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提前到了約定的地點。9點整,假鋼琴家準時出現。“我希望您已經有了決定。”他笑眯眯地走近站在我麵前,獨自一人似乎毫不設防。我示意他身後,他看上去並不意外,但在轉身看到來人之後還是愣了一下――維蘭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悠閑地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在對麵兩米外站定。


    假鋼琴家頓了頓,來迴看了我們幾眼,帶著奇異的神色轉向我:“你騙了我――席拉.塔拉,我真沒想到。”


    “我未婚妻的名字不是你能隨便叫的,”維蘭淡然地開口,“另外合作的事應該跟我談。”


    那人更加驚訝地迴頭看我,我一言不發,臉上也沒什麽表情。他便轉迴去,語氣謹慎地說:“我沒打算驚動伊丹。”


    “你已經驚動了,”維蘭道,“不如開誠布公地談談吧。你叫什麽名字,來自哪裏,你的主公是誰,和諾森是什麽關係。”


    “很遺憾,這些問題我一個都不打算迴答,”那人並沒有被他的氣勢壓倒,幹脆地說,“唯一可以告訴你的,是諾森的確已經被我所知道的人控製了,我們說話的這會兒工夫,他們可能正在製定作戰計劃,準備實現更大的野心。”


    “這可是嚴重的指控,”維蘭平靜地說,“沒有證據我是不會輕信的,諾森大公夫婦三天前才剛公開露過麵。”


    “你確定是他們本人嗎?”那人詭異地笑起來,“就像我,看上去是不是很像一個鋼琴家?”


    “你在暗示諾森大公夫婦可能是假的嗎?”維蘭毫不含糊地追問,“你可以化形,與諾森合作的魔人也有這個能力嗎?諾森有多少魔人?”


    “誰知道呢,”那人十分謹慎,半真半假地說,“我不需要向你透露什麽。你出現在這裏,我想,意味著這位女士不打算接受我的條件吧。那麽我們也沒有對話的必要了。”


    “你在故弄玄虛。”維蘭冷冷地說,“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所說的話一句也無法證實,你可能根本就不是魔境的人。”


    “傲慢蒙蔽了你的眼睛,年輕的德加爾先生,”那人慢悠悠地說著,摸了摸下巴,“我到底來自哪裏,你們很快就會知道,希望到時候你們不要後悔。”


    “你隻是想挑起人境的戰爭而已。”維蘭保持強勢的態度試探。


    那人像聽到什麽笑話似的嗤笑起來:“不管你信不信。在這件事上我們原本就沒想與伊丹扯上關係。之前在新年派對上的事……是個意外。”


    “怎麽個意外法?你本來想殺的不是這個鋼琴家嗎?”


    “我本來不想殺人,”那人稍微妥協。語焉不詳地說,“隻是做個實驗,沒想到效果這麽顯著――人類在我們麵前,幾無勝算。”


    “聽上去像是宣戰。”維蘭警告道。


    “倒不如說是好心的規勸,”那人輕笑,言語中的威脅之意昭然,“我們必會踏入人境。背叛主公的人必會付出代價,這一戰是你阻止不了的,為免惹禍上身,不如謹慎藏拙,將來或許還可以保全。”


    “就算諾森真的已經失控,也是人境的事,輪不到魔人來管,”見他說得如此直接,維蘭索性攤牌。嚴厲道,“如果魔人入侵人境,伊丹決不會袖手旁觀,當然,我們也不會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而貿然對諾森開戰。”


    “莫須有?”那人失笑,“你竟然會這樣說,那一晚,你不也在三境島上嗎?”


    “不錯,但那最多隻能表明普魯托和施拉姆霍恩與魔人有所勾結,不能證明魔人控製了諾森。”


    “這些話是說給誰聽的呢?”那人幾乎有些啼笑皆非,“我們都知道諾森的托盤蓋子下麵是什麽。我本來以為你是個有趣的人,想不到你這般拘泥。”


    維蘭沉默地盯著他。


    “你對人類太寬容了,德加爾先生,”那人搖搖頭說,“你所堅持的公平正義是一場幻覺。我期待著你真正理解人類的那一天。”


    然後他微微欠身似乎想要離開,但是維蘭輕咳了一聲:“我還沒打算放你走。”


    那人隨意瞥了我一眼,滿不在乎地笑道:“圍堵我?你應該換個幫手。”


    “……為什麽?”


    一個女聲在身後響起,嚇得我微微一跳,扭頭隻見法米亞長身玉立,穩穩地站在距離我不遠處,連裙擺都沒有一絲蕩漾,就好像她一直在那兒似的。接觸到我的目光後,她露出一個柔媚的微笑:“親愛的,幾天不見你還是那麽的……”她的美目在我身上溜了一圈,沒下文了。


    “……媽。”維蘭的語氣透著點無奈。


    “怎麽了,”法米亞含嗔飛了他一眼,“我隻是在和我未來的兒媳友好地打招唿。”說著她朝我挑了挑眉。


    每次看見法米亞我都有點緊張,此時也覺得怎麽迴應都別扭,於是微微頷首算是行了個禮,默默收迴目光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對這位伊丹大法師,假鋼琴家顯然比對維蘭忌憚得多,幾乎能看出他先是麵露詫異,繼而身體倏地一動,但隻是一瞬,又平靜下來:“勞動德加爾夫人親自出馬,我真是榮幸……雖然遺憾,看來也隻能到此為止了。”他淡笑一聲,便再無聲息,紋絲不動地戳在那兒。


    幾秒鍾後我們察覺不對,全都圍了上去,隻見那人全無反應,嘴角凝固著一抹微笑,眼簾半垂,目光停滯在一個方向上,如雕像般的死寂中透著難以形容的詭譎。


    法米亞及時提醒:“別碰。”然後我們眼睜睜地看著那人的皮膚像丟進熱鍋的油脂或蠟塊一般緩緩融化,色澤也由乳白逐漸變得無色透明,最終化作一層薄膜包裹在紅色的肌肉上,連白色的筋膜都看得分明。可怕的是那人的麵孔,整張臉仿佛被完全剝掉了,像解剖學課的標本般,幾乎看不出任何外貌特征。


    我不害怕,而是懷著某種好奇的心情仔細打量這具魔人的屍體,偶然往旁邊看看,發現維蘭也是差不多的狀況,有一種結伴參觀展覽品的錯覺。法米亞拍了拍維蘭的肩膀,吩咐道:“去把攝像機收迴來。”後者聽話地走開了,一邊走一邊不住地迴頭望。


    這時我注意到法米亞望著屍體的眼神並非獵奇或詫異,倒像是若有所思,難道她知道這個魔人的來曆?


    維蘭取迴了電子設備,當場便檢查迴放,打開視頻之後愣了一秒,像以為看錯了什麽似的猛然湊近屏幕前去,片刻後又拉開距離,撇撇嘴說:“……不用擔心沒法證實這家夥的魔人身份了。”


    他把視頻錄像展示給我們看:光線有些昏暗但是畫麵很穩定也很清晰,左右兩端分別站著我和維蘭,中間偏左的位置上站著一個人,衣冠楚楚確然是假鋼琴家身上的那套行頭,他在說著話,當時還活著――但他的臉,已然是如今這副人體標本的模樣。


    看來他剛才是以某種方法蒙蔽了我的肉眼,可是騙不過攝像機的鏡頭。


    我驚訝得合不攏嘴,看了看維蘭:“你剛才看到他是這樣的嗎?”


    “不,我看到的是何塞.利斯特,”他果斷道,“你呢?”


    “我也是,我剛才一點兒也沒看出問題,他對我們的視覺動了什麽手腳嗎?”


    “可以這麽說,”法米亞平靜地說,“這是一個魔傀儡。”


    她解釋道,魔傀儡是一種與黑暗魔法相結合的術,說白了,其實是一個精神或者說靈魂,控製著好幾具軀體,遠程操縱這些軀體的言行舉止,甚至使用一部分魔法。它與一般的傀儡術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每具傀儡的經曆、思想都能與主腦同步傳遞,可以說每具軀體都是“本人”的直接代表。當然,傀儡是可以舍棄的,隻要主腦不死就行。這就足以說明為什麽他“自殺”得如此幹脆了。


    不過,魔傀儡並非一種簡單或低成本的術,宿主需要長時間的磨合才能對一具傀儡操控自如,有的宿主甚至很難找到第二個合用的傀儡――就這樣舍棄,也算是相當大的損失。


    “這人身上也有同樣的屍毒,”法米亞說,“比上次那具擴散得更快,應該是他自己做了手腳。”


    的確。就在說話的這會兒工夫,這具屍體透明的皮膚表麵已經長出了毛茸茸的菌斑,在白慘慘的照明燈下呈現出淡淡的灰藍色。某一瞬間我似乎嗅到了一股嗆人的味道,下意識地掩住口鼻,後退了幾步,但是幾分鍾後刺激的氣味仍未消失,甚至愈演愈烈。


    “席拉?”維蘭最先發覺我不對勁,轉身朝我靠近。他居然完全沒有捂住鼻子,難道不覺得這味道有多衝嗎?


    我皺著眉看了他一眼,照明燈在他身後,逆光顯得有些刺眼,我仿佛見他周身發出耀眼的白光,於是用力眨了眨眼睛;這時耳鳴也出現了,腦袋裏發出尖銳的叫聲,我又用力摁了摁耳朵。維蘭的嘴巴動了動,仿佛說了些什麽,但我聽不懂,他的聲音像在深水中傳播似的,發生了誇張的變化,每一個音節都被拉扯得好長,完全無法理解。


    他走過來拉住了我,居高臨下的麵容像在天花板上;他又拉開我捂著口鼻的手――他的手好涼,我忽然感覺周身好冷,腳下也有些踉蹌,他抱住了我,我晃了晃腦袋,看到眼前不知是地麵還是牆壁似乎變成了旋轉的黑洞,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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