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行舟隻是輕輕一扶,便止住了少年的動作。


    “阿衡,不要這樣折磨自己。”


    師兄隻是重複那一句話,小五半抱著他哭泣。


    雲行舟拉開小五,安慰好他,看了華彩燈一眼,少女搖頭,表示自己無事。


    這才擔憂地看著何天衡,“阿衡,這些事師兄會處理好,你無需這樣。”


    手掌輕撫過額頭,原本可怖的傷口逐漸好轉。


    “師尊也是護著你的,你在怕什麽呢?”


    少年搖搖頭,說出的話帶著苦澀。


    “師兄,他們都不怕師尊和你。我……不想讓你們為我擔上汙名……”


    “什麽是汙名?”雲行舟一邊說一邊以靈力覆蓋師弟的膝蓋。


    少年倔強,抿抿唇。


    “你我都知道他們說的不是真相,蒙蔽隻是一時的,狐狸終究會露出尾巴。師兄隻要在暗處等著抓他們就好了,這些瘋言瘋語,師尊與我,都不在意。”


    “他們都想對付師尊和你!”


    “你們如果還這樣護著我,……師尊怎麽辦?”


    少年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音。


    兩千年前,所有人都讚歎師尊。


    兩千年後,所有人都在欺負他。


    “阿衡這,是不是太小瞧師尊和我了?”雲行舟失笑,擦掉少年眼角流出的淚珠。


    “相信我們,這件事很快會解決,師尊也不會有事。”


    真的嗎?


    那為何你與師姐那麽疲憊?


    為何師尊一直不肯見我?


    拍拍少年的腦袋,雲行舟勾勾嘴角:“若是嫌悶,要不要迴何家住段時間?”


    何天衡抿抿唇,沒有說話。


    雲行舟將他拉起來,扶到院中的椅子上坐下。


    這才起身走向屋子,師尊沒有拒絕他,大門一推即開,在他進入後又立刻合上。


    幾個人就這麽等在門外,誰都沒有離開。


    過了許久,東方漸亮,師兄才出來。


    那一瞬間的表情並沒有騙過何天衡,


    那是從未出現在師兄臉上的一絲絕望。


    那晚師尊和師兄說了什麽,何天衡並不知道。


    他隻知道,從那以後,師兄眼底,經常帶著一抹愁緒。


    他不想離開落雲台,也不想狼狽地逃迴何家。


    做錯事的人不是他。


    以為事情會像師兄說的那般,落雲台卻來了不速之客。


    自何天衡入門以來,落雲台隻有他們師徒幾人。這裏是流相門最高的地方,因太高,能輕易觸摸雲層而得名。


    也是流相門靈氣最濃鬱的地方。


    師祖在時,將這裏劃給了師尊。那時,師尊還是大陸上同輩修為最高、天賦最好的人,宗門裏沒有任何人有異議。


    此後,無人敢不經允許就踏入落雲台。


    可那日,長老門的一眾長老卻帶著人破開師尊的結界,上了落雲台。


    他們困住師兄師姐和大哥,要強行帶走他。


    直到師尊出門。


    那時何天衡已經十七歲,距離他第一次見到師尊已經過去了十二年。


    師尊卻還是他們初見時那副模樣。


    紅衣烈豔,腰間掛小酒壺,眉目舒朗,唇角自帶一股笑意。


    雖說修士達到一定修為後便可保容顏不衰,也可吃下駐顏丹永葆青春。


    可師尊,真的太年輕了,沒有刻意維持相貌,卻永遠都是十六七歲的樣子。


    隻是短暫的震驚後,一群人便指著師尊罵教徒無方、肆意妄為、包庇罪徒……


    那天是他第一次見師尊發那麽大的脾氣。


    長老們全都受重傷,沒有一個輕鬆地離開。


    人都離開後,落雲台還有淡淡的血腥味。


    他對著師尊下跪,說出了和那夜一模一樣的話。


    不敢去看師尊是什麽表情,含著傷心的話卻輕易擊潰了他的心。


    師尊說,


    “阿衡,你可有考慮過為師?”


    口口聲聲說著退出師門,可有想過師尊是否會傷心?


    口口聲聲說著退出師門,自是不想讓師尊為難。


    這是他一眼就相中的師尊,他怎舍得斷這師徒之情?


    他愛重師尊,師尊自也愛重師祖。


    他從下午跪到晚上,又從晚上跪到黎明。


    師尊隻是盤腿坐在他麵前,淡淡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天亮之後,他和大哥在小五的哭聲中離開。


    從此,他不是流相門的何天衡,而是北澤何家的何天衡。


    ——


    這些事,距離今天,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


    現在想來,長衡道君不知該不該問自己一句:可有後悔?


    當時年少,看不透背後的複雜,自以為是保護,卻忽略了師尊他們有多傷心。


    他終於還是跨過門,走了進去。


    何天衡瞬間驚訝。


    他一下就看見了那個人。


    還是熟悉的容貌,熟悉的打扮,熟悉的動作。


    那人仰頭喝下一口酒,對上他的視線,勾唇一笑。


    “你來,為何?”


    何天衡深吸一口氣,心跳不自覺加速,說出的話帶著顫音。


    “師尊,我來,接您走!”


    ——


    和心居大大小小的院子很多,各有其用。


    何天衡隨師尊迴了房間。


    矮桌上酒香四溢,兩人麵對而坐。


    師尊不喜歡喝茶,好飲酒,這正是大陸第一酒——人長青。


    “師尊,您和師妹,跟我迴北澤吧。”


    辛若瑜看著他,欣慰地笑笑。


    “我們阿衡,長大了……”


    “師尊……”何天衡心一顫。


    “我走不了。”


    “為何?”何天衡急問,鳳眼緊緊盯著辛若瑜。


    “師尊,我現在不是那個不懂事的小孩了。”


    “那些事,您即便不告訴我,我也能查到!”


    “您已經等到了小師妹,為何還不能走?”


    “是因為師祖嗎?可是師祖早已仙逝多年,他也不會忍心你困在這裏。”


    “還是因為師兄師姐他們?我們迴了北澤,一樣可以去找他們。”


    辛若瑜依然那樣溫和地注視他。


    何天衡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隻能很不甘心地問。


    “師尊,到底為什麽?”


    “阿衡,你知道為師靈脈有異。”


    “……我知道……”


    何天衡聲音艱澀,袖中雙手忍不住握成拳。


    流相門的琢玉尊者靈脈有異不是個秘密,逍遙道人曾請北澤無極宮的玄機大師看過。


    玄機大師言,


    尊者非普通人,靈脈有異是為天生。


    追因溯果,或與上界有關。


    因為靈脈有異,所以此生無緣得證大道,隻能壽終正寢。


    可辛若瑜偏為絕世奇才。


    他出生時,天降異象,逍遙道人路過辛家,收他為徒。


    世人皆傳他是天人下凡。


    無他,隻因辛若瑜,天生一雙金瞳。


    仙人之眼,可勘破萬物。


    物極必反,慧極必傷。


    逍遙道人希望小徒弟心寬,為他取名“若愚”,希望他大智若愚,無論遇到什麽事,都能一笑過之,不鬱結於懷。可又不忍心小徒弟懵懂,還是將“愚”改為了“瑜”。


    願君如美玉,皎皎玲瓏。


    道號“琢玉”,意為,這塊美玉,需好好雕琢。


    從小就一點就通,學什麽都會,對什麽都有天賦。


    劍道、陣道、法術、符籙、丹藥……


    沒有他不會的。


    修為也漲得快,十二歲就已踏入元嬰。


    這簡直駭人聽聞!


    逍遙道人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靈脈有異,小徒弟隻會越來越接近死亡。


    逍遙道人隻有這麽一個徒弟,也是如眼珠子般護著。


    跑遍了無數地方,尋了無數醫修,都沒有任何辦法。


    辛若瑜倒真是一點不在意,還安慰自己的師尊。


    “都說我是天人,說不定我死了就直接迴到仙界呢?師尊何需發愁?哈哈~”


    逍遙道人卻看得很清楚。


    因果命數,皆有定理。


    即便是天人,也不可能無故下凡。


    曆劫,或是身負使命,都未嚐可知。


    小徒弟的路,


    誰都不知道是如何。


    辛若瑜喜歡自由,逍遙道人也從不拘著他,隨他四處跑,反正有他護著。


    後來這小徒弟,給他帶了一個小徒孫迴來。


    “他日我走後,阿舟也能給你做個伴。”


    逍遙道人氣得要脫下鞋子揍他,辛若瑜一溜煙跑了。


    留下個懵懂的小孩在原地。


    可是,


    沒等來辛若瑜靈脈反噬,


    逍遙道人卻先走了。


    人之機緣、仙緣,從來都看不透。


    許多修士,窮盡一生,都摸不到飛升的門檻,差的,往往都是那一份仙緣。


    辛若瑜卻很茫然,當時還未曾有反應。


    隻是在許多天以後,


    喝酒時,耳邊沒有嘮叨的聲音。


    光著腳走路時,也沒有人罵自己傻子。


    下棋時,也不會有人在對麵偷偷換棋子。


    ……


    他這才意識到,


    師尊,


    真的走了啊……


    落雲台,從此隻有他和阿舟。


    ————第一卷:禍妖之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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