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東武林的盟主鍾繇遺失了一柄長劍,倒並非他對那把劍有多麽濃厚的感情,縱使那把劍曾陪伴他征戰殺伐,與他共度了許多艱難困苦的歲月,也不會令鍾盟主多麽想念它。


    隻源於最近三年時常做噩夢,夢中總是重現三年前的一幕殺人現場,作為千魔客的曾服役人員,殺人如砍瓜切菜的病子壓根就不會耿耿於懷。


    為何卻接連做這樣的夢呢?


    夢裏,有和尚,大和尚,小和尚。


    夢裏,有女人,大女人,小女人。


    夢裏,有兵器,短刀,長劍。


    還有那無止盡的風雪。


    他漸漸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了,最近幾日已經做下了個決定,要親自去往魔鬼冰原,找尋丟失的劍。


    準備了幾日,行囊都已齊備,他事先與白管家打好招唿,言稱需離開一月有餘,期間不接任務,不理事務,一切都可交由白管家與他的好搭檔鐵忌處理即可。


    鐵忌,與鍾繇搭檔已有半年,兩個人配合無間,簡直就好比一個人的兩隻手,稱心如意,他們兩個相互間一個眼神,就可明了接下來的出手與解決辦法。


    白管家也十分驚詫於兩個人的默契,好似他們上一世就已經做過搭檔一樣,真是天賦異稟。


    準備完畢,為防多方視線聚焦,鍾繇選擇月黑風高的一個夜晚動身,怎料,一位不速之客忽然到訪,不僅打亂了他的部署,也送來了一個驚心動魄的禮物。


    ……


    鍾繇聽過一句話,隻有經曆過死亡的人才會明白生存的可貴,出身千魔客常年對戰魔築,更是化身臥底深入魔築,始終在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如今徹底擺脫千魔客的蹤影,搖身一變執掌一方武林,怎不叫他誌得意滿?


    人生得意須盡歡,是他唯一的宗旨。


    他花費最多的金銀隻為打造世間最豪奢的宮殿,他遍訪風月寶地,隻為搜羅最絕色的佳人,如今他耽於享樂,有醇酒在口,有死士在後,醒時床笫尋歡,醉時躺臥美人膝懷。


    若一個人擁有了這樣的生活,隻怕要更加恐懼死亡。


    與此對立,灰頭僧則是個徹頭徹尾的不速之客。


    鍾繇從未想過一個塵封的秘密會以這樣的方式被揭開,也從未想過美好的生活會就此了結。


    這隻因為他看到了那柄劍。


    曾經屬於他的劍。


    灰頭僧不以真麵目示人,戴著慘白如鬼的麵具,頭發灰白,身披寬大黑衣,鍾繇浸淫各類殺伐戰場,每每想起此人,都仍舊叫他心有餘悸。


    有的人見到堪比山嶽般的巨人而心生畏懼,有的人見到烈火巨浪會踟躕不敢向前,人不能勝天,自然也無法與天鬥,對於違反人生常理的事情會畏懼本就是人之常情。


    可是畏懼一個連真麵目都不肯示人的灰頭僧,鍾繇沒來由地十分恐懼。


    灰頭僧是來做交易的。


    “三年來千魔客尋不到你的蹤跡,魔築也尋不到你的蹤跡,曾慘死你拙劣演技下的那些人仍舊尋不到你的蹤跡,可是為什麽我能尋到你?”


    見麵的第一句話,灰頭僧拋出了個奇怪的問題。


    鍾繇麵色如常,決意修練閉口禪。


    灰頭僧毫不氣餒,繼續開口:“也許貴為東武林盟主,毫不畏懼要向你尋仇的武林人士,更何況魔築如今還被拒在邊關,要打到你的東武林隻怕仍要數年之久。可是千魔客呢?我隻要放出話去,將你行蹤透露,千魔客一定會十分有興趣和你這樣一個叛徒好好談談。”


    鍾繇迴了一句本沒必要說出來的話:“我不是叛徒。”


    灰頭僧道:“三年前的冰原上暗流湧動,而你無疑是其中最耀眼的光芒。你雖隸屬千魔客,卻甘願做一個多麵諜子,多方撈取好處,暗中謀害無數性命。這樣的一個人,亂世之中可為奸雄,盛世之中則是禍國巨擘,想要殺你的人可多不勝數。”


    鍾繇嘿嘿冷笑道:“我殺了你,秘密徹底封存,誰還知道那些見不得光的事?”


    灰頭僧反問一句:“殺得死我?”


    鍾繇道:“為何殺不死?莫非你是個神仙?”


    灰頭僧沉默,手指摩挲著桌上的劍,低聲道:“這柄劍曾經殺過很多人。”


    鍾繇漠然道:“不需要你提醒。”


    灰頭僧又道:“它曾經也飲過我的血。”


    鍾繇眼皮一跳,卻仍舊顯得雲淡風輕,他的手也撫摸上那柄劍,道:“我曾經也殺過你?”


    “不錯。”


    “我既然殺了你,為什麽你如今還活著?”


    灰頭僧笑道:“這正是你殺不死我的緣由。”


    殺不殺得死另說,但既然問出了這句話,就注定他殺不死眼前人。


    鍾繇是個聰明人,於是沉默下來,思慮片刻,沉聲問他:“我至今仍舊不知道你是誰。”


    於是灰頭僧就摘下了他的麵具,摘下這麵具,鍾繇就知道這筆交易他必需要做,也不得不做。


    因為他想起了這個人是誰。


    鍾繇坦然收下這柄劍,卻又表達出了自己的不滿:“殺狄鷹?你可知狄鷹是誰?”


    灰頭僧身子佝僂,披著寬大黑袍,扶窗遠眺,不在意道:“狄鷹是大名府的捕頭,名捕的高徒,未來名捕卸任,自然要由狄鷹繼任。根據情報顯示,狄鷹所修武學是取名為規矩的大刀陣,平時斷案則是取名為血眼的糾察術。


    可以說,這是個很可怕的人。”


    鍾繇嗤笑道:“傳說都是扯淡的,傳說我鍾繇天下無敵,好似誰都能殺,但是我有幾斤幾兩,我自己很有數,殺狄鷹,是癡人說夢。”


    灰頭僧故意“咦”一聲,納罕起來,“殺手還有害怕之人?這樣的殺手,可活不長久。”鍾繇默不作聲,灰頭僧沒來由問了一句,“現在是什麽時辰?”


    “寅卯相交,天快亮了。”


    灰頭僧輕拍窗欄,念了一句鍾繇聽不懂的言語:“晦暝天與晝,雨雪入高樓。看天氣,要下雨下雪了。”


    雨雪可以同時降臨嗎?


    鍾繇不清楚,源於他從不在意這般小事,此刻是初春時分,不論下雨或下雪,總說得過去。


    鍾繇轉身握住長劍,沉吟道:“我是不是可以認為,與其說是你拿著這把劍來與我談交易,不如說是你拿著我曾經犯下的過錯來要挾我?在鍾某的劍下死過了不知多少人,可是我曾經殺過的那三個人,卻總是令我難以釋懷,三年前,在那個冰原之上,你目睹了全過程?”


    灰頭僧搖搖頭,背對鍾繇,道:“別想太多,我隻是湊巧撿到了這把劍,又湊巧知道了它的過往,其他的我不知道,也不關心。”


    鍾繇默然,抽劍出鞘,劍光森然。


    好劍。


    他持劍對準灰頭僧的後背,在思考一劍下去他會不會就此死翹翹。


    灰頭僧拍拍窗台,輕聲道:“狄鷹不是那麽好殺的,我更不好殺。”


    “狄鷹是名捕高徒,天下都在傳,他早已達到了法道至強一境,我主修武道,對他們公門中人修習的法道不是很了解,不過境界劃分還是略微清楚的,止禮,收戈,王道,帝道,法術勢,至強。我粗略算了一下,他的至強一境便相當於我的武道金身脈三境,這是足以入主眾神山的天之子的修為了,要我殺這樣的一個人,無異於弑神,難如登天了。


    再者說,你與他有仇,嗬,與一位名捕有仇,想來你也不是個好人。”


    灰頭僧摸摸索索地在袖子裏掏著,自言自語道:“好人可不會妄談取人性命,人生在世,都講求公平與正義,我們每個人都沒權力擅自左右他人生死,既然我想要他死,你又有能力讓他死,那咱們兩個真可算是一丘之貉,誰也別說誰。”


    鍾繇不置可否。


    最終,灰頭僧摸出個大布包裹,沉甸甸,拋在桌上,誘惑道:“足足八十兩黃金,事成之後,結清尾款,你開價就成,我不還價。”


    好像東武林盟主貪財這件事,人盡皆知。鍾繇不覺得這是件需要如何藏掖的事情,沒錢,飯都吃不飽,談理想,空著肚子談?


    “金子我要,劍我也要,狄鷹此事,我盡力而為,殺不死他另說,我隻能給你保證肯定重創他,那麽尾款我要三十萬兩黃金,你要悉數拿來,不還價。”


    灰頭僧忍不住笑起來,“小鍾貪財,名不虛傳!”


    “ 還有一件事,咱們需要打個商量。”鍾繇拍拍自己臉頰,詢問道,“既然已經是合作夥伴了,那麽你的真實身份,能否坦言相告?”


    灰頭僧搖頭,無聲地拒絕了這個提議。


    鍾繇道:“我府中死士多是精英,刀口舔血慣了,暗中巡夜太保又多達百數,你出得了這門,也逃不過我的盟主令,與我為敵,交易照做,命卻要留給我。”


    “不怕。”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說出口,鍾繇手中的劍鋒芒畢露,劍意森冷,不過卻不是握在他的手中,此刻劍鋒早已調轉方向,劍鋒逼近他的咽喉,而另一頭已然握在了灰頭僧手中。


    這灰頭僧的速度竟恐怖如斯!


    鍾繇仰麵跌倒,身子不停,滑至門側,一拳砸碎門框,巨大聲響驚動暗中死士,數道黑影撲來,去擋那閃爍寒光的名劍。


    東武林盟主鍾繇,貪財惜命,若不需要與人正麵對抗,他絕不會出刀。


    府中死士那麽多,還怕這灰頭僧不掉下兩斤肉?


    灰頭僧果斷後撤,待三名黑衣死士跳進屋中,冷眼一觀,孰強孰弱一目了然,當即不再猶豫,挺刀直逼靠近牆角一人,誓要一劍將之斃命。


    牆角死士夷然無懼,和身迎上,另兩人配合默契,身法走位毫無漏洞,將灰頭僧進退兩路盡皆封鎖,一旁又有東武林盟主虎視眈眈,不怕留不住此人。


    灰頭僧卻是個心狠之輩,無視肩頭一刀劈來,拚卻負傷也要逼近那略顯頹勢的死士,單刀直入,劍尖破開對方守勢,而後雙臂持劍,將劍作刀使,蓄力再發,當頭橫劈,將這視死如歸的死士劈裂頭顱,身死當場!


    死士,瀕死之際,卻已經畏死。


    灰頭僧清晰瞧見他眼中的恐懼。


    死便死了,活著才是最大的希望。


    灰頭僧不戀戰,縱身長掠,身後仍有兩柄刀意追隨,鍾繇對於此人生死不在意,卻不能不在意那足以使他身敗名裂的名劍遺落他處,鑽出屋子,唿嘯一聲,聚攏起百名巡夜太保,出門追那灰頭僧而去。


    灰頭僧方翻牆落地,腳下已刁鑽刺出一槍,這槍虛實相間,忽折忽直,初看,就似一尾毒蛇遊曳,雖能瞧出進攻態勢,卻對槍尖行進路線無法捉摸。


    打蛇打七寸。


    灰頭僧舍劍悍攻,如蠻牛撞牆,裹挾勢不可擋之威能,一拳擊彎槍身,憑借強悍體魄,撞入那人懷中,再出一拳,直搗對方咽喉,隨著骨裂聲起,擊碎他的咽喉,再出一拳搗爛他的心胸,順勢接過已然要跌落在地的長槍,抖手疾射,目標直指翻牆落地的另一名死士。


    那死士卻著實了得,身法變幻莫測,長槍勁射,卻也隻刺中他的殘影,下一刻人已逼近灰頭僧,一柄寬刀勢大力沉,竟逼得這仿佛無敵的灰頭僧也招架不住,一個趔趄,幾欲摔倒。


    生死決戰之間,時間尤為重要,就是這片刻的阻延,鍾繇已率領大部人馬趕到,灰頭僧狼狽逃竄,剛轉過一個街角,迎麵撞上一人。


    深更半夜,秉持王朝帝君的宵禁方針,東武林對於宵禁一事表現得尤為積極,加之此地尚武之風盛行,民風彪悍,常有恃武犯禁之事發生,故入夜以來鮮有人出門晃蕩,一不小心就要被盟主府捉去,輕則拘禁半旬,重則就要扒掉一層皮。


    在這樣的一個前提下,敢於上街的,一定不會是個普通人。


    隻見這人頂著個亮如白晝的大腦門,袒露著胸腹,眯眯眼,唇角掛著兩撇小胡子,乍一看像個打家劫舍的土匪,灰頭僧將手中劍拋在他的懷中,低聲道:“狄鷹!你的千魔客來了!”


    說完這句話,他的人也忽然消失不見,就好像從未出現過,獨留狄鷹一人愣在原地,手中捧著鍾繇的那柄劍不知所措。


    就在那一個夜晚,是這兩個人的初次相遇。


    ……


    魔中的佛者。


    ——尹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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