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是方執仁。


    天剛剛亮,左如今一身窄袖黑袍在院中練功,一套刀法還沒練完,這位護城軍統領已經登門了。


    左如今並未收勢,直接讓人請方執仁進來。等她練到最後一招,方執仁正好走到她近前。


    司使大人迴手一刀掃過去,方執仁立刻向後閃躲。他到此拜訪,並未帶著兵器,麵對左如今淩厲的刀鋒,隻能小心避讓。


    左如今卻隻是虛晃一刀,旋即收刀入鞘,笑臉相迎,“聽說方大統領迴城後一刻未曾休息,不知怎麽有空來我這兒了?”


    方執仁進門就被她晃了一下,醞釀了一路的假笑一下子就沒了,勉強朝她拱拱手,“抱歉掃了司使的興,在下是來興師問罪的。”


    左如今故作驚訝,將手中刀遞給旁邊的仆從,“恕我愚鈍,不知什麽地方得罪方統領了?”


    “城主召我迴來協助九重司,你們卻直接把人手全撤了,不知是何用意?”


    “全撤了?有這事兒?”


    “怎麽?司使不知?”


    左如今假模假式的沉吟了一下,正瞧見不遠處方循禮轉過小門往這邊來。


    方執仁也瞧見了方循禮。二人視線短暫的相遇片刻,方循禮十分自然的把目光劃了過去,像是壓根兒沒看到方執仁。緊接著,他步伐流暢的轉了半圈,沒事人似的走了。


    左如今立刻找到了替罪羊,“撤人手這事兒肯定又是方循禮幹的,方統領放心,我定會好好責罰他!”


    方執仁沒迴答,目光還看著方循禮消失的方向,無聲歎了口氣。


    方循禮原本是想去找左如今的,卻見她身邊站著個自己不想見的人。他表麵一副六親不認的模樣,心裏卻犯著別扭,根本沒注意自己走了哪條路,等迴過神來,才發現一隻腳都已經邁出院子的大門了。


    而和他照麵的,是一張熟悉的老臉。


    方循禮立刻把那隻腳縮迴去,轉身打算故技重施,但已經來不及了,身後傳來中氣十足的聲音:“站住。”


    方循禮趕緊迴身站好,露出一副溫順模樣,“弟子見過師父。”


    方昭負手走到方循禮麵前。


    他是個瘦小的老頭,精氣神卻比年輕人還足,抬手照著徒弟的肩膀就是一巴掌,“見到我,躲什麽?”


    “沒躲,“方循禮小聲哼哼,”您怎麽今天來了……”


    方昭捋了捋胡子,一臉得意,“我就猜到你小子昨天會躲出去,所以特意改在今天來,怎麽樣?被我逮了個正著吧?”


    方循禮被拿捏得一點脾氣沒有,“師父睿智。”


    “你們家司使呢?”


    方循禮的目光轉向門外拴馬樁上那匹踏月銀鬃馬——那是方執仁的坐騎。


    “司使……在會客。”


    方昭順著方循禮的目光看過去,這匹馬,他自然也認得。


    方循禮不待見方執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原本孩子們之間的事,方昭是不願插手的,但這兩個孩子鬧得如此生分,老頭無法坐視不理。經過一番苦口婆心的勸導,成效也算顯著:方循禮連他這個當師父的都一並躲著了。


    老頭無奈歎了口氣,“既如此,就不打擾她了,你直接帶我去見那位顧小友吧。”


    方循禮點點頭,陪著方昭往裏走。


    此時另一邊的庭院裏,方執仁也早就迴過神來,看向左如今,“我今日究竟為何而來,司使應該清楚。”


    左如今當然清楚,護城軍沒日沒夜的忙著清查病患,不可能是給她打短工的。既然他懶得打啞謎,她也就不再裝糊塗,伸手示意方執仁到一旁的石桌邊落座。


    早有人送了熱茶和點心,左如今喝了口茶,開口說正事:“方統領是想借玄石鼎的嗎?”


    方執仁:“聽說玄石鼎是司使從隱雪崖上請下來的寶物,方某不敢惦記,但司使若願意把解毒的草藥分出一半,也不枉費我護城軍這幾日的忙碌。”


    “不,玄石鼎可以借給你。”


    方執仁愣了一下,轉而問道:“但是呢?”


    “沒有但是。方統領應該已經聽說了,前幾日青岩台賜藥被蝕月族攪亂,我九重司的人死傷了好幾個,卻沒查到任何有用的線索,所以,我打算暫時休整幾日。”


    方執仁一雙濃深的眼睛與她對視,“你想釣蝕月族出來,卻讓我去當靶子?”


    左如今就知道騙不了他,笑了,“若能抓到蝕月族,功勞算你的。”


    方執仁:“若是蝕月族根本不出現呢?”


    左如今:“那不是更好?城中太平無事,護城軍還能得個照拂百姓的好名聲,方統領何樂而不為呢?”


    “但倘若玄石鼎真的在我手裏出了什麽岔子,我又如何交代?”


    “凡事總有風險,就看方統領敢不敢賭了。”


    方執仁沉默了片刻。


    左如今繼續道:“方統領不必有顧慮,即便你不敢,我也會抽出三成的解藥給你,不會讓護城軍的弟兄們白白辛苦的。”


    她軟硬兼施,進退有度,方執仁卻仍有疑慮,“這麽多年,但凡與蝕月族有關的事,你從不假手於人,這次卻突然把玄石鼎交給我?究竟是為何?”


    “蝕月族在暗,似風城在明,我一時找不到萬全之策,所以想和找人合作。方統領有萬夫不當之勇,這玄石鼎暫時交到您手上,再合適不過。”


    方執仁冷哼一聲,“我又不是城主,倒不至於拿這些漂亮話來恭維我。”


    左如今想了想,聲音壓低了些,“眼下星兒還未找到,城主總覺得她是被我教壞的,我若是繼續處處顯眼,恐怕就是礙眼了……方統領就當是幫我個忙,此風波過後,必有重謝。”


    大多數時候,一個摻雜著人情世故的理由往往更容易被人相信,哪怕事情的真相並非如此。


    果然,方執仁的表情舒展了些,似笑非笑道:“一腔忠勇的司使大人,也開始在意這些了?”


    司使大人歎了口氣,“方統領罵人可是越來越髒了。”


    方執仁終於笑了,“既如此,我答應了。何時能將玄石鼎取走?”


    “方統領在此喝杯茶,我去去就迴。”


    她起身便往外走,留下個隨從陪著方執仁。


    左如今的宅院並不算大,前院通往後院的石子路旁有一塊空地,便單獨留了出一個小院,其中沒種什麽花草,隻是打掃幹淨,擺上兵器架,做平日練武之用。


    方執仁捏著茶杯坐了會兒,看旁邊架子上長長短短的兵器,有些手癢,於是起身走過去。


    原本他所坐的位置靠裏,不走進來是不會看見他的,但兵器架卻是在小院的門口,站在架子旁就能和外麵走動的人彼此看得清楚。


    好巧不巧,他的手還沒摸到兵器,便瞧見方循禮便陪著方昭從院門口走過。


    方循禮自然也瞧見了他,暗道一聲晦氣。方執仁卻已經走出去,對方昭施禮,“弟子見過師父。”


    方循禮打算故技重施,裝作沒看見,卻被方昭一把薅住,“怎麽?你欠他錢啊?”


    方循禮別別扭扭,“沒有……”


    方執仁把目光轉向方循禮,“師弟一向可好?”


    方循禮麵色涼颼颼的,“托師兄的福,還活著呢。”


    話音剛落,就被方昭瞪了一眼。


    方循禮毫不在意,依舊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連個正眼都不給方執仁。


    這邊劍拔弩張,後院客房裏倒是一片和諧。


    連顧與左如今對麵而坐,倆人中間擺著那尊玄石鼎。


    連顧:“你要把鼎借給別人?”


    左如今:“上次蝕月族就是衝著玄石鼎來的,但家中守衛太過森嚴,他們不敢再輕舉妄動。我想著護城軍正是個好由頭,說不定可以引蝕月族上鉤。”


    連顧點點頭,眼睛卻一直盯著麵前的石鼎。


    左如今也不打擾,安安靜靜的等他迴應。


    過了一會兒,這位大師兄開口了:“玄石鼎中有我的靈氣,我舍不得。”


    或許是因為終年在崖頂少見外人,連顧的幽靜從容的氣度間總帶著點小孩子似的實誠。


    左如今笑了,“先生若是擔心護城軍難保玄石鼎的安全,我倒是有個折中的辦法。”


    “司使請講。”


    “方循禮閑暇時喜歡做木雕,我前兩日已經讓他照著玄石鼎的樣子雕了一個,外麵用墨塗黑,鼎內刷了能發光的熒粉,乍一看,倒也能以假亂真。”


    “但木鼎與石鼎,分量會有所不同吧?”


    “木鼎之內鑿深了半寸,以鐵板補齊,分量倒也還算差不多。”


    連顧把視線從玄石鼎上抬起來,“看來司使早有籌謀?”


    “倒也沒什麽籌謀,原本……我是怕萬一哪天仙長帶著玄石鼎迴隱雪崖,所以備了個假的,打算留著應付城主。”


    她做事一向習慣多留幾手,但在連顧這雙純良的眼睛看來,這位司使的舉動無異於畫餅充饑,實在可憐。於是輕聲寬慰她:“司使大可放心,我既然留下了,便會等你賜完藥之後再走。”


    左如今認真看著他,“在下代似風城百姓,謝仙長厚恩。”


    連顧還是頭一迴看見她這麽正經,“司使客氣了。”


    左如今繼續說正事:“既如此,那假鼎我便拿去做餌了?”


    “嗯。”


    “隻是,先生這兩日需將真鼎藏好,若是被人發現家裏家外有兩尊石鼎,那就麻煩了。”


    “你家中……也有內鬼?”


    “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呢。”


    連顧從善如流:“好,我會小心的。”


    左如今輕輕舒了口氣,感覺自己的唿吸都順暢了許多。


    然而一口氣沒喘完,門口傳來敲門聲,緊接著,是小五的聲音:“司使,你快去看看,大哥和三哥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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