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外。


    長衡道君站在樹冠上,淡淡看著霧中各色場景。


    薄霧漸漸散去,顯現出眾位長老和弟子的身形。


    辛蓮最後看了殷姝一眼,慢慢後退。


    少女朝她露出大大的笑容,嘴唇微動。


    聲音幾不可聞,辛蓮知道,她說的是:


    再見。


    樓紀明臉色鐵青,所有人都目光複雜地看著他。


    若剛才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那流相門的樓宗主真是個道貌岸然的人。


    辛蓮在人群中找到樓煜的身影,這小子正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父親。


    殷姝的身形消散,禍妖現出原形。無數黑氣從它體內湧出,迅猛衝向樓紀明。


    阿弟的死怪不了任何人。


    她的死,是蓄意,也是自己心存死誌。


    可若不是樓紀明那些人,村民們不會枉死,何仙長他們不會背負罵名。


    她無法完全控製禍妖,隻希望這短暫的影響能讓壞人受到懲罰。


    眾人的目的是禍妖。


    可方才看到的一切太過真實,一時之間,大多數人都在原地猶豫。


    辛蓮快速退到人群外,右手朝後打了個手勢。


    沒有人看見,遠處一道黑影閃過。


    禍妖現在的妖力比不上當年,三宗借來了四方協會研製的專門囚住它的法寶。沒過多久,禍妖便奄奄一息地躺在囚籠中。


    樓紀明還來不及笑,禍妖就慢慢化成一攤汙水,腥臭無比。


    青色的玉佩在它手中化為粉塵,連著多年前的往事,一同消散。


    辛蓮看著毫發無傷的樓紀明,搖搖頭,轉身離開。


    雁來月看了她遠去的身影一眼,目光閃爍不定。


    遠離了荒地,四周初現生機,草木葳蕤,風朗氣清。


    辛蓮餘光掃了一下身後,邊走邊掏出傳音靈珠,輸入靈力。


    靈珠亮起,辛蓮說:“師尊?”


    靈珠裏傳來一道男音,如珠落玉盤,清泠悅耳。


    “蓮蓮。”


    僅是一聲唿喚,辛蓮眉目稍彎,露出極少的笑意。


    “事情處理好了?”


    “差不多了……”辛蓮略微沉吟,“師尊,您近日如何?”


    “與往常一般,勿憂。”


    “師尊……”


    聽出徒弟有幾分躊躇,男子輕笑:“何事自擾?”


    “師尊,我想晚點迴去。無妄的缺口,我想趁這次出來為它補補。”


    “你自己做決定就好。”


    “可是我擔心您的身體……”


    “小蓮蓮……”對方拖長了尾音,腔調慵懶,“為師可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美人。無妄太醜了,早該補補啦。你早去早迴,芳菲園的日照花快開了。”


    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聲音很輕,似流雲,轉眼就會散去。


    辛蓮沒在意,應了聲好。


    慢悠悠走到萬川城門口,玄色身影靜靜站著,似是等人。


    辛蓮裝作沒看見,就要禦空離去。那人卻轉向她,說:“過來。”


    站著沒動,辛蓮麵色冷淡。


    下一秒,長衡道君已在身前,兩人隻隔著三步的距離。


    道君好整以暇地注視她:“現在迴落雲台嗎?”


    辛蓮搖頭,皺了下眉。


    猶豫一會還是說:“我晚些日子迴去,師尊……在修養。”


    長衡道君點頭。


    辛蓮抬手朝身後某處一點,一張符印立刻貼了上去。


    “誒呦!”


    “誒……”


    兩聲驚唿響起,臨蘭和安蓉冒了頭。


    “這兩位,道君帶走。”辛蓮直視何天衡,眼眸冰冷,“再出現在我身邊的話,我不介意剁碎了入藥。”


    直到看不見人影,長衡道君才幽幽地看向垂頭喪氣的兩個小家夥。


    平時對著他倒是大唿小叫,如今怎這麽沒用,還害得他挨眼刀子!


    臨蘭打了個激靈,碰了碰安蓉。


    小蓮花似乎明白了什麽,連忙湊到道君身邊,抽抽涕涕地:“道君,求您幫幫我們……求您了……”


    即便這兩個靈物還沒化成人形,但被糯糯的奶音一直這麽喊著,道君也有些受不了。


    何天衡在兩靈物身上點了點:“行了,本君下的陣法,除非你們遇上將將飛升的大能,否則不會被發現。趁著她還沒走多久,快去煩……去追她吧。”


    他是會乖乖聽話的人嗎?


    道君揚了揚眉,想象了一下小師妹再看見這兩靈物的樣子,有些愉悅地踏雲而去。


    流相門。


    仙氣飄渺,曲水環繞,殿堂樓閣,宏偉壯麗。


    還是記憶中的樣子。


    何天衡已不是流相門的弟子。


    沒有弟子令牌,進不去宗門結界。


    可他好歹也是半步飛升,區區護宗結界,攔不住他。


    落雲台的防禦結界更多了,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小師妹的手筆。


    穿過結界,越過紫竹林,繞過靜心湖……


    何天衡沒有用神通,都是一步步走過來。


    每走一步,便有一道聲音響徹耳邊。


    “這裏便是你的洞府嗎?”


    “師尊,您帶著師弟迴來了?”


    “咦,這個娃娃長得真俊呐!”


    “這些筍子可以吃嗎?”


    “……這些紫竹,或許師尊有用……”


    “可是,師兄,我餓……”


    “靜心湖,真的能靜心嗎?”


    “你跳下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嗚嗚嗚,今天的課業要寫不完了,怎麽辦?嗚嗚……”


    “小安,你是不是又帶著阿衡出去打架了?”


    “嘶,那也是這小子自己答應的啊,我可沒有強迫他!誒呦!師兄,別打我頭!”


    “師兄,我這一次一定會打敗你的!”


    “師姐又吹牛了,說了那麽多次,還不是沒有師兄厲害!哈哈哈!”


    “哇,西海也會下雪嗎?我試試……,這雪沒有北澤的軟!”


    “西海當然不會下雪了!傻子,這是師尊用法術下的。”


    “啊……”


    “不知道是誰哦,想家想得晚上還在被窩裏哭哦~”


    “我才沒有!”


    “哈,我有說是你嗎?真是不打自招啊哈哈哈~”


    “……可惡!師兄,你看,師姐又欺負我!”


    “好了,我幫你製住她,快用雪丟她!”


    “哈哈哈……”


    “不公平!你們欺負我一個!不行,等師尊收了下一個弟子,你們就給我等著吧。哈哈~”


    “為什麽我種的日照花都枯了呢?師姐,你的日照花開得好美啊~”


    “因為你沒有用心啊。”


    ……


    落雲台的最後一處是和心居。


    這裏是師尊和弟子們的住處。


    何天衡到時,大門洞開,此情此景,讓他恍惚了一瞬。


    不知怎麽,一雙腿,再也沒辦法邁起來。


    熟悉的景色映入眼簾,何天衡不可避免地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


    夜涼如水,暗幕之上,星子點點,彎月如鉤。


    何天衡正跪在院中,大哥何北竹冷著臉站在一旁。


    小四和小五也在廊下偷看。


    麵前的屋門緊閉,沒有半點聲音。


    汗水落下,何天衡想了很多。


    幾天前他和師兄迴來後,他就迴了落雲台。丹門的長老為他醫治傷勢後,他便睡了幾天。一覺醒來,大哥和二師姐都在戒律門吵翻天,小四和小五緊盯著他,走到哪跟到哪。連忙得要死的師兄也會每晚過來看看他。


    這麽大的陣勢,


    可惜什麽事都瞞不過他……


    樓紀明一迴宗,就召開了審判會。


    殺害同門、勾結禍妖,各種罪名往他身上丟。審判會裏的那群人多是樓紀明的走狗,師兄一力周旋也被說是包庇。


    他們沒有證據指明樓紀明才是兇手。


    四方協會後來又派去醫修驗傷,依然沒有結果。衛統領甚至請了玉心穀的老祖百草仙人,也查不出什麽蹊蹺。


    不過半天而已,這件事就已傳得大陸上人盡皆知。


    何家聽說後,大哥連夜從北澤趕來。還沒見到他,就差點把宗門待客的玄英殿掀了。


    即便何天衡願意以搜魂法自證,師尊和何家也不同意。


    他受傷太嚴重,元嬰不穩,迴宗後師兄才發現他已跌了個小境界。


    更糟糕的是,


    他已麵臨問心劫……


    師兄和大哥好不容易幫他穩住修為和元嬰。


    若是再搜魂,他此生可能就止步元嬰了。


    倒是也有陣法,能重現他腦中記憶。


    可樓紀明也會說是他耍的詭計,提前在陣法中做手腳。


    如今審判會的人一心想請他去戒律門審問,師兄不同意,囑咐了小四和小五盯著他。


    何天衡知道,不僅是保護他不被戒律門弟子帶走,也是怕他做出什麽傻事。


    可惜自師祖仙逝、任宗主閉關不問事務後,師尊一脈經常受到排擠。如今不正是看他們落雲台沒有靠山,就一股腦欺負上來了麽?


    何天衡閉了閉眼,他已經在這裏跪了一天,師尊始終不肯見他。


    俯下身子,額頭重重磕在地上,沙啞的聲音從喉中溢出。


    “師尊在上,弟子何天衡自請退出師門,請師尊成全。”


    何北竹不忍地轉過了身,袖中手握成拳,內心的滔天怒火越燒越旺。


    小四和小五都愣住了。


    華彩燈眼睛通紅,小五已經眼含水珠。


    “四師姐,我不要三師兄走。小五不要!”


    他磕了很久,磕到額頭一片血紅,大哥和小四小五都拉著他起來,磕到師兄和師姐一臉疲憊地趕來,屋中的人依舊不出聲。


    何北竹好話歹話說盡了,他依舊風雨不動地磕頭,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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