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六月十五日起,我開始每天在論壇上監視兇手的動靜。


    兇手的第三個帖子,也就是關於“第三號,任錦然”的內容,仍是跟帖在“糖糖”那個題為“其實……我很介意”的長帖中,在兩百零五頁上,兩千六百零四樓。


    我不明白,為什麽兇手不重新開一個新帖,幹脆起個題目叫做“她的血會讓你知道”,或者“w,我在等你阻止我”什麽的,這樣不是更加容易引人注意嗎?難道他真的以為自己是蘇亞的幽靈,還是任錦然和蘇亞之間還有什麽特殊的關係?


    兇手這第三個帖子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它在六月十四日上午九點二十六分發出以後,使得“其實……我很介意”的帖子又浮到了論壇的第一頁。無涯網在五月十五日上午推出“帕羅藥業新藥實驗自殺門”的專題。這個時候,“糖糖”的帖子停在論壇第一頁逆數第三行,還沒沉到第二頁去。


    網友們看了專題,再次想起遺忘已久的蘇亞,進入論壇,恰好看見“糖糖”的舊帖浮起來了,不知道這個事件有什麽新進展,所以都點擊進去看了看。結果看見“任錦然”的名字出現在這個帖子裏。於是,所有關於任錦然的討論一樓一樓頂了上來。蘇亞的這個帖子,如今又成了任錦然的專帖。


    很奇怪,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眼裏,一個人往往會按照別人願意的理解,成為跟自己毫不相幹的另一個人,自己卻對此無能為力。


    任錦然網絡版的故事是這樣的。師生戀,男方母親阻撓,戀人結婚。任錦然七年無法忘情,七年後買了蛋糕為舊戀人慶祝生日,卻被他的冷漠所傷,絕望之下,將一枚刀片插進了自己的脖頸。百分之十五的小道消息,加上百分之八十五的想當然。我也險些犯下這樣的錯誤。


    人們對他人的理解總是如此缺乏想象力,這顯然是蘇亞事件的一個翻版。當人們試圖用公式、經驗和自己的邏輯去判斷一個人的時候,事實上,他們就剝奪了她被了解的權力。隨後,網友們就為了這個並不存在的純情女子義憤滿懷了。新一輪的人肉搜索從六月十五日夜晚再度開始。


    六月十七日中午十一點十七分,孟雨的身份曝光,一起被貼在論壇上的,還有他在複旦大學生命學院時的工作證件照,掃描件。六月十八日下午四點四十八分,孟雨現在的身份也已經被鎖定,跟帖中還出現了帕羅生物醫學研究有限公司的簡介,以及孟雨的工作照和簡曆,貌似是從公司哪份商業計劃書的團隊資料中摘錄的。看來,帕羅藥業內部也不缺熱心的網友。


    雖然所有這些帖子都跟隨在兇手的兩千六百零四樓後麵,或者說,因為兇手把“任錦然”的名字寫在這裏,引來了後麵的帖子,可就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帖子本身的古怪之處。蘇亞不是死了嗎,於是大家對於這個“蘇亞”也就不當一迴事情了。


    不是血案主角,誰會來關注你呢?


    我每個淩晨伏在電腦屏幕前,像一個統轄大地的上帝,敬業地監察著論壇裏路過、離開、醒著與睡去的人類們,等待兇手的再度出現。隻有沉入虛幻的網絡世界,我才會感覺如此良好,短暫地,忘記自己是一隻無能為力的蟲子。


    這一項值班監視的任務對我來說並不費力。因為我習慣在夜半醒來,一次、兩次、三次,間隔或長或短的時間。不知道別的“敗犬女”與預備役“敗犬女”是否也如此,忽然在夢中一愣神,意識到自己正在熟睡,心中一陣不安,頭腦登時就清醒了,睜開眼睛,一片黑寂,漸漸分辨臥室裏的家具、窗欞,諦聽一切是否安寧如常,翻身,感覺自己是否還睡在床的中間,手和腳是否擺得舒服,被子是否踢掉了。然後蒙上被子繼續熟睡,或者起來上一會兒網,累了隨時再倒頭大睡,進入夢裏,幾個小時以後再次醒來,周而複始,直到最後一次睜開眼睛,看見窗口已經泛出微光。這一次如果再閉上眼,一定能安心地睡到下午。


    這種在熟睡和清醒之間跨來跨去的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在扮演兩個角色,在黑夜裏,一個醒著的我在照看另一個安心睡去的我。有伴侶在枕畔的,他們的睡眠應該不一樣吧。


    六月二十二日之前,我搜遍論壇,“蘇亞”這個id沒有再發別的帖。這讓我感到極度失望。


    我覺得我簡直是在期待又一樁血案的發生。我已經聽見了兇手內心的呐喊聲,我想聽清那是什麽。我有一種隱約的預感,我雖然不是w,但是兇手想要表達的內容一定與我有關。他似乎正在用這樣的方式讓我注意到他的存在,就像我一直努力在乎的,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


    我像一個癮君子盼不到烈藥一般,不僅是寂寞與無趣,簡直是一種眼睜睜被活埋的煎熬。我想我可能已經變態了,不戀愛是死不了的,可是我確實需要些什麽讓我活過來,至少偶爾覺得自己是活著的。


    比爾改變了他的習慣,這些日子,他忽然不隱身了。深夜十一點、淩晨一點、三點、四點,無論我什麽時候登錄msn,他必定亮著“有空”的綠燈孤零零地停在隊列裏。


    “喂,老鴕鳥,你從來不睡覺的嗎?”我問。


    “人老了,失眠嘛。”


    有時候他迴:“你監視兇手,我監視你。”


    有時候他勸我:“沒見過你這麽狂熱的,會把你的小身子弄壞的。”


    有時候我震了好幾次,他才答複。我懷疑他是開著電腦睡的,為了陪我嗎?


    我口幹舌燥,做夢都夢見最終解開謎底的場景。我站在兇手對麵,得意地闡述我洋洋灑灑的推理。兇手居然在笑,他說:“你終於知道了!”他的臉是一個論壇通用的頭像。


    沒有兇手,論壇也並不風平浪靜,網友們人肉搜索的熱情一浪高過一浪。他們並不滿足於隻找出了孟雨。六月十九日上午十點十六分,孟玉珍的資料也被搜索到了。女,離異,現年六十七歲,鐵道醫院退休職工,原五官科副主任醫師。六月十九日深夜十一點三十八分,論壇上居然出現了孟玉珍的照片。


    孟玉珍看上去出奇的年輕,至少姿態如此。她戴著一頂粉紅色的鏤空遮陽帽,故意戴得有點斜,帽簷的花紋投在她的半張臉上。身材瘦小得像個孩子,圓臉,大眼睛,她是瞪大眼睛在笑,如果不是下巴和脖頸上累累的褶皺,她看上去甚至比身邊的何櫻還要年輕。


    何櫻站在她的右側,顯得高大臃腫,短發夾在耳朵後麵,陽光照在她平整的額頭和豐滿的臉頰上,沒有帽子的遮擋,臉看上去也比孟玉珍足足大了一倍。她眯縫著眼睛,這讓她看上去笑得有點勉強,左側小半邊身體被孟玉珍的右臂遮著,初看是她挽著孟玉珍的樣子,手指卻沒有從手肘裏露出來,可以想象,隻是為了配合正麵的默契,她把手空懸在背後。


    何櫻的右手則親昵地攏著一個小男孩的肩頭,男孩精靈古怪地站在兩個女人之間,麵向鏡頭,歪著肩,半個腦袋鑽在何櫻的手肘裏。


    他們三個人站在一座石橋的橋頭,陽光均淨,身後是河道蜿蜒的江南水鄉,也許是周莊、烏鎮什麽的。這顯然是一次家庭短途出遊,照片的拍攝者應該是孟雨。


    二


    六月二十一日周一,早晨九點零五分,何櫻破例遲到。她小步走進一九〇六,跟我胡亂打了個招唿,把手袋拋在桌上,在辦公室裏空繞了一圈,也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似乎連她自己也忘記了。然後她空著手坐下,手先是支著下巴,少頃,移到額頭。


    “何櫻姐,你喝茶嗎?”我笨手笨腳地在她杯子裏泡茶,以前都是她給我泡。她抬頭對我笑笑,我看見她的臉有些腫,眼皮也腫著。


    “遊遊,”她的聲音有點飄,“你成天弄電腦,你懂不懂怎麽把別人的帖子刪掉啊?”


    原來這些天,何櫻已經看見了那些人肉搜索的帖子。抨擊孟雨是個負心漢的,何櫻倒不介意,她打開頁麵給孟雨看,孟雨也一笑了之。至於指責孟玉珍的種種惡劣言辭,那更不是何櫻操心的範疇。直到周日中午,她在網上發現了孟玉珍與她的合影。


    “這張照片一直在我的相機裏,怎麽會跑到網上去了呢?”她聽上去像是自言自語。


    我開解她說:“何櫻姐,你的照片被人看見也沒關係啊,反正再怎麽編排,都輪不到你做反麵人物的。”


    何櫻又努力地對我笑笑。她習慣了照顧人,難得倒過來被安慰,這個好人居然滿臉抱歉。“我倒是不怕別人看見我……”她斟酌著要不要對我說,終於不好意思在我關切的目光下保留秘密,“我就是怕‘她’不巧看見這個帖子。照片在我這兒,‘她’一定會以為是我把照片發到網上去的。”


    她埋頭發了一條短信,少頃,手機響了。她抓著手機起身走出一九〇六,我聽到她的走廊裏短暫的腳步聲,然後是另一扇辦公室的門輕輕合上的聲音。


    綠茶還浮在水麵上。頂頭上司離開,今天的工作還未布置。窗外細雨不斷地下,打濕了紫銅窗欞,在玻璃上蜿蜒出迷幻的光影。老房子裏迴蕩著一種潮濕的檀木香氣,走廊清靜,每個角落都充滿了寂靜的雨聲,與高拱的石頂、鏤花的銅飾與牆垣的線條分外和諧。


    我做了一個深唿吸,短暫地,感覺到放鬆和歡喜。


    說實話,我非常喜歡這棟辦公樓,這也是我當初選擇這份工作的主要原因。屋頂高,門窗的開幅大,隻有坐在這樣的辦公室裏,我才不覺得心慌氣短。


    我的幽閉恐懼症是從二〇〇五年開始的。從那時候起,坐在原來那家律師事務所的隔斷裏,我總是手腳冰涼,周身冷汗,胸口像壓了一塊巨石,半天下來頭昏眼花,肌肉酸痛,就像剛跟人打了一架似的。其實那家事務所算得上氣派,陸家嘴的甲級寫字樓,租了半個樓麵,案源豐富,幾位合夥人都對我讚許有加,可惜我無福消受。


    最可怕的還是乘電梯。走進電梯,發現裏麵隻有我一個人,趕緊按開門鍵,兩扇門已經慢慢合上,燈滅了,冰冷的牆壁從四周向我靠近,我心跳加速,唿吸困難,忽然間就失去了知覺,渾然不知自己是怎樣被送往醫院的。出院之後,我就不得不每天走安全梯上下班,事務所在二十五樓,幾周下來腿粗如象,體力透支。


    帕羅藥業的法務部雖然在十九樓,但是這棟可愛的老房子有一台觀光電梯。廂體的前後兩麵都是紫銅欄杆,盤旋成蜿蜒的花紋,有專家說這是巴洛克風格的線條,我卻覺得這有如美麗的藤蔓。站在電梯裏緩慢上行或下行,陽光透過“藤蔓”照進來,有如穿越在奇妙的叢林之間,一麵是衡山路的樓房樹海,一麵是每個樓層的門庭前台,不斷下降或上升著。


    第一次麵試,乘上這台電梯,我就認定它是為我的怪癖量身定做的,這注定了我必須死心塌地地接受聘用通知,成為這幢大樓的員工。


    除了這台觀光梯,主樓還有另外三台電梯。兩台是普通客梯,就在觀光梯的一個平麵,一左一右,廂體已經完全換成金屬的,速度比這台老電梯可快多了。還有一台是貨梯,在主樓的另一側,換得更早。觀光梯是華行大廈的一大特色,每次整修都被盡力保留,據說它原來用的還是紫銅手閘,後來實在不管用了,才換成了麵板,其他還是原狀。


    所以這台觀光梯走得最慢,慢得不是一點。幾乎所有員工都不會選擇乘這一台,而是按下左邊或右邊的電梯鍵,痛快上下。按中間那個鍵的,隻有我,還有何櫻姐。她對欄杆的花紋有一番跟我相似的評價,她說每次身在電梯裏,被切割成美麗形狀的陽光連綿滑過,感覺就像下了一場“花雨”。


    何櫻在十五分鍾以後就迴到了一九〇六,在我麵前坐下,她看上去心情好多了。我推測,她剛才是去找她的閨密盧天嵐傾訴。在她進來前,我還聽見走廊裏飄過半句話:“……放心吧,我會處理的。”盧天嵐的聲音。上午很忙,沒空陪她聊多久,想是這位盡責的閨密把她送出門口時,還在不住寬慰她。隻是我不明白,這件事情,盧天嵐又能處理什麽呢?


    何櫻喝了一口我泡的茶,隨即,我們開始最後一遍核對眼科藥品事業部的項目合同。這是最遲翌日要盧天嵐簽字通過的。


    六月二十二日上午九點十二分,何櫻剛到辦公室就接了一個電話,掛上後,勉強讓自己麵色如常。她親自把一套七份的項目合同送去盧天嵐的辦公室。


    下午一點二十八分,我去安全梯的門後丟飯盒,在走廊看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她穿著深紫紅色的中袖連衣裙,滿頭細卷的發型垂肩,身材嬌小,挎著一隻漆皮的黑色手袋,手裏捏著一把套在透明袋子裏的粉紅折疊傘,正認真地跟前台小姐比畫著什麽。


    她轉過臉來的時候,我愣了一下,原來是一個老婦人。為什麽我覺得她很麵熟,卻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她呢?


    前台小姐帶著她繞過門庭,走進一九一二的會議室。她的身影經過一九〇六洞開的門口時,何櫻姐故意避開了目光,背對著門口在文件櫃上找什麽。我這才想起她是誰!我頗為八卦地在走廊裏多停留了一會兒,看見一九一三盧天嵐辦公室的門開了,副總走進會議室,親自接待員工家屬。


    三


    十九樓是大樓的頂層。同一層裏有公司的總裁辦公室、副總裁辦公室、法務部、財務部和人力資源部,以及一間會議室。


    樓麵設計為對稱的六角形,朝南的一麵是觀光梯和左右兩台客梯,觀光梯正好一麵向著南方的風景,另一麵朝著同樣麵南的門庭,現在是每個樓麵前台所在的位置。


    辦公室,也就是原先的公寓房間依次向東西延伸,在門庭的背麵閉合。這個相對安靜的位置,設計者安排了三個大套間,左右兩間帶陽台,分別東西朝向。一間是一九一一,如今的總裁辦公室。老板不常來,總是空關。另一間是一九一三,盧天嵐的副總裁辦公室。中間是一九一二,沒有陽台,改建成了會議室。這三個套間都有兩扇通往室外的門,一扇和其他房間一樣在走廊上,另一扇朝北,通往貨梯和兩側的安全梯。現在貨梯前的空地成了吸煙區,剛好方便了會議間隙開會的人從後門直接走去吸煙。


    除此之外,大廈裏屬於帕羅藥業的樓麵還有四層。七樓,移植和中樞神經藥品事業部。六樓,眼科藥品事業部。五樓,心血管藥品事業部。四樓,公共會議室和培訓中心。


    綜合每個人的描述,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完整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的。


    一點二十八分,盧天嵐將眼科藥品事業部的那套合同審閱完畢,讓秘書緊急送去六樓,親手交給事業部經理韓楓。因為下午四點,事業部就要跟客戶進行合同細節的最後談判。


    合同剛從桌上取走,電話分機響了,前台說,有一個名叫孟玉珍的女人來訪,說是早上已經跟盧天嵐預約過,會麵時間定在一點三十分。一點三十二分,盧天嵐經由走廊的門進入會議室,開始聽取孟玉珍的投訴,主要內容是關於她的兒媳在網絡上發帖醜化她,損害了她良好的名譽。她此次造訪,就是希望公司領導能幫助她教育晚輩。


    孟玉珍的訴說非常冗長,還延伸到家庭瑣事諸種,所以直到一點五十分,她還沒結束單方麵的陳述。這個時候,會議室的分機響了,是秘書轉來六樓眼科藥品事業部的電話。韓楓在電話裏非常焦急,秘書送下去的項目合同隻有六份,缺了最重要的一份補充條款。盧天嵐說:“我現在正接待一個客人,你打個電話給何櫻,讓她趕緊到你那兒去一次,確定是少了哪份合同。”


    對於電話的緊急內容,孟玉珍聽了個大概,但是她一點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於是盧天嵐對她說:“你先坐一會兒,我去隔壁找一下,看桌上有沒有落下那份合同。”這一迴,盧天嵐從會議室的後門,通過吸煙區,迴到隔壁自己的辦公室,一點五十四分。


    本來孟玉珍會一直等下去,按她的個性,不得到一個確切的說法是不會離開的。她也許會待整整一下午,五點三十分大家下班的時候,她依然堅守在會議室裏。可是她的手機響了,她的兒子孟雨懇求她立刻迴家,並且以辭職相威脅。孟玉珍悻悻地站起來,推開會議室的前門,來到走廊上,左右顧盼,沒有見到盧天嵐,也不知道她在哪扇關閉的門裏,於是隻能繞過走廊,來到前台對麵的電梯前。剛好是一點五十九分,前台小姐看過一眼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


    觀光電梯的下行按鈕亮著,何櫻正在等電梯,準備去往六樓眼科藥品事業部。五分鍾前,韓楓剛剛打電話給她,急著要她下樓確認少了哪一份合同。她匆匆把合同文件拷貝進u盤,來到走廊,習慣性地按下了觀光電梯的按鈕。一轉臉,她看見孟玉珍也朝著電梯走過來,不禁感到臉部僵硬,卻也不能完全不打招唿。


    “媽。”她叫了一聲。然後,兩個人一起扭頭看著電梯上方的顯示燈,九樓、十樓、十一樓,目不轉睛。想到等會兒一起待在電梯裏會更尷尬,何櫻假裝匆忙地說:“媽,他們等著,電梯太慢了,我走樓梯。”說完就逃跑似的繞過門庭,往背麵的安全梯去了。


    孟玉珍的手機又響了,孟雨追問她是不是已經下樓。兩點零一分,她一邊講電話,一邊走進正在緩緩張開大門的觀光電梯。母子倆也許又為了兒媳的事爭論起來,通話在繼續。孟玉珍一手捉著電話,一手提著手袋和折疊傘,也許她並沒有留意看紫銅欄杆外的雨景,光線透過彎圓的線條在她身上移動。


    她進電梯時已經按了一樓的按鈕,不知為什麽,中途又按下六樓。也許是氣惱未消,或者電話裏兒子的哪句話激怒了她,令她忽然決定去六樓,跟何櫻當麵理論個明白。她在會議室聽到過何櫻要去六樓。現在也隻有這樣猜測她選擇這個樓層的意圖了。


    眼科藥品事業部的前台在視野中慢慢升起。美麗的欄杆上下相遇,重合成一幅完整的畫麵。按鈕燈滅了,電梯門自動打開,先是廂體,再是外麵的柵欄。她對著手機尖聲喊著“你別說了”,就疾步跨出來,還沒等門開到最大幅度。


    就在這個時刻,電梯發出咕嚕一聲悶響,怎麽形容昵,據當時六樓的前台小姐描述,好像是這個古老的巨人忽然打了一個嗝。就像收到一個瘋狂的指令,廂體和柵欄的門頓時飛快地合攏起來,與它們平時慢吞吞的運行完全不同。鉸鏈歎了一口氣,猛地將廂體往運行的反方向扯起,像是扯一個陀螺般,隻用了一刹那的巨力。廂體依著慣性上升,由快及慢,到八樓趨於靜止,然後循著自身的重力,飛快地向地麵下降而去。


    電梯的顯示燈滅了,沒有人知道它會去往哪裏,在哪一層停靠,七樓、六樓、二樓、一樓。半分鍾後,樓裏的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廂體落地的震動,電梯沒有停在一樓,而是停到了廢棄的地下室裏。這是每天夜晚十一點,老魏在頂樓電梯間關上電閘之後,這台電梯的運行軌跡和最後停留的位置。可是現在是下午兩點零七分。


    孟玉珍的手機落在六樓的電梯前,依然顯示在通話狀態,沒有人敢過去撿。


    兩點零四分,孟玉珍一邊發怒地講著電話,一邊疾步跨出電梯門。這時候,門忽然合上了,外麵的柵欄門把她擋在裏麵,而廂體的門則剛好夾住了她的左腿,牢牢地把她扣在廂體的外側,隨後猛地向上運行。


    八樓的前台小姐正側著臉跟人說話,那個帥氣的男職員伏在她的辦公桌左邊,眉飛色舞地談論著二〇一二世界末日的真實性。電梯咕嚕一聲悶響,兩人扭頭看向電梯的方向。隻見一個紫紅色衣裳的女人身影一閃而逝,就像一尾從海底躍起的魚,躍起,沉落,轉眼隻剩麵前空蕩蕩的電梯井和柵欄門。


    男職員迴過頭,繼續跟前台的女孩子聊天,卻前言不著後語。好在聽者也沒有覺察。他們心裏都在嘀咕剛才自己看到的是不是幻覺。那個女人不在電梯裏,卻緊抓著欄杆,隨著廂體飛速地上下,分明是夾在了廂體和柵欄中間的縫隙裏了。天哪,她是怎麽跑到那個裏麵去的!


    六樓的門庭位置,三個客戶,兩男一女,正在等電梯下樓,一個年輕的男職員站在一邊送他們。幾秒鍾前,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觀光梯夾住了一個老婦人,現在,這個老婦人又迴到了六樓,在緊閉的柵欄門裏麵,抱著電梯的外殼,飛快地墜落下去。那個女客戶終於尖叫起來,後退著,另一扇客梯的門打開了,她死也不肯進去。


    五樓、四樓、三樓,這天下午,正好經過前台位置的人都先後看見了孟玉珍在電梯的夾層中四肢扭曲地下降,穿過一層層樓板,最後沒人底樓大堂的地麵,就像徑直墜落到地獄裏去了似的。


    在此前的幾分鍾,盧天嵐在分機電話裏問韓楓,何櫻有沒有到,忽然聽見韓楓那邊傳來女人的尖叫聲。那時候,何櫻恰好到達了六樓,孟玉珍應該還在下降的過程中,三樓或者二樓。眾人驚聞發生了意外,就先後趕了下樓來。


    就在孟玉珍跌落到地下室的瞬間,孟雨肩頭漉濕地出現在華行大廈的底樓大堂裏。緊接著,何櫻、韓楓、盧天嵐也趕到了,還有諸多幫忙和看熱鬧的人,匯聚在大堂觀光電梯的入口。


    人們對著電梯井叫喊,落下去的女人沒有迴答。有人急忙去找電梯管理員老魏,有人找地下室的鑰匙。十分鍾以後,在後院樹蔭下睡午覺的老魏被揪起來,腳步踉蹌地趕往樓頂的電梯間,打開電閘。


    紫銅的古老廂體從地底下重新升起來的一刹那,所有圍觀的人都打了一個冷戰。其實沒有什麽血腥的場景。紫紅衣裳的女人依然緊緊抓著欄杆,兩道門次第打開之後,她撲通一聲掉在地上,頭朝著電梯外的方向,腳還在電梯裏,身體保持著佝僂的姿勢。孟雨衝上去,抱著她翻過身來,她嘴唇紫黑,眼睛圓睜,手指扭曲張開著,身軀已經僵硬。


    警車和救護車很快抵達,閃爍的頂燈像節日的煙花綿延在陰霾中,穿著製服的人在華行大廈不斷進出,旋轉門無聲轉動。雲如墨跡,梧桐點點滴滴,雨水順著地麵汩汩作響。不知從哪天起,上海的梅雨季節到來了。


    我走安全梯,從十九樓到底樓,等我踏進大堂時,觀光梯前方一帶已經被封鎖了。


    警察正在取證。周圍是聳動的人群,竊竊議論。老魏嚇得蹲在地上,汗如雨下,他似乎隻會說一句話:“電閘怎麽關的,怎麽關的,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啊……”有人說,多半是短路。有人說,這麽老的電梯早該淘汰掉。我沒有在人流中看見任何一張熟悉的臉,想來他們不是坐電梯上去了,就是隨著救護車離開了。


    我一時沒氣力再走上十九樓,正好去魅影發廊歇腳。發廊裏的客人和發型師都跑出去看熱鬧,除了沒法中斷的工作。比如染發。白襯衣黑圍裙的助手剛剛關掉加熱器,小心地撥開客人滿頭錫紙中的一縷,查看頭發的上色情況。然後他跑去休息室門口,比爾懶洋洋地走出來,看上去午覺方醒。


    我正好衝上去,翻出比爾的上網本,躲在一邊,點開無涯網,再點開黑天使圖標,在論壇搜索裏輸入“蘇亞”,迴車。兇手沒有新的發帖。我鬆了一口氣,看來這隻是一個意外事故。


    助手帶著客人去清洗染發劑,水池那邊很快飄來洗發水的香氣。比爾撚了一把我又卷又幹的發梢,另一隻手滴溜溜轉動著剪刀問:“小姐,要不要我捎帶幫你修一修?”他這一手倒是跟盧天嵐有得一拚。


    我撓了撓被他弄癢的頭皮,挪諭他說:“哎,我可付不起兩百四十元。”關上電腦,還給他,丟下一句“我還要上班呢”,就邁開酸痛的兩腿,返身往安全梯而去。等我氣喘籲籲地迴到一九〇六,何櫻不在辦公室裏,手袋也拿走了。走廊裏空空如也,每扇門都緊閉著,好像世界上的人一下子都走光了。


    我蹣跚著轉到前台打聽。前台小姐說:“何經理啊,剛才上來收拾東西走了,跟你前後腳,說是請了事假迴家去。盧總在辦公室裏,也上來不久,你可以問問她的秘書,下午的會到底還開不開。”


    已經三點五十二分,我想今天四點的會議多半是取消了。我迴到辦公室,無聊中又點開了無涯網,進入論壇,慣性地輸入“蘇亞”,搜索。


    三十秒之後,我呆坐在電腦前,瞪著最新搜索結果。“蘇亞”的發帖已經增加到了四個。最新的一個是在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點四十一分。


    第四號,孟玉珍。


    w,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裏是怎麽想的?


    我立刻撥通了王小山的電話。


    “論壇,兇手又發帖子了,孟玉珍死了,就在我們辦公樓裏。”我想我說得非常不連貫。


    王小山敏捷地迴答:“好,我明白了。”


    二十六分鍾後,我接到了王小山的來電:“初步的調查結果已經出來了,應該是有人趁老魏在院子裏睡午覺的時候,偷偷潛入樓頂的電梯間,故意關閉電閘,造成電梯事故。”


    “這是內部信息,你不要傳出去。”掛斷電話前,他特意補充了一句。


    四


    兇手果然循跡來到了我的麵前,我可以感覺到他,就在十一分鍾之遙的地方。


    也許更近。


    六月二十二日午夜十二點十分,比爾主動在msn上震我。這可真是少有的事情。


    “我已經知道兇手在哪裏了。”他發來一行字。


    前一秒鍾我還睡眼惺忪,這一秒,我差點從電腦前跳起來。


    “在哪裏?快說!”


    他的說話方式總是不緊不慢,貌似要從頭說起:“今天兇手犯了一個錯誤,就在他下午發帖的時候。他沒有通過國外的代理服務器。於是,我就得到了他的ip地址。”


    “他在哪個方位?”我催問他。


    對話框裏反而沒動靜了,可真是急死人,不知道他在猶豫什麽。我不停地發閃屏震動過去,好一陣,對話框終於又閃動起來,我急忙點開,上麵寫著:“兇手的ip地址,跟你的ip地址完全一致。”


    “開什麽玩笑?”


    “這個時候,我沒心思開玩笑。”比爾的這句話甚至有些沉痛。


    風在我脖頸後麵唿唿作響,窗欞敲打著牆垣,黑夜彌漫在相連的空間裏。我忽然感到背脊上汗毛倒豎,不敢迴頭。難道兇手曾經跟我一樣坐在床上,用我的電腦發出了帖子?他是怎麽進來的,用我牛奶箱裏的鑰匙,還是從我晝夜不關的窗戶翻進來?也許他現在還躲藏在這裏,在房間的某個黑暗角落,也許這一刻就在我的身後,嘴唇在離我脖子不到兩寸的地方嗬著氣。


    “老鴕鳥!死鴕鳥!你要嚇死我啦!”我恨恨地罵他。


    “我很遺憾。”比爾這麽迴答。他是什麽意思?難道,他認為我是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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