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9年12月5日。傍晚4時55分。台灣北海岸。


    暮色蒼茫。光線已醞釀著夜的氣息。海洋與天際線隱沒於濃重的雨霧後。更遼遠處,浪潮聲在廣漠空間中來迴擺蕩。然而實質的海洋已消失於視界內。目光所及,空氣幻化成了水的粒子;一切事物均沉沒於霧的潮浪中。


    霧的海洋取代了僅存在於聽覺中的,真實的海。


    向晚的濱海公路上猶有車行。路旁,老婦頭臉裹於頭巾中,牽著個小孩漫無目的地蹣跚步行著。一條老狗無精打采地跟在他們身後。近處,紅土地上,除了“remembrances”的店家招牌與建築外,幾間農舍模樣的破敗空屋像是被棄置的棋子般散落著。


    稍遠處矗立著兩間小型石板工廠。然而亦已停業。


    一個戴著鴨舌帽與一副淡青墨鏡的女人打開玻璃門,走進“remembrances”。


    店內僅有兩桌客人。其中一桌共有三人,二女一男;他們交換話語,低聲談笑。而另一桌,一清瘦中年男子單獨依窗而坐,凝視著窗外沉落於霧海底部的景物。


    然而戴鴨舌帽的墨鏡女人並未落座。她直接走向櫃台。


    “你好,請問老板在嗎?”女人問。


    “您好。”店員是個紅發女孩,“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嗯,”女人微笑,“我是來開寄物櫃的。”她摘下鴨舌帽,露出一頭光澤美麗的褐發。


    “噢,好的,請稍等。我們很快就為您處理。”店員洗了洗手,解下圍裙,走入櫃台後的房門。


    不到半分鍾時間,店主出現了。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溫和的眉眼,薄唇四周一圈青苔狀短須。


    “您好。”店主溫煦微笑著,向女人點頭,“您要開您的寄物櫃是嗎?”


    “嗯……其實不是我的,”女人說,“是我父親租用的。”


    “您帶了鑰匙嗎?”


    “沒有……”


    店主仍笑著,微微挑眉。“嗯,這可能有些困難哦。因為您也不是本人……”


    “必須是本人才能開寄物櫃嗎?”


    “也不一定。是這樣的,”店主解釋,“如果您記得帶鑰匙,那麽不是本人也可以。如果沒有鑰匙,那我們可能就必須讀一下您的芯片蟲,確認您就是本人後,才能為您開寄物櫃——”


    “是這樣啊。”eurydice摘下墨鏡,“但我父親已經過世了。”


    “啊,不好意思。所以說,那是您父親生前的寄物櫃是吧?”店主瞥了eurydice一眼,“您記得編號嗎?我可以幫您查查看有沒有其他辦法。”


    “好的,我記得。編號是39。”


    店主端詳著eurydice。“好的,我了解了。”店主做了個邀請手勢,“我們進來談吧。”


    穿過走道,拐了個彎,步上一道短梯後,他們進入一個小小的,儲藏室模樣的房間。


    格局特殊的房間。懸吊於一奇異位置上。略高於一樓又略低於二樓之閣樓。一側牆麵大片開向緊鄰於民宿建築的玻璃花房。挾帶綠意的天光洶湧漫淹進室內。然而房間對側卻因照明之缺乏而陷落入黑暗。整座儲藏室般的小房間跨越了極大亮度反差,黑夜與白晝並存。


    而另一側牆則以一窄窗開向一樓門廳。窗僅約一尺見方,幾無采光功能;但由此處望去,能清楚看見門廊、櫃台及室內陳設人影之全景。


    房間室內十分淩亂。四處堆積的雜物與空間彼此推擠。一方木桌被置於房間中央。或由於那眾多物品之遮蔽,暗影自大片光線的縫隙處滲入。


    店主扭亮桌燈,拉了張椅子請eurydice坐下。


    “請問如何稱唿您?”店主問。


    “我叫eurydice。”


    “好的。eurydice小姐,是這樣的,一般而言,依照合約,如果確認寄物櫃的租用者過世,那麽除非有類似遺囑、手諭之類的證據足以證明死者的主觀意願,否則我們會為他將該櫃位保留7年。換句話說,租用者死後,櫃內物品至少將被原樣封存7年。而即使是在7年過後,我們仍會盡量為租用者保留櫃位;直至寄物櫃數量不敷使用為止。”


    “你們沒有遇過同樣的情形嗎?”


    “有的,但很少。”店主笑了笑,“所以,即使您就是租用者的家人,但基於慎重——抱歉,您手上有其他憑證嗎?”


    沉默半晌後,eurydice開了口。“我17歲時來過這裏。是與我父親一起來的。當然,那是我父親還在世的時候了。我想您或許還記得我——”


    店主沒有說話,隻是默然望向eurydice的雙眼。eurydice注意到他右眉下有道不明顯的疤痕,如瓷器之缺口。


    無數塵埃於空間明亮處翻動,而後依次落入暗影中。


    “寄物櫃裏裝的,其實是我母親的遺物。”eurydice繼續說,“我母親生前為一家電影公司工作。許多年前,她在一次外派業務中發生意外,因而喪命。她過世後,或許是為了避免觸景傷情,我父親便將我母親的遺物整理打包,送到‘remembrances’這裏來。


    “剛剛提到,上次看到這些遺物時,已是我17歲時的事了。”eurydice表示,“現在我父親也已過世。我希望能停止寄物櫃的租用。我母親的遺物,我會自己設法再行處理。”


    “我了解。”店主點點頭,“很抱歉,讓我們先從租用者的死亡開始吧。冒昧請問,關於您父親的死亡,您有任何憑證嗎?或者,您是借由什麽消息來源確認這件事的?”


    “我父親的死訊是經由一位中間人傳達的。事實上,巧合的是,多年前我母親的死訊,同樣也是透過這位中間人——”


    “您知道這位中間人的姓名嗎?”


    eurydice搖搖頭:“我與我父親都稱唿她m。”


    “嗯……”店主未置可否。


    “事實上,我父親的死不是最近的事。”eurydice繼續說,“那也好幾年了。我其實可以當時就來這裏處理母親的遺物;但坦白說,是因為最近在我身邊陸續出現了某些不尋常的征象,迫使我不得不加快這件事的進度……”


    “不尋常的征象?”黑暗中,店主的嘴角略過一抹神秘微笑,“是什麽樣的事呢?”


    “說來有些奇怪。”eurydice稍停,“是這樣的,這位中間人m,最近也發生了意外。”


    “所以?”


    “她並非自然死亡。而且我有理由相信,她的死亡與我母親生前業務有關。”


    店主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鬢角:“這樣啊……”


    eurydice拿出一張照片一般的物事遞給店主。


    就著桌燈,店主細細端詳起來。


    “這地點在哪裏?”店主抬起頭。


    “v鎮。v鎮近郊一處遊樂園。”


    “什麽時候的事?”


    “三天前。”eurydice說,“12月2日。”


    “照片是誰拍的?”


    “我親自見到這樣的景象。”


    店主稍停半晌。“您認為,這位中間人的死亡與您母親生前的業務有關?”店主將照片交還給eurydice,“……但您母親不是很久以前就過世了嗎?”


    “方才我說,”eurydice接過照片,“我母親生前服務於一家電影公司。就我所知,在她過世前,她正在這家小規模製片公司中負責一個紀錄片項目。


    “該項目的內容我並不很清楚。但根據我的調查,那似乎是和另一家分子生物科技公司合作,記錄該公司進行中的某項生物複製科技研發。


    “簡單說,我懷疑我母親的死亡同樣並非自然死亡。”eurydice解釋,“我無法查出該複製科技的確切內容。但某些跡象顯示,該項技術確實可能牽涉極大利益……”


    “那與這位中間人m有關嗎?”


    “有。”eurydice站起身來,“我必須如此相信。因為我在m所留下的物品中,發現了與這部20年前的紀錄片項目有關的部分資料。”


    “方便透露是什麽樣的數據嗎?”


    “是一片影碟。”eurydice看向店主,“一部色情作品。叫‘無限哀愁:eros引退·最終迴’的影碟——”


    店主皺了皺眉。“所以您想要檢視母親的遺物?”


    “是。但那也不是我來到這裏的唯一原因。”eurydice迴應,“幾乎可以確定的是,為了那神秘的複製科技實驗,為了某種未知信息,已然至少有兩人先後喪命。一位是我的母親cassandra,另一位則是中間人m。而且,坦白說,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也擔心您的安危……”


    店主麵無表情,“怎麽說?”


    “影碟的內容顯示,‘remembrances’也似乎與此有關。”


    店主稍作思索。“好的,我明白。”他說,“您把那片影碟帶來了嗎?”


    eurydice取出影碟,交給店主。


    店主起身將影碟置入播放器中。


    光與暗的組合浮漾於儲藏室壁麵。在eurydice指示下,兩人快速地檢視了影片中拍到“remembrances”的部分。


    “關於您說的這些……”檢視完畢之後,店主將影碟自播放器中抽出,置於桌麵。“除了照片與這片影碟之外,您還有任何其他的物證嗎?”


    eurydice搖搖頭。“店主先生——”


    “eurydice小姐,”店主客氣地打斷她,“我想我必須向您說明的是,我很難對您的母親,或m的死表示任何意見。畢竟我對她們所牽涉的那個複製科技實驗並不清楚。我甚至連實驗是否真實存在都無法確定……”


    “實驗確實存在。”eurydice突然打斷了店主的談話,“我握有直接證據。”


    “是嗎?”


    “證據就在那裏。”透過牆上的小小窗洞,eurydice指向這儲藏室俯視著的“remembrances”門廳,那被四周廣漠霧氣禁鎖的居室中稀疏散坐的人們,“那就是實驗對象。k。他正在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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