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辛德哈特看來,一場戰爭裏的所有參與方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已經是過於罕見的事情了,大戰前夕拖家帶口把聚落最核心的人員湊在一起合作?還是為博德這個“外來者”舉行儀式?莫名其妙啊。


    他們就不怕那個叫特萊爾的樹精作妖,把他們一鍋端了?


    金毛大狗翻了個白眼,解釋道:“不要以你的思維模式套用這些人。祭者很強,育者失控起來更是誇張,一個個都有第四能級的水平。如果特萊爾真的有能力一鍋端了所有人,那麽是好事啊,這意味著不用打仗,其他聚落有秩序地自殺一部分居民,合並在一起就可以了。”


    說到底,相位和道途終究有些相似之處。


    燧曉者,對應第四能級,有能力在世界碎片之間短暫旅行。而留下來的祭者,要麽實力不夠,要麽主修或者輔修【心】之相位。


    為了存續,為了更多、更好地存續下去,他們可以付出一切。


    沒有了柱神意味著沒有了“綱領”,他們對存續的理解五花八門,各執一詞,但終究......還是為了存續。


    趁著祭者們打掃儀式場、在育者的幫助下重新長出觀測器官的空隙,博德很快采取了下一步行動。


    還不至於這麽快絕望。戰爭畢竟還沒開始,總之,一切尚有轉機。


    祭者這邊是鐵了心要開戰,博德相信樹精和其它聚落的首領們已經是“殫精竭慮”、深思熟慮還是沒找到更好的辦法了。然而博德還有人可以去問。


    明明......交流了這麽多的,對於祭者而言是隱秘知識的前朝往事,九大相位哪一條都沒能給出更好的結果,沒有奇跡了。流血之舉勢必發生。


    又或者說,博德到來之後,很多本該餓死、不治而死的人多活一刻都已經是向司辰賒欠,現在隻是要連本帶利償還?


    “不要胡思亂想。”辛德哈特貓著腰,手上提留著好幾根噴香酥脆的炸肢節,跟在博德身後。他們身上有一層薄薄的暗影,這是黯相的隱身術。


    “我隻是有些難過......欸,現在不要抱抱,我們要幹正事。”


    “除了祭者,你還能找誰呢?”


    “獵一。”


    那是某天帶著原育八外出,然後雙雙不複返的獵者。


    就像是育六這隻小貓之前堅持叫博德“育八”來緬懷、移情一樣,獵一的位置至今空置。聚落的人們希望他有一天能迴來。


    但是博德,和這位遊蕩在各個聚落外的獵者有聯係,祭者可能知道,但是樹精也從來不提。


    獵一應該是遭遇了什麽,過於強烈的感受攫奪了此人的心智。也許,他不久便會消失,永遠離開人們的視線。


    博德有一次跟著獵育組合外出勘察的時候,獵一竄出來擊暈了獵者與育者。真的很誇張,他騎著仰望星空就這麽從土裏鑽出來了,兩巴掌把除了博德之外的人揍暈,接著一把抓住博德,一起騎著仰望星空在土裏遊了個泳。


    獵一當時的狀態已經很差了,脖子後麵疑似育者的腦袋分擔了很多汙染和瘋狂,現在更是不確定他也沒有徹底變成怪物。


    不過博德必須找他聊聊,也隻有他能告訴博德一些祭者絕不會告訴他的消息。


    “我試試看新學的一招......”嘩啦啦翻書翻到底,辛德哈特“啪”一聲合上那本暖洋洋的老舊筆記,拉起博德的手。“放鬆嗷......”


    兩人被腳下騰起的漆黑火焰包裹,火焰散去後,他們直接出現在聚落外。


    “帥啊!”博德不吝誇獎。然後半蹲在地開始幹嘔。


    辛德哈特沒有任何不適,所以被博德的反應嚇了一跳。


    “我沒事,隻是感覺被什麽很恐怖的東西盯住了,好嚇人......感覺自己要被吃了。”


    “不對......”獅子撓撓頭。按理說,這一招源相位的“火焰跳躍”,不應該有這種副作用。而且......他居然覺得自己可以整個世界碎片範圍內隨意穿梭,太不合理了......


    是不是你幹的,殘陽?


    殘陽敲了一下獅子的腦門,無奈道:“也不想想你是誰,我是誰?至於副作用......我看著博德的樣子,稍微有點太投入了,抱歉哈。”


    神血後裔對於部分相位的領悟速度快得驚人,博德花了三年才勉強恢複第三能級的實力,辛德哈特已經完全適應了新的攀升體係,甚至隱隱然更進一步。然而出於謹慎和對殘陽的不信任,他用起來十分收斂。


    博德拿著一隻酷似獸耳的肢體指路,辛德哈特帶著他一路短距離跳躍,直奔“獵一”的所在地而去。兩人很快找到一個山洞,獸耳微微顫動,主人就在裏麵。不知道為什麽,那些掙紮的慘白色植物到洞口就不再往裏頭蔓延了,整個山洞顯得寂寥又陰森。


    “獵一!”


    博德雙手作喇叭狀大喊道。他轉身向著辛德哈特招手,獅子將爪子放在博德手上。


    “炸肢節呢?”


    “嗯?不是給我路上吃的?”


    “......吐出來!”博德爬上辛德哈特的肩膀,雙手並用,翻開獅子的嘴唇,獅子咬緊牙關,咕嘟一下把剩下的肢節囫圇吞了下去。天知道這隻大貓是怎麽一邊火焰跳躍一邊偷偷摸摸把好幾根肢節全部吃掉的,你不是覺得很惡心嗎?吃這麽快?


    洞穴深處,亮起許多光點,它們慢慢往前,是——十幾隻仰望星空。


    啵~


    一隻小一點的魚頭往前挪了挪,對著齜牙咧嘴的辛德哈特和騎在他身上無能狂怒的博德,吐出一個泡泡。


    更多大小不一的魚頭左右搖晃,昆蟲肢節在陰影中扭來扭去,許多泡泡往他們那邊飛來。


    對於辛德哈特而言,這比怪物直接撲上來,還要嚇人,還要可怕呀!


    最裏頭傳來溫和的勸告,又或者是柔軟的命令:“不要浪費水資源。”


    魚頭們轉了轉眼睛,像是做壞事被發現的孩子,慌忙張嘴吸氣,把泡泡吸了迴去。接著,細細簌簌的肢體挪動聲中,它們左右讓開一條道。


    “滲出者博德,你怎麽有閑情逸致來找我這個可悲的瘋人來聊天?聚落那邊應該很忙吧,算算時間也快開戰了。”


    一隻最大的仰望星空,慢悠悠走來。魚頭嘴裏咬著一個粗陋的石頭座位,上麵坐著一隻狼獸人。


    他的毛色偏黃,也不知道是一直不洗澡導致的還是天生如此。因為缺乏營養和鍛煉而幹癟下去的肌肉依稀還能看見這位聚落第一獵者精壯身姿的一絲絲痕跡。狼的一隻耳朵不見了,那正是他交給博德的信物。


    “所以,獵一,你果然知道什麽,對吧?”


    “那當然。”狼伸出一隻爪子勾了勾,那隻顫抖著的耳朵就被某種力量拽向了原主人,接著服服帖帖地被安裝了迴去。獵一抖抖兩隻耳朵,然後滿意地笑了,露出鋒利依舊的獠牙。“你把我的耳朵保管地很好。這次的食物呢?......哦,沒有了?可惜。”


    對方收迴那隻耳朵,這意味著博德以後再也聯係不上獵一了,所以有問題必須一口氣問完。


    “看在這麽多次給你帶食物的份上,祭者說,他們竭盡全力也無法推演出更好的解法——”


    “叫我空夢。”


    “?”


    “育八給我起了個新名字,我們覺得這個名字不錯。”土黃色的狼換了個坐姿,露出後頸處低垂的第二個頭顱,那是一個老鼠獸人的頭顱。


    辛德哈特算是理解了博德口中“可悲的瘋人”是什麽意思了,他悄悄拉住博德的尾巴,準備一有不對勁就一起用火焰跳躍跑路。


    “新來的?你一定很疑惑,我經曆了什麽才變成這樣。”狼獸人空夢轉向辛德哈特。他的眼神分明很清明。“你看這些怪物,在我的調教下,已經有了初步的、類似聚落的生存結構!我就是他們的祭者!啊哈哈哈......你們說,我們為什麽比這些怪物高等?因為智慧?我看未必。明顯,怪物們更適合這個越來越糟糕的世道啊,他們才是未來!”


    雖然看上去空夢還能溝通,但是立場已經完全不站在有知性的人們這一邊了。


    他將與怪物為伍,不久後,裹挾著腦子裏過於禁忌的啟示消失在眾人的視野。


    “你也對我有所求吧,不然一次也不會來見我,還給了我耳朵作為聯係方式。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想做什麽?”空夢撓撓下巴,似乎有些疑惑。


    山洞裏陷入沉寂,隻有怪物們肢節微微動彈發出的哢擦聲。


    它們抬頭望著上方。


    “仰望星空們為什麽要抬頭呢?在土石裏遊走的怪物為什麽要保留“眼睛”呢?我想做什麽?這些問題全部沒意義,這個碎片的一切都要完蛋了。小狗,還有那個,獅子,你們應該問的是你們自己,你們,是要做什麽才來到這裏的?”


    我們可能是帶著柱神的旨意,來和這邊的司辰掰手腕。辛德哈特聽到博德腦子裏的吐槽,險些笑出聲。


    有時候三三兩兩的仰望星空會在無人的蒼白原野漫步,魚頭對著灰蒙蒙的天空。這不是無智力種群該有的行為,似乎“觀察天空”這個行為被寫進了它們的血脈裏。


    就像是退潮,魚頭怪物們簇擁著他們的祭者,退迴洞穴深處。


    “別想著阻止戰爭了。至於我,你可以認為,我是為了讓這個碎片至少有一些生物能活著。是的,我背叛了聚落,但沒有背叛心之相位。”


    “育六很想你。”


    細細簌簌的小碎步停下。不遠處,傳來空夢低沉沙啞的聲音。“知道了。”


    “博德,要下雨了,好好想想你要幹什麽。你是要加入我們這些土著?還是作為旁觀者?你是要幹涉和你無關的人們的命運嗎?但是你又能為此付出什麽?要下雨了......要下雨咯。”


    幾個較小的魚頭怪物調皮地互相追逐,往辛德哈特這個陌生人身上吐泡泡,然後在“家長們”不耐煩的肢節敲擊中委屈地跟上大部隊。它們消失在黑暗裏。


    博德憤怒地踹了一腳石子,結果那個石子是巨大岩石露出來的一小部分,反作用力讓博德捂著腳蹲下來,眼淚汪汪。


    “為什麽一個個都不好好說話!下雨是什麽意思?我來這兒三年幹了什麽壞事嗎?一個個都瞞著我......為什麽不能再想想辦法呢?”


    辛德哈特聳聳肩。他眼裏隻有博德。對於獅子而言,當務之急是和舍友們,或者和其它參賽者的大部隊會合。這個博德日的夢境積分賽......他能感覺到,有些事情正在脫軌。


    兩人伴隨著一陣黑火,燃起又熄滅,消失在原地。


    黑暗的洞穴深處,一條樹根擠開碎石,祭者特萊爾望著“空夢”的背影,歎了口氣。


    “多大的人了,還不好好吃飯?瘦成這樣。”


    “育六他還好嗎?”


    “很好,已經不怎麽念叨你了。那隻小貓心裏怎麽想,我可不知道。”


    “......謝謝您,原諒我,我......”


    “去做吧。或許先民看到現在的我們,也會當成怪物吧。心之準則下,生命沒有所謂的高低貴賤。去做吧。”


    樹根退去了。


    “空夢”被魚頭馱著,往更深處走去。他走到洞穴盡頭,沒有光源,對他而言卻如同白晝。狼獸人費力地從粗糙的座椅上趴下來,一些比較小隻的仰望星空擔心地湊上前,“啵啵啵”地開合著魚唇,用相對柔軟的附肢幫助他往前去。


    爬了幾步,土黃色的狼挖開幾片石板,露出一小塊被某人裁剪下來的、有很多亮點的黑布。


    “我拜請守墓人,披星望月之神,賜予永眠之神,降下休止之神。這塊碎片的一切將要告一段落,在您的看顧下,或許我們能夠保留下一線生機......”


    沒有迴應,一如既往。


    守墓人,那位身居司辰之位的偉大者,通過育八的頭顱,賜予“空夢”這個名字,和這塊瑰麗的布匹之後,就再也沒有迴應了。


    曾經的獵一,如今的空夢,有時候會覺得這不過是育八或者自己死去前,彌留之際的幻聽。


    自己究竟是育八還是獵一呢?無所謂了。如今二者不分彼此。


    空夢將踐行守墓人的道路,和怪物們,一同踏上【夜】之準則允諾的道路。


    如果戰爭陷入膠著,他們會收割所有人,免去不必要的浪費。如果一方大勝,他們會沉睡在地底,等待他們的時代。


    屬於永夜的、屬於守墓人的、屬於死者的時代,還沒到來。但是世界即將走向終焉,所以,相信狼很快會做出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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