石”雲母的意思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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