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用我的用戶名和密碼登錄,然後你自己看一下你的ip地址和兇手的。”比爾建議我。


    我熟練地輸入用戶名“鴕鳥哥”,密碼“030326”,先找到了“蘇亞”在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點四十一分的帖子,果然是本地的ip地址。然後我又找到“冬菇”在六月二十一日傍晚五點一十二分的帖子,我在帖子裏傻乎乎地唿籲:“人肉搜索到此為止吧。沒有弄清狀況前,請不要傷害到無辜的人。”


    我的ip地址,和兇手的,真的完全一致。


    “有時候,人們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就像兩個人或三個人同時生活在一個身體裏,甚至更多人,他們不知道彼此想什麽,也不記得對方用同一個身體做的事情。醫學上把這種狀況稱為‘人格分裂’。”比爾的話一行行出現。


    他又補充了兩句:“這隻是個定義,你知道,病都是人定義出來的,未必屬於不正常的範疇。其實大多數人都或多或少有這樣的狀況,比較輕微,自己和別人沒有覺察到罷了。”他真是個好人,這個時候還不忘記安慰我。


    我是不正常,我就是有心理疾病。我有幽閉恐懼症,為什麽我不可能再有一個“人格分裂”什麽的?


    我忽然意識到,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一點五十九分,何櫻與孟玉珍在樓麵南側的門庭等電梯,一九〇六在樓麵的東側,我完全可以繞開她們的視線,從容走入北側的安全梯。我有足夠的時間登上樓頂。老魏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電梯間值班,尤其是午後,他不是和底樓門房的老人們打牌,就是在院子裏打盹,這是樓裏大多數人知道的規律。於是我不慌不忙地走進電梯間,戴上手套,找到電閘,往下按到底。


    等我從容地從安全梯下來,走過從北側到東側的走廊,迴到一九〇六,甚至不用經過盧天嵐的辦公室門口和前台。這個時候,何櫻剛到六樓,盧天嵐也許正從分機電話裏聽到噩耗,孟雨已經快要到達華行大廈的大門口。沒有人知道我離開過辦公室。連我身體裏的另一個“我”也不知道。


    如果我是兇手,那麽,我一直最為困惑的問題就得到了解答。蘇亞和任錦然案件最難堪破的謎團是,兇手究竟是用什麽方法進入她們的房間,騙她們換上睡衣,躺到床上,毫無戒備地閉上眼睛,好讓兇手像一個冷靜的外科醫生那樣,把剃刀準確插入她們的咽喉。


    起初我的假設是,兇手是和她們都有親密關係的男友。現在看來,還有一個更好的解釋,兇手是一個女人,讓她們完全沒有戒心的女人,也許還是她們熟識的朋友。


    我跟蘇亞有大把結識的機會,和論壇的很多網友一樣,我也曾經私下發論壇短信安慰過她,準確地說,是安慰“糖糖”。但是並不等於我不知道她是蘇亞。很可能我們相互加了msn,在某一段日子裏經常聊天,她的msn地址現在就排列在冗長的名單中,我不再能分辨出來。很可能我們聊得投機,就相約見麵,很可能我早已是她公寓的常客,曾坐在她臥室的椅子上,千百遍在心中排演如何殺死她。


    五月十五日,羅馬庭院酒店公寓的電梯記錄顯示,除了必勝客的外送人員和蘇亞本人,沒有人到過二十九樓。可是他們忽略了一個不能乘坐電梯的人,我。


    從被擦掉指紋的刀片盒來看,我是臨時起意殺死蘇亞的,或者說,我蓄謀已久,終於在那一天得到了一個好時機,意外的。我並沒有事先計劃在那一天殺死蘇亞,所以我隻能在事後擦掉刀片盒上的指紋,不得不連蘇亞的也一起擦掉。我並沒有想到那一天的造訪可以完成謀殺的計劃,但我恰好是一個無法乘坐電梯的人,所以電梯記錄掩蓋了我的罪行。


    在殺死蘇亞前,我曾經聽她親口說起,她如何在一個小時前用刀片劃破了情敵的麵頰。她麵色慘白,心身疲憊,是我幫她把那套杏紅色的寬鬆套裝掛起來的,所以我才能在王小山麵前,那麽自如地發現出衣袋下緣的口子。


    是我建議她洗一個澡,換上睡衣到床上睡一會兒。我表麵和藹,內心竊笑,她遠遠不是一個冷靜的兇手,不像我,她行兇後的慌亂和恍惚給了我絕好的機會。她很放心地在我麵前睡著了,在合上眼睛的前一分鍾,她還對我露出感激而信賴的笑容,對坐在床邊守護著她的我。


    我離開羅馬庭院的時候,天色未暗。六點三十二分,我迴到自己的小屋,在這台電腦上替她發表了自殺遺言。幾乎是她的原話,除了“我已經決定結束我的生命”這一句。


    至於任錦然,我很可能是在院子對麵的酒吧裏遇到了她,那裏有啤酒、威士忌、爵士、搖滾和金發碧眼的男女,應該是她喜歡出沒的樂土。我懷疑自己去過那兒,我的衣櫃顯露出這種跡象。


    在大部分時間,我確信我的衣櫃裏隻有職業裝和家居服兩種。可是每次打開衣櫃,我總是驚訝,為什麽會有那麽多吊帶裙、繡花的披肩、綴著珍珠和亮片的禮服,這些是誰的?我相信我隻是偶爾買下了它們,從沒打算去穿它們。可是誰知道呢?徹夜貓在臥室裏上網,像一隻紙盒裏的蟲子,我也曾想象另一個我換上盛裝,隻需要走過二十五步寬的院子,也許鞋子都不需要穿,我就可以置身於笙歌不息的人群中,遇見一襲黑衣的任錦然。


    懷孕六周以後,任錦然也許偶爾會不舒服。為了捕獵,我經常去她的公寓,終於等到了機會。她剛開車從淮海路的星巴克迴來,六月一日晚上七點三十分,或者更晚一些,堵車、疲勞,也許還有一點情緒波動,她忽然覺得頭暈。


    是我幫她換上睡衣,扶著她躺到床上。為了顯示出這是一次鄭重考慮的自殺,在她躺下之前,我還特意幫她撫平了床單。我說,你睡吧睡一會兒,我會在這裏陪著你。我明白你的孤單,沒有人願意花時間來了解你,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夠用,不夠用來讓這個世界了解他們。別怕,你還有我,我願意為你花費時間,花費心力,耐心地等待,整夜地看著你熟睡的麵孔,從你夢中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裏閱讀你的快樂和悲傷。


    我是兇手,我就是我日夜搜尋的兇手,我符合一切條件。可是,我的動機呢?我這麽做,一定關乎這個世界上最能讓我快樂的什麽,或者我特別想要得到的什麽。


    在這個世界上,什麽能讓我快樂,我究竟想要得到什麽?我竟然不知道。


    對話框又閃動起來,我點開一看,比爾向我獻了一朵花。什麽意思,這個年頭連環殺人犯很受人景仰嗎?


    緊接著,出現了一行字:“對不起,我剛才太武斷了。”


    “我又查了一下論壇上其他成員,我發現,至少有五個人使用過與兇手一致的ip地址。除了你‘冬菇’,還有‘花語’、‘蟑螂’、斑竹‘千夏’,最後一個是‘鴕鳥哥’,哎,就是我自己啦。”比爾在那頭老實地坦白認罪。


    我可以想象比爾此刻的臉,一陣紅,一陣綠。五分鍾前,他還大義凜然地向我宣稱“我很遺憾”,高談闊論什麽“人格分裂”,沒準還打算說服我自首呢。


    我們詳細檢查了五個“嫌疑人”使用ip地址的情況。“冬菇”、“花語”、“蟑螂”隻有在白天的時候才用那個ip,晚上各自不同。“蟑螂”就是六月十九日深夜十一點三十八分貼出孟玉珍照片的網友。斑竹“千夏”每隔兩三周使用那個ip地址一次,大部分時間,他用的是另外兩個ip地址。“鴕鳥哥”使用那個ip地址的時間則是在下午到晚上十點之前。ip地址顯示,在徐匯區。


    比爾判斷,這就是華行大廈的ip了。有的地方每家每戶接入各自的寬帶,有隨機的ip地址。有的大樓則接入一根光纜,分到各個樓層,使得整幢大樓裏每台電腦的ip地址都顯示為同一個。


    兇手果然離我們很近。他或許就是這十九個樓層裏的上班族之一。我的直覺告訴我,可能更近。兇手犯下的所有案件都或多或少與“愛得康”這種新藥有關,第二、第三號被害人是參加“愛得康”實驗的病人,第四號則是“愛得康”發明者的母親。雖然我還不知道他犯罪的動機是什麽,但是,十九個樓層的範圍也許可以縮小到五個。他很可能就是帕羅藥業的職員,我的同事之一。


    二


    我曾經跟比爾探討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麽“愛得康”的效果竟然與安慰劑相差無幾。難道“愛得康”本身就是一個騙局,根本沒有什麽偉大的發明,一切隻是帕羅藥業為了盈利杜撰出來的一個劇本。孟雨則是他們忠實的演員。


    我猜想,兇手也許是一個正義人士,不滿帕羅藥業用根本不存在的新藥來坑害病人,牟取暴利,於是設計出了這麽一套連續殺人的計劃。他故意要讓大家知道的,就是這個真相。他也許覺得,這種藥一旦進入醫院和藥店,就會禍害數不清的人,比起這樣的後果,殺幾個人不算什麽。


    比爾沒有反對我的猜想,也沒有完全同意。


    他認為,“愛得康”也可能確實是一種特效藥,隻不過對病人而言,藥和安慰劑是一樣的。這話太玄了!在我的強烈抗議下,他忽然旁征博引起來。


    一九三八年,隻含有乳糖的膠囊首次被用於實驗,起到了和感冒疫苗相同的療效。一九五五年,美國科學家亨利總結了十五個安慰劑臨床實驗,發表了論文《強大的安慰劑》,指出有百分之三十五點二的病人在使用安慰劑之後病情改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比例正在以令人不解的速度提高。評估認為,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二十世紀,它的效用幾乎提高了一倍。


    就美國的情況來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新藥的研發成功與上市,給製藥企業帶來了豐厚的利潤,他們的盈利能力曾經超過石油巨頭。但是從二十世紀開始,新藥在實驗中頻頻輸給安慰劑。醫藥巨頭默克公司曾大肆宣傳一種抗抑鬱新產品mk—869,一種據說能控製大腦中樞神經的新藥。默克公司對這種新藥寄予極大期待,因為公司二〇〇二年的銷售情況不如競爭公司,很快又將有五種暢銷藥品的專利到期,於是指望這種新藥來救場。


    mk-869的初步實驗結果非常樂觀,副作用非常小,默克公司聲稱它將具有顛覆市場的潛力。但是進入安慰劑雙盲實驗階段之後,這種新藥就遇到了麻煩,誌願者表示他們的症狀確實減輕了,隻不過對照組澱粉藥丸的作用超過了真實藥物。


    這種令人尷尬的結果並非隻有默克公司碰上。二〇〇一年到二〇〇六年的數據顯示,新藥因為第二階段臨床試驗中效果不如安慰劑而被淘汰的比率已經上升到百分之二十,第三階段上升到了百分之十一。fda每年批準的新藥也因此大幅度減少,二〇〇七年僅為十九種,二〇〇八是二十四種。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邁克福克斯基金會資助的一種治療帕金森病的基因療法倉促謝幕,原因是二期實驗無法戰勝安慰劑。二〇一〇年三月,名叫奧西裏斯治療的幹細胞研究公司股票暴跌,由於治療某種小腸炎症的臨床實驗失敗,病人對安慰劑出現了“超出尋常的積極療效”。同月,禮來公司也中斷了一種備受期待的精神分裂藥品的實驗,同樣因為安慰劑的效果超過了藥品本身。


    我第一次用極其崇拜的目光望著比爾,他伸出左手,我趕緊把桌上的發夾遞給他。他正在把客人的頭發夾起到頭頂,然後一綹一綹放下來,刷上發膜。


    這是六月二十三日中午十二點四十六分,華行大廈底樓的魅影發廊裏。麵前的這個客人是四十五歲左右的一個大嬸,及肩的卷發,富態粉紅的麵頰,保養得非常好。她上午剛做完燙發,接下來要做一個發膜再修剪。本來發膜隻要助理做就行了,但是大嬸堅持要比爾親自操作。


    她說:“不是我心理作用噢,你做的發膜就是不一樣,每次你做,我的頭發要亮很多。你們那個小孩就不行了,做完以後頭發幹澀得呀,還不如不做呢。”


    比爾哼哼哈哈,好脾氣地舉著刷子點頭。其實不就是刷上發膜嗎,誰做不一樣。


    我打量著眼前的比爾,喃喃地念叨著:“剛才你說那些話的時候,可真像一個醫生、心理醫生、科學家,噢不,醫學專家……你是怎麽知道那麽多的?”


    “上網唄,看著玩。”比爾輕描淡寫地迴答,“成天剪頭發多無聊。”


    “那麽,你說說,為什麽安慰劑比藥還有用呢?”


    比爾把刷上發膜的頭發揉搓了一會,一邊包上塑料紙,一邊迴答我的問題:“因為藥是一個道具,很多時候情況就是這樣。人不生病的時候一個人獨來獨往也沒問題,但是一旦生病,就會需要另一個人,這就是生病的真實含義。人為什麽會生病?其實就是你在對自己說,哎,我需要被關心,被注視,被人細心地對待。如果沒有呢,至少,病人可以從醫生那裏得到詢問,得到藥片,吞下去。”


    大嬸“哎唷”叫了一聲,抱怨說:“這個燈照得太燙了!”


    比爾眨巴了兩下眼睛,望著鏡子裏的大嬸說:“燈……還沒開呢。”然後彎下腰,擰開了定時器,調到二十分鍾的刻度上。


    三


    六月二十三日早晨九點,我照例準時抵達一九〇六。整整一上午,何櫻姐的座位都是空著的,打她電話關機。盧天嵐辦公室的門也一直關著,問了前台,才知道她出去開會了。


    前些日子,天天逼著我調查案情、找破綻、想對策,兼有一大堆各事業部的雜事。今天卻意外地百無聊賴起來。網遊了一會兒,我就下樓到魅影發廊找比爾說話,結果當然是感覺到了大嬸洶湧而來的殺氣。


    據說很多中年女人特別愛好做頭發,在發廊裏一泡就是大半天,想來,也是為了得到一個被人關心的機會吧。被發型師細心地對待,被注視,被一根根頭發地研究。


    “我右邊發梢比左邊開叉多,是不是?”


    “這裏還有兩根白頭發沒染到,你找找,就在這裏,我每天早上都看見的。”


    人類真的可以發明這樣的一種藥嗎?


    隻需要每天早上起床服用一片,不論是失戀、單身多年、覺得生活不過如此而已,還是覺得下一分鍾死去也沒有關係,兩周以後,都會有如處於熱戀的穩定期,早上醒來嘴角帶著微笑,充滿了幸福、安全、被人愛護的錯覺。即便她依然隻有自己可以說話。


    如果有機會,我倒是很想親身試一試“愛得康”。讓那些推理、實驗數據、安慰劑理論都見鬼去吧,隻有把膠囊放進嘴裏,喝一口水,咽下去,每天早上一絲不苟地實施,耐心地等待,感受自己身體和情緒的變化。這就像了解一個人,考分、評語、算命什麽的都沒用,隻有日複一日認真地相處,耐心地體會。


    “愛得康”的實驗沒有停止。


    我曾經對盧天嵐說,我會設法證明,蘇亞和任錦然都是被謀殺的。我暫時沒有找到兇手,可是我找到了對帕羅藥業有利的一個破綻。


    任錦然的死亡時間是在用藥的第二十四天到二十六天之間。這本應是“愛得康”發揮藥力的穩定階段。這麽一來,sfda對這個事故的置疑將遠甚於蘇亞事件。不過,任錦然真的一直堅持在用藥嗎?


    我這個懷疑,是基於任錦然懷孕的特殊情況。五月十八日,任錦然得知自己懷孕六周,她是打算生下這個孩子的。但凡有一點基礎常識的人都知道,抗抑鬱藥對胎兒有致畸作用。任錦然應該是在十八日以後就停止了用藥。至於她為什麽不把這個情況告訴徐晨,還參加了二十二日和二十九日的評估。我想,也許是她希望繼續處在心理醫生的關注中,她對自己停藥以後的情緒狀態還沒有把握,雖然新生命的到來讓她非常欣喜,這從她“服藥”第二周和第三周的評估中也能看出。


    她之所以通過電話來評估,而沒有親自到來,恐怕是為了減少說謊時的壓力吧。


    這是一個推測,在沒有找到證據之前。六月十八日,我曾經拜托王小山再去一次案發現場,在任錦然的公寓裏找一找,看能否找到放藥片的地方。既然任錦然對抑鬱症的恢複沒有把握,還在參加評估,她就不會把實驗發放的藥品扔掉。


    承蒙王小山把任錦然的藥品盒帶迴了分局。六月十九日下午三點二十六分,我從這個藥盒裏找到了標記有“瑞安醫院臨床藥理中心”的茶色小玻璃瓶。藥品是每四周分配一次的,二十八顆藥丸,瓶子裏還剩下十八顆。也就是說,任錦然其實隻服用了十天就停藥了。


    六月二十一日周一,我就把這個情況告訴了何櫻姐,就是在那天上午,她的情緒稍稍恢複以後,我們再次修改眼科項目的合同之前。


    她匯報給了盧天嵐。盧天嵐當然是非常高興,立刻通知孟雨帶著介紹信,去分局確認一下這些藥品是不是“愛得康”。如果情況屬實,盡快去一趟瑞安醫院,跟徐晨溝通,看能否以樣本監控出現差錯為名,刪除數據,重新招募兩組病人開始實驗。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零七分,孟雨來到華行大廈。我想,應該就是為了“愛得康”重新進行實驗的事情。


    兇手登上樓頂,關掉電閘,電梯夾住了孟雨的母親下墜到地下室,令她心髒病發死亡。孟雨與何櫻都忙著迴家處理喪事。孟雨可能還沒來得及對盧天嵐交代什麽。“愛得康”的新進展眼看再次停滯。兇手仿佛總能走在我們的前麵。


    六月二十二日下午三點四十一分,警察還沒有離開華行大廈,兇手就在大廈的某台電腦上發出了示威的帖子,把孟玉珍編號成了他的“第四號”戰利品,再次公開唿叫“w”,看上去已經漸漸失去了耐心。


    w,難道你還不明白,我的心裏是怎麽想的?


    這個帖子裏用了真實的ip地址,不能確定兇手究竟是一時疏忽,還是為了故意讓“w”知道得更多。


    很奇怪的,兇手選擇跟帖的位置也發生了變化,這一迴,幽靈“蘇亞”沒有繼續在“糖糖”的帖子後麵發帖,而是出現在“花語”的帖子裏。


    “花語”的這個帖子已經寫了好些年了,標題是“我們就要有一個三人世界了”,更新不多,加上別人的跟帖,隻有六頁,七十四樓。雖說都是論壇上的熟麵孔,樓上不見樓下見的,她的這個帖子我倒從來沒有仔細看過。我點開了第一頁,“花語”最早的發帖時間是在二〇〇四年七月十一日下午三點四十一分。


    y,我想讓你知道,我寧願做你的同盟而不是奸細——這麽表態夠不夠呢?唉,這麽說也許很可笑,你媽、你,和我,畢竟都是一家人。


    說實話,在認識你之前,我並不相信,相親這種行為也能有愛情發生。可是我喜歡了你,從第一眼看到你坐在凱司令糟糕的老式咖啡桌前,寬大的藍色外套,至少有三個月沒剪過的頭發,神不守舍,就像被人綁架來的樣子。你媽就坐在你身邊,顯然就是那個綁匪,她打扮得好年輕,乍一看還以為是你的女朋友。


    y,你也許不知道,我很感謝你,在我最無助的時候接納了我,給我婚姻,讓我反敗為勝,成為一個足以自傲的有家庭的女人。我也很感謝你媽,如果不是她竭力保薦,也許你也會像對待其他相親者那樣,不再願意見我第二迴。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是她安排在你身邊的替身。我真的不是。


    我們的婚姻有一個條件,這個條件不是對我提出的,而是對你媽。你說,婚後要分開來住。你媽居然同意了,這不是基於對我的喜歡,而是基於對另一個女人的極度厭惡,這點你是明白的。


    一轉眼,我們的二人世界已經快半年了。我一直以為,在同一個屋簷下,我們會成為最親密的人。可是我的感覺糟透了。有時候我覺得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相親的那天,你看著坐在你身邊的綁匪一樣的媽媽。


    你說我神經過敏也好,無事生非也好,我都想把這些話寫下來,希望你能看到。因為今天我去過醫院了,我有了你的孩子,化驗結果已經出來。我們就要有一個三人世界了。


    後麵的跟帖並不多,可能因為她寫得篇幅過長,網友們點開一看就乏了。也有可能是這個標題簡直像是在“曬幸福”,完全不符合這個論壇成員們的心情,沒幾個人有興趣點擊。人們點開陌生的帖子,絕不是出於關心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僅僅因為看到了自己心裏的隻言片語。


    “蟑螂”坐了沙發,冷冷地留了一句: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三樓是“鴕鳥哥”,他可真是這個論壇的活躍分子啊。他又婆婆媽媽地勸告人家說:為了即將出生的孩子,你也應該拿出勇氣,跟他麵對麵好好談一次啊!


    沒準他又偷偷摸摸地給人發了論壇短信,說要幫她去談什麽的。比爾這個家夥,女的要是修煉成他這樣,堪稱“聖母情結”。那麽男的這樣呢?倒是沒有一個現成的名詞,難道叫“耶穌情結”?每次聽我這麽逗他,比爾總是低聲含糊地承認說:“嗯嗯,我有拯救焦慮。”


    第四樓又是“花語”繼續在向她的y傾訴,發帖時間是二〇〇四年九月十八日深夜十一點零四分。


    嵐總是說我缺乏自我意識,尤其是聽我說結婚後的這些事。她說,就算為了愛情也不能放棄自我,否則“我”都沒有了,誰來享用愛情呢?


    以前,我從沒有把這些話當迴事。可是懷孕以後,也許是覺得我不僅是“我”,還包括著另一個受我保護的小生命,我終於開始為“我”感到委屈起來。


    結婚以後,一直是每周六下午,我們去你媽家看望她,然後一起到外麵吃一頓晚飯。懷孕一個多月,我提早開始有反應,頭暈,反胃。於是你媽提議說,最好不要讓我跑來跑去,周六她過來好了。她還說,既然妊娠反應大,就不要出去吃晚飯了,在家裏吃吧。


    y,你也看見了,現在我周六比平時還忙,一早就得起來買菜,在廚房忙一整天。因為她一早就來了,從早飯吃起。因為她說我的營養必須均衡,所以雞鴨魚肉蔬果一件也少不得。


    我並不是不願意做飯,本來一到五,工作再累,加班再晚,都是我做飯。雙休我們出去吃,也是你照顧我工作家務忙了五天。我最近很難受,一到五,依然是我做飯,我沒有怨言,因為你不會做飯,而且簡單一些,你也從不抱怨。可是再加一個周六的高難度挑戰,我就實在有些支持不住了。


    y,今天吃完晚飯,她一直不走,你也沒有提出讓她迴家。然後她說要留下來睡,為了陪陪我,你居然也沒有反對。現在她睡在主臥,我們的床上。我們兩個睡在書房,我說想再上一會兒網,你躺在沙發床上,背對著我,不知有沒有睡著。


    我該怎麽對你說呢,y,我該怎麽開口?她畢竟是你的媽媽,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天生可欺,是為了愛你,不想你為難,才忍耐她。可是我也真的很想知道,我究竟是你麵對這個麻煩的同盟,還是你和你媽相互對峙的一個犧牲品,這個問題,我又該如何問你?


    “花語”的下一個發帖時隔八天,我查了一下二〇〇四年的日曆,上一個發帖是在周六,這一個是在周日,九月二十六日深夜十一點二十三分。


    我們終於睡迴了臥室,雙休兩天,仿佛跨過了千山萬水。


    從上周到這一周,她似乎形成了新規律,理所應當地周六睡在我們家裏,理所當然地周日再指手畫腳地讓我做一天飯。y,她幾乎每一刻都跟我身後,不斷跟我說,你最愛在紅燒肉裏多放糖,要給你每天買西蘭花吃,你隻吃這一種蔬菜,要用水燉酥了你才肯吃。隨後,她又開始說自己喜歡薑蔥蛤蜊,要養一天以上才沒有沙子,還有豬手煲黃豆,以後記得要從周五開始煲,煲過夜才夠濃。


    這些也就算了,她看著我忙,一會兒說不能用鐵鍋做紅燒肉,要用砂鍋,一會兒說蔬菜下鍋前沒用鹽水泡過,會有農藥,一會兒又尖叫說,盤子沒用開水燙過,簡直像在監視一個不受信任的鍾點工。她揮舞著兩隻手,卻連筷子也不擺一副。


    y,難道你忍心看著我肚子碰到灶台的時候,還這樣過雙休嗎?


    真累啊,還有心裏的憋屈。她看見你給我買的孕婦營養奶粉了,捧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研究。然後她旁敲側擊地對我說,你的月工資隻有一千多一點,沒什麽錢的。天哪,她竟然以為我們兩個人這麽生疏,我懷了你的孩子,卻連你月工資有多少也不知道嗎?再說,一千多,可能嗎?她是在糊弄小孩子嗎?


    洗碗前,我在飯桌前多坐了一會兒歇口氣,她又對我說,現在懷了孩子,更要把身體養養好,就算工作不要了也沒關係,幹脆待在家裏,把家庭和丈夫照顧好。我聽得又好氣又好笑,心裏想,她剛才還說你的工資隻有一千多,現在又讓我辭職,嘿,那要我們一家三口將來怎麽生活呢?


    我以前從沒想過經濟上誰高誰低的問題,既然是夫妻,誰賺都是一樣。我是女人,我來做飯洗衣也是合乎情理的。可是今天當著她的麵,我真想告訴她,我賺得不算多,但是,年薪十五萬。


    y,我真的好累。我能對你說出這些抱怨嗎,說你的母親是個變態的女人,還是說我的工作和薪水對家裏很重要,再這樣下去,我周一就沒力氣上班了?我能照實說嗎?


    再過七個小時,我就要撐著這副沉重的身體起床,坐地鐵,打卡,開例會,麵對雜事叢生的周一。我該怎麽堅持下去?


    帖子就此沉默了兩周半,直到十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十分,“花語”再次發帖。


    孩子,沒有了。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


    y,你知道嗎?事情雖然出在周二,公司裏的同事們都很內疚,但是我自己很清楚,不是因為工作忙,不是,是那些持續勞作不停的雙休。我可以告訴你嗎?我這麽說,你會覺得我是借機故意在責怪你嗎?


    y,你請假照顧我,我很高興。我堅決不要你媽來看我,你也答應了。你是一直都明白我的苦衷呢,還是看我落得這個樣子,不得不依從我呢。


    我太累了。


    看到這裏,我狠狠捶了一下桌子,梳子剪刀叮叮當當地跳了起來。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兩點十二分,我還留在魅影發廊裏消磨時光,反正十九樓也沒人沒事。我抱著比爾的上網本,一個人躲在角落的座位,埋頭在屏幕裏,據說已經凝固了快一個小時。


    大嬸的優美發型已經快要大功告成。她心情大好,側過粉紅的臉頰看看我,顯然對我後來低調的表現非常滿意,所以對這一聲驚嚇也不以為忤,依然笑眯眯的。又從鏡子裏看看一邊修剪她的秀發,一邊陪著她說話的比爾,忽然說:“你女朋友挺可愛的嘛……”


    比爾左手的梳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含糊地咕噥著,彎腰撿起梳子。大嬸還在不停地說:“……她年紀挺小的吧,跟我兒子似的,成天抱著電腦……”比爾右手的剪刀又鏗鏘一聲落下來,助理連忙拾起遞給他。


    我是什麽表情呢?我嚇得幾乎沒有表情了。就在我抬頭的一刹那,我看見盧天嵐正在發廊的玻璃幕牆外麵瞪著我。


    她顯然是剛從外麵開會或辦事迴來,路過大堂,恰好發現了我在翹班。還是她招牌式的那種目光,冷冷淡淡的,卻鋒利透骨,她美麗的嘴唇抿成一條堅硬的線,每當她露出這樣嚴厲的表情,就連總裁都會支支吾吾不再反對她的意見。不知道是不是光線的緣故,我覺得她的臉色都有些發青。


    我騰地跳起來,扔下上網本,三兩步滑到她麵前,喉嚨裏發出一串急促的聲響,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然後,我幹脆搶在她的前麵衝進觀光電梯,逃也似的上樓去了。


    四


    可是剛在一九〇六坐下來,我又急不可耐地登上無涯網,點開黑天使的圖標,找到了“我們就要有一個三人世界了”的帖子。我實在太想讀下去了。


    我沒有以為這個y是張約,也沒有從“三人世界”聯想到任錦然,生活實在是一種奇妙的化學反應,每個人可能遇到的基本元素就這麽一些,相互作用產生的痛苦卻是層出不窮,絕無雷同的。


    事實上,我相信你和我一樣,都已經知道了“花語”是誰。我抱著強烈的好奇心,幾乎是一種偷窺的欲望,想要知道後來發生的所有事情。


    流產之後,相信“花語”的精神狀態一度非常不好,帖子棄置了整個深秋和冬天。直到二〇〇五年二月十一日,翌年的大年初三,晚上九點四十五分,這個溫柔而孤單的婦人終於又開始自言自語。


    初一去她家拜年,初二去我爸媽家,所以初三就又得輪到去她家,這是她的邏輯。y,我沒有意見,這樣總比她來我們家的好。


    我看得出來,事情發生以後,她還是心虛的。她不再神氣活現地上我們家來了,甚至用各種借口避免來我們家。每次提到流產這件事,她也總是訕訕的,然後一轉臉,忽然抖擻氣勢,揚著眉毛,瞪大了眼睛,把結論落實到我“天生身體底子差,又總是自己糟蹋自己”。久而久之,數落我的身體,就成了一個她熱愛的話題。


    今天她又這麽說了,在晚飯的飯桌上。她對我說,不要急著再懷孩子,你身體這麽一塌糊塗,懷了也要再掉的,這兩個月你沒有住醫院,就已經是很大的功勞了。


    迴來的路上,可能你也看出了我的不高興,你忽然對我說,我知道媽有很多毛病,你夠不容易的了,你以後也不必太把她往心上放,禮尚往來,隻要麵子上過得去就行了。


    y,其實上個月我聽見你跟她打電話了,你說我看上去精神不怎麽好,希望她抽空過來照顧我,就算表示一下也好。結果她迴答說,她最近腰不好,不方便走動。


    我當時在隔壁房間,剛好要打電話,拿起話筒就聽見了這些。y,很多日子了,我不想說話,我埋頭收拾自己心裏的悲傷。那個微小的生命沒有與任何人照麵,整個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真切地感知到了它的出生與死去。我內心的宮殿忽成廢墟,無從整修。麵對我內心以外的委屈種種,更是乏累欲哭,再無力多想。


    我曾經不想再改變什麽了,就這樣好了,我們這種奇怪的三角關係,或者說四角關係更合適。在你每天獨自沉默的漫長時間裏,我知道,還有另一個人在你心裏。


    可是,那一迴,聽到你對她說的那些話,我有些高興,就像今晚,我聽到,你是關心我的,幾乎是在為我說話。y,所以我心底深處那些怯懦的、貪心的、糟糕的念頭又重新爬出來了。y,我是多麽希望跟你心心相印,仿佛一個人,如果有這樣的你在身邊,這一生中,再大的艱難,我也不會再害怕。


    接下來,在上海一年之中最和煦的五月,“花語”又懷孕了。在言語中,她不像第一次那樣對建設一個完美的三人世界滿懷憧憬,然而還是不乏喜悅。


    恰逢這個當口,帕羅藥業正有意設立一個全資研究機構,選址都已經落實,張江高科技園區正大力招商引資,條件非常合適。科研人員也組織了一部分,唯獨缺少一名兼有學術地位和開拓精神的年輕團隊首腦。公司高層委托獵頭公司鎖定的名單中,就有複旦大學生命學院的青年學者孟雨。


    帖子上斷續與含糊的敘述,正好與我早已了解的事實對應起來。


    帕羅藥業提供的薪資條件非常優厚,同時,對醉心於研究事業的科學家而言,這裏的科研設備、場地和助手配備等諸種條件都優於校內,項目的自主性也強。二〇〇五年九月,孟雨正式辭去複旦大學的職務,出任新建的帕羅生物醫學研究有限公司的研究中心主任。他沒有接受這一研究公司總經理的職位,因為他認為自己是搞業務的,最好集中精力研製新藥,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經營、協調等瑣事上。


    二〇〇五年十月,帕羅藥業通過了孟雨的研究立項,即孟雨在兩年前研製高血壓藥物時偶爾合成的一類化學物質,他打算將其開發成為一種具有顛覆意義的抗抑鬱新藥,初步定名為“愛得康”。


    孟雨的跳槽可能有諸多因素,但是何櫻寧願相信,他主要是考慮到寶寶即將出生,未來的成長和教育需要更好的經濟條件,也是為了減輕她這個準媽媽的壓力。在那段日子裏,“花語”的帖子充滿了小女人由衷的幸福感,她寫道:沒想到為了這個孩子,y,你正在努力成為我們這個小家庭的參天大樹。你依然沉默,依然愛一個人躲在書房的電腦前,但是我能感覺到,你溫柔的樹蔭在這個家的每一處,我不再感到孤立無援,有腹中的小生命,還有你,保護著我。這種幸福讓我不敢相信。


    從帖子上看,在二〇〇五年九月到十一月之間,也就是何櫻懷孕四到六個月的時候,她的家庭關係仍未風平浪靜。孟玉珍對兒子跳槽的事情意見極大,至少先後三次找到帕羅藥業的領導投訴,大意是,孟雨來到帕羅藥業絕對不是自願的,是受了何櫻的脅迫,這樣的員工即便公司暫時錄用了,將來也不會一心一意地賣力工作,還不如現在就把他解雇了,讓他迴到高校,繼續他有保障的教師生涯。


    當時帕羅藥業的高層還不是盧天嵐。


    字裏行間,看得出何櫻很煩惱,不過情緒倒是頗為開朗,還洋溢著從未有過的甜蜜。因為孟玉珍這麽一來,反而讓孟雨徹底倒向了何櫻的一邊。他憤怒地阻止母親,雖然不甚有效。如果哪天孟玉珍又去過華行大廈,當天晚上,孟雨必然會拉著何櫻的手,陪她說一會兒話。他們兩個之前極少聊閑話,但在那段日子裏,也會談論一些諸如要把孩子送去哪個國家留學之類遙不可及的話題。


    這一切,正如何櫻在二〇〇五年大年初三所寫:“如果有這樣的你在身邊,這一生中,再大的艱難,我也不會再害怕。”看來這個世界上原本就沒有可以傷害人的事情,所有傷心之事,對應的不過是對所愛之人的失望。


    孟雨究竟是對何櫻萌生了珍惜之意,抑或,隻是孟玉珍的行為讓他迴到了和任錦然一起受迫害的情境,從而把何櫻暫時當作了另一個女人,我不能確定。因為八個月以後,在孟雨的默許下,孟玉珍又若無其事地迴到了他們的生活裏。


    我讀到了“花語”在二〇〇六年七月二十六日淩晨三點十一分發出的帖子,一掃之前的溫馨氣氛。


    y,我不懂你為什麽要讓她“暫時住在家裏照顧我”。是你不懂我嗎,還是我不懂你?我想,你是知道我對她的觀感的。難道之前我們說過的許多話,都隻是你在敷衍我的嘮叨和無理取鬧?


    她搬進來,你沒跟我商量過。她在主臥,你睡客廳,書房成了我跟孩子的臥室。她堅持說,我們根本用不到保姆,浪費錢。她對這麽好的一個阿姨指摘不停,終於把人家逼走了。


    孩子剛才哭了,我起來給他喂奶,周圍那麽安靜,所有的人都睡著了。孩子的身體溫暖柔軟,潔白的月光落在他美麗的額頭上。這一刻,我終於覺得自己又能平靜下來了,從這些天無比混亂與憤懣的思緒裏。


    y,我在想,難道我嫁給了一個陌生人。難道我的婚姻,就是陷落在一個陌生的城池。難道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人,隻有我自己。


    “周遊,你還不下班?”熟悉的聲音讓我猛地打了一個冷戰,盧天嵐今天怒氣未消,盯上我了。


    我瞟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晚上七點五分,忙不迭地站起來編瞎話:“有份合同的資料還沒查完,加班,加班。”


    盧天嵐下班可真夠晚的,顯然是從一九一三出來往電梯去,經過一九〇六,門開著,正好看見我。她麵無表情地點點頭,挽著手袋飄了過去。等到電梯的關門聲隱約響過,我急忙跳起來開始了真正的“加班”。


    五


    樓裏已經空無一人。我繞著走廊走進樓麵北側的安全門,沿安全梯登上樓頂,推開木框的小窗,往電梯控製室裏探頭望去。日光燈亮著,老魏不在,想是下樓吃飯去了,正好。


    我閃身進去,合上門。控製室裏有一張小床靠牆擺著,被褥淩亂,牆上貼著粵語老片《英雄本色》的殘破海報。屋子很舊,牆垣剝落,很多角落蛛網叢生,除了四架電梯控製台。這些控製台看上去也有年頭了。


    中間兩架相對新一些的配著監視器,從圖像判斷,對應的是觀光梯左右的兩台客梯。我看見盧天嵐正獨自站在其中的一部電梯裏,對著鏡子補唇膏,完成之後,滿意地對牆上的自己笑了笑,又像是在試驗唇膏在展開的嘴唇上是否貼服。門打開,她邁步挺拔地走出去,消失在畫麵裏。想不到即便沒有人在身邊看著,她也如此風度不凡。


    右側紫銅手閘的那架控製台,當然是屬於觀光梯的。擠在門口的那架已經有了鏽斑,估計就是貨梯的了。這兩架控製台沒有監視設備。


    這四架控製台分別有電閘開關。觀光梯的是一個推杆,壓下關,推上開。其他三架是紅色的按鈕,有on/off的標誌,都很容易識別,都隻能在現場操作,沒有遙控裝置。


    麵對這樣的作案條件——電閘開關不能遙控,觀光電梯根本就沒有監視器,如果我是兇手,要在六樓準確地用電梯門夾住一個人,談何容易?我至少必須知道孟玉珍進入電梯的確切時刻,才能推算出電梯從十九樓下行到六樓的時間長度,掐著秒表關上電閘,否則不但不能完成謀殺,還有可能莫名其妙地把其他人關在電梯裏。


    四下寂靜,我的大腦飛速地運轉,猝不及防,木桶脫了底似的,一個答案筆直墜落下去,沿著從未打通過的甬道,猛地落到我心裏。福爾摩斯在注射可卡因加速大腦運轉,徹夜不眠之後,透過彌漫了整間屋子的煙草濃霧,必然也有這樣靈光一現的時刻吧。


    原來,“蘇亞”就是你。


    木頭窗欞狠狠地敲了一下牆壁,是風。緊隨著,雨點又光臨了,淅淅瀝瀝打在離我頭頂五十公分之近的屋頂上,很快蔓延得鋪天蓋地。我拖著僵直的腳步離開電梯控製室,門也忘了掩。我來到控製室背後的貨梯前,隻有這部電梯是直通樓頂的,我在按鍵上發現了膠帶貼過的痕跡。然後,我從安全梯步行下樓,走下了二十樓,漫步走出華行大廈的旋轉門,直接打了輛車迴家去。


    我的耳朵裏仿佛有千萬隻夏蟬在同時鳴響,我困倦難當。我有不下一百次想象過破案時的心情,可是我從未料到,當我知道了兇手是誰,心情會如此沮喪,仿佛車窗外所有梅雨季節的潮濕都匯聚到了我的胃裏。


    我沒有去seven–eleven買吃的,徑直拐進弄堂,沿著迴廊拾級而上,一頭撞進我三〇一的小窩,已經是晚上七點五十二分。我摸黑掰開散利痛的鋁箔,掏出四片放進嘴裏,這才發現客廳裏根本沒有水了,頭湊到水龍頭前,擰開,和著自來水吞下。然後腳步虛浮地摸進臥室,倒在被子裏,用枕頭蒙住自己的臉,唿吸著裏麵僅存的溫暖空氣。這空氣卻如此吝嗇,讓我幾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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