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雪,狂妄恣肆,下了幾個月,沒有停過。


    一名青年僧人用力揮舞馬鞭,趕著健馬狂奔。


    這是一名滿麵風霜的青年僧,看得出來他已在這漫天的風雪中趕了太久的路,隻見他眉頭緊鎖,眸中是掩飾不住的堅韌,他這麽著急地趕路,或許是有緊急萬分的事情。


    馬車之內傳出了微弱的虛咳。


    年輕的僧人立即勒馬,一頭紮進了車廂。


    車內是一位臉色蒼白的老和尚,他雖傷重,卻仍舊讓人覺得他仿佛是一座山,無論天塌地陷,都不能搖動其分毫。


    年輕僧人喂他喝藥,老和尚停下咳嗽,漸趨平和。


    “大師父,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趕迴素心亭……”


    青年僧紅了眼眶,這麽一位在風雪中不屈的男子漢,竟也會有這樣的一麵,老和尚卻笑了起來,雖然臉上沒有血色,卻仍舊叫年輕的僧人心穩了一些。


    “你不必憂心,隻管趕路,你我都還有未竟的使命,佛祖斷不會這麽早喊我去報到,你放寬心。”


    “嗯。”青年僧跟在大師父身邊已有十數年,他一直很相信這位師父。


    大師父歎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車外忽然傳來了哭聲,僧人急忙去看,就見到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跪在雪地裏哭。


    這個男人的身後拖著兩行血跡,斑斑駁駁,像慘敗的梅花。


    他跳下馬車,趕到這男人的身旁,將他扶了起來,關切道:“施主,你發生了什麽事,為何流血不止?”


    這男人臉色煞白,雙眼也黯淡無神,僧人抬起他的雙手,發現這男人的雙手手筋俱被挑斷,血還在流著。


    他嚇了一跳,慌忙扯破衣袖為他包紮,一邊包一邊朝馬車裏喊:“手筋被挑斷,許是遇到了不得了的仇家,咱管不管?”


    老和尚雖傷重,音調卻不弱,馬車裏傳出來他的聲音:“傷天害理的事情,一定要管。”


    僧人咧嘴笑了笑,安慰男人道:“你聽到了?我師父說我們要幫你,你遇到了什麽樣的仇家,怎麽會這麽狠?”


    這男人仍舊在哭,一句話也不說,老和尚把腦袋從車廂中探了出來,瞧了一會,又躺了迴去,“從此廢了,也難怪傷心。”


    僧人將他扶起來,迴頭看了看,發現血跡延綿了很遠,想必這人是從很遠的地方走來,受了這樣的傷,還能在風雪中走這麽久,大概也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


    他把男人扶進馬車,老和尚艱難地向裏挪挪,給他騰出個位置。


    僧人朝大師父望一眼,大師父揮揮手,僧人就將車簾放了下來。


    老和尚拍拍男人的腿,問他:“你叫什麽?”


    男人不迴答他,卻把手抬了起來,老和尚明白他所指,哈哈一笑,“你瞧我,估計還能活多久?”


    男人瞪著無神的眼睛瞧他一眼,又扭過了頭,不言語,老和尚又咳嗽起來,他抓起一旁的藥漿,喝了一口,止住幹咳,開口道:“年輕人,萬事不要氣餒,活著,就要想活著的事情。你哭,無可厚非,誰遇到了這樣的事情都會如此,但是哭過了,就過去了,你往前看,會發現很多你喜歡的事情。”


    男人似乎有所觸動,張了張嘴,卻未言語。


    老和尚微笑不語。


    許久,男人有想通的感覺,他抬起胳膊擦擦淚,開了口:“我是個練劍的人,欠了人家的債,還他一身武功,我不後悔。我哭,是因為我練不成劍了。”


    老和尚聽後,久久不語,馬車外傳進來年輕僧人的聲音:“你很有骨氣,小僧佩服你。”


    老和尚又問他:“有家要迴嗎?”


    “無家可歸。”


    老和尚又問:“有牽掛的人嗎?”


    “太多。”


    “那就是沒有了。”又問,“你叫什麽?”


    “練劍的人,郎十三。”


    “郎十三!我聽說過你,少年得意,戰敗長安三千劍客!我救你,是救一個沒有死掉的郎十三,卻非救一個已經死掉的郎十三,你懂嗎?”


    斷臂的劍客點頭。


    他的眼睛忽然明亮起來,他整個人似乎也有了變化,變得像一把劍,老和尚覺得他根本就不需要練劍了,因為他本身就已經是一把劍了。


    一把摧不折的劍。


    郎十三低頭看雙手,又抬頭看老和尚,問道:“大師,你又是什麽人呢?”


    老和尚又咳嗽起來,郎十三伸手去幫他拿藥漿,手卻不聽使喚,軟綿綿的,一點力氣也沒有。


    他不禁苦笑。


    老和尚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無礙,他自己灌了一口藥漿,歎息道:“我也隻是一個普通人啊,也躲不過生老病死,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在往見如來之前多救一個人,能救一個便是莫大的功德。”


    “大師真慈悲,不知法號上下?”


    “哈哈,我的名氣可不比郎小英雄你的低哦,你一定聽說過我,貧僧達摩,是素心亭的方外住持。”


    車外的僧人揚鞭催馬,這駕馬車在風雪中唿嘯而去。


    ——


    這是紀元925年。


    東海小鎮,牛家村,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鐵忌一家三口就生活在這裏。


    鐵忌是個老實巴交的農夫,他臉上受過傷,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村民們在一家三口初來村子時,被這道疤痕嚇得不輕,後來漸漸熟絡,也就了解鐵忌老實的性格,便不那麽害怕了。


    相比於鐵忌那道嚇人的傷疤,他的妻子霍與倒是位美豔高冷的女子,她平日裏不擅言笑,雖然村中也有潑皮覬覦她的美貌,也有趁著老實人鐵忌下地勞作之際去踩門檻,直到被霍與掄著掃把打出了家門,便再也沒人敢去招惹了。


    他們有一個不足六歲的女兒,名叫空與,生得活潑動人,乖巧懂事,平日裏習文念書,偶爾跟父親去河畔捉魚,日子輕鬆自在,羨煞旁人。


    過年了。


    爆竹聲中一歲除。


    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放鞭炮,鐵忌抱著女兒去點炮仗,嚇得小空與失聲尖叫,鐵忌卻樂開了花,故意把她往火苗上湊,氣得老婆連踹他好幾腳,把女兒搶過來,迴屋裏做飯去了。


    村裏年味濃厚,大年三十各家各戶都不睡覺,往來串門,一起吃幾口年夜飯,一直熱鬧到下半夜。


    月移星稀,鞭炮聲稀疏了不少,女兒已經睡著,夫妻兩個相攜坐在門口,一起看星星。


    霍與望著丈夫,忍不住伸手去摸摸他臉上的傷疤。


    鐵忌下意識要躲,被老婆一瞪,又立即乖乖迴來,被她撫摸著。


    鐵忌見她眼中有淚,笑了笑,拍拍她的頭,道:“放心,早就已經放下了,當年劃下這個傷口開始,就已經放下了,之所以執著,是想對死去的人有一個交代。”


    霍與默然,過了很久,突然聽到了唿嚕聲,扭頭一看,發現這憨憨不知何時已經睡著,口水直流,氣得她一腳踹翻這個大老粗,氣鼓鼓地迴了屋,獨留鐵忌在原地發懵。


    大年初三,有個大集,霍與帶著女兒采買物件,後來迴家,就像變了個人,憂心忡忡,鐵忌發現她的不對勁,吃過午飯,空與去找鄰家孩子玩耍,鐵忌坐在門檻上,望著忙碌的妻子,問她,“怎麽了?”


    霍與微不可覺地歎了口氣,“今日在集市上遇到了一個人,雖看不真切,但我能感覺到我們被跟蹤了,隻怕平和的日子就要被打破了。”


    鐵忌抬起頭去看天空,陰天了,濃雲之後不知隱藏著什麽,是雪花?


    他不知道,也不願去想,他起身去帶迴了女兒,囑托女兒在家好好學習,他自己則出去了,不知道去了何處。晚飯的時候他又迴來了,吃過了晚飯,他便去哄女兒睡覺,直到女兒睡熟,才安下心來。


    他抱住妻子,在她唇角印上一個吻。


    “今晚我守夜,你放寬心,保護空與。”


    “如今沒了刀,要注意安全。”


    鐵忌留給她一個放心的笑容,去屋裏翻出來黑色短衣,穿上後,又撕一方巾帕捂住口鼻,告別霍與,悄然出了屋子,消失於夜色中。


    下半夜,天將放亮的時候,有早起的村民去後山勞作,竟然發現那裏燃起了一堆大火,幾棵古老的枯樹已經被燒著,火焰衝天。


    這頓時驚動了村民,紛紛覺得是褻瀆了神明,神才降下天火,用來懲罰人們。


    隻有鐵忌才明白這一切是怎麽迴事。


    迴到了家,他將熬好的藥取出來,趁著熱把水瀝幹,用紗布包裹住藥草,敷在了妻子腰眼上。


    霍與臉色蒼白,顯然受了不輕的傷,她語氣虛浮道:“這是佛功,是正統的金剛指,很難想象佛國的人會盯上我們。”


    “不是佛國,我昨夜在後山遇見了魔築,它能夠打出阿修羅的業火,跟阿修羅脫不開幹係,佛國又不可能跟阿修羅扯上關係,所以極有可能是魔佛盯上了我們。”


    “魔佛……還真是陰魂不散!”


    鐵忌深吸一氣,“你放心,既然決定封刀退隱,我就絕對不會讓這份平靜被打破,給我兩天時間,我親自去了結。”


    鐵忌來曆神秘,不知真實身份為何,幾天後的一個雨夜,雨夾著雪,他趕著牛車迴到了村子,帶迴了個孩子。


    他給孩子取名宋來。


    ……


    佛有千麵,心有兩顆,一顆流血,一顆慈悲。


    ——一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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