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離想給召平一個淡定的笑,卻擠出一個哭笑不得的麵容:“這不算啥敗仗吧,圖上論兵,和真正的陣仗如何可比。不過……陛下怎麽說?”


    召平看了看章邯,章邯也很關注的望著他。


    召平和章邯不熟,所以也不好繼續跟王離開玩笑了:“兩位大將軍都不用緊張,陛下沒說什麽。尉劫和某都因為兩位吃了敗仗很有些沮喪,陛下反而開解我等說就是個解悶的小戲而已,對陣雙方都是秦將,所以名義上的秦軍敗了並不等於真的秦軍就敗了。”


    他緩了緩,笑著說:“某覺得,陛下主要可能還是為了考評一下李厲的守城能力。”


    “不過這迴武叔熊運用策略得當,所以大將軍,”他認真的看著章邯,“某建議大將軍可以讓他承擔一些獨當一麵的軍務,看看他是隻會圖上論兵呢,還是確有真才。”


    章邯點點頭:“武叔熊是武安君後人,策略安排得宜也是正常的。某本不了解他,某會問詢一下司馬欣,然後再與將軍熊談談。”


    聽到皇帝沒當迴事,王離的心放下一多半。心裏也慶幸,多虧就是個圖演,如果真的戰陣中打了這麽大的敗仗,即使不被砍頭,也會像伐楚失敗的大將軍李信(本故事中是新任三川郡守李超的爹)那樣被棄用。


    自己因蒙恬死了才當上北疆軍統帥,還沒做出啥功績就因此而迴家抱娃兒去了,太冤。這次圖上推演本想錦上添花給小皇帝留個好印象,現在真有點偷雞不成蝕把米的感覺,很怕皇帝來一個震怒。


    他跑到章邯的車裏是想兩人一起複盤,然後如果皇帝問起,也好統一口徑向皇帝請罪。既然皇帝並無責怪,他向章邯拱拱手,就準備迴自己的車裏去了,因為驪山也快到了。


    召平看王離要走,也向章邯施禮後一起離開了章邯的車輿。不過召平沒上自己的軺車,而是跟著王離上了王離的車。


    兩人坐定,王離先開口說:“東陵侯,跟某而來,可有話說?”


    “大將軍,”召平在章邯車上時臉上輕鬆的表情完全消失了,換成了一幅嚴肅的樣子:“分兵攻城,是不是大將軍的主意?”


    王離因為心情不那麽緊張了,跟召平又是老熟人,說話也隨意起來:“是某的想法,不過也是得到章邯的允準的。”


    “唉,”召平歎了口氣,“我們一看你們的部署,我就想到這很可能是大將軍的主意。”


    王離挑了挑眉毛:“怎麽?陛下不是並不在意嗎?”


    召平心事重重的說:“陛下現下是沒在意,可最初的目標是攻城,攻下城池即可,大將軍偏偏要擴大戰果搞打援,成功了也罷,現下卻是失敗,損兵十五萬。日後遇到真正的戰陣,你以為陛下還會敢使用一個出身赫赫軍旅世家的、膽大違詔的、挾持主帥改變戰略的人為主將嗎?”


    王離聽到召平這麽一說,臉刷的就白了:“這……會有這麽嚴重的後果嗎?”


    “我的大將軍啊,”召平滿臉苦澀:“陛下現在,往大了說,罷黜李斯和趙高兩大權臣、停宮建、祭蒙氏、設匠師台等等,已顯山水。往小了說,九原郡農牧並舉是切身關乎你我的事情。陛下已經很具一個有為君主的征兆,畢竟是贏姓子孫,一旦顯露才幹,大將軍的所為,陛下能不往深層去想?”


    王離聽了召平的話,也無語了,臉色開始由白轉青。


    “圖上推演還沒開始,尉劫就說你二人配合,會出現你攻城而章邯在外衛護的情形,廷尉由也讚同這一說法,認為你會壓著大將軍邯一頭。章邯其人,低調內斂,你要強勢,他必退讓。你說這樣的部署是章邯同意的,你就不想想,你一直在北疆領軍,還有殺胡的功績,他多年一直任少府鮮有領兵,現在重新掌兵,他能比你更強勢嗎?他還要擔心兩軍不合造成更大的影響。”


    “結果就是,他名為主帥,卻無法進行自己的部署;你名為副帥,卻實際上成為了此役的主帥,讓章邯來配合你作戰。現在失敗了,雖然是圖上論兵,章邯和你大將軍,在陛下那裏都會有不同的評價。章邯是過於膽小謹慎,領軍魄力不足。你呢,驕橫放縱,論資排輩,維鵲有巢,維鳩居之(鳩占鵲巢一詞的《詩經》原文)。”召平越說越氣,用詞開始嚴厲了起來。


    王離聽的頭上開始冒汗了,忽然坐直了身子向召平深施一禮:“東陵侯,離確實魯莽了。當下該如何做,還請東陵侯教我。”


    召平趕緊扶住王離,稍稍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當今之計,一到驪山大將軍就要立即去向陛下請罪。我相信大將軍邯一定會去請罪,所以大將軍可以使人打探大將軍邯的動向,待他去見陛下時,大將軍也一起趕去,向陛下請罪同時也向大將軍邯致歉,這樣或許還能挽迴陛下對大將軍的印象。”


    “不過,”召平緩了口氣,“大將軍,你我共事多年,以後在九原郡某還要借重大將軍的鼎助,所以,某真心實意的請大將軍反思一下,多以國事為重,多去考慮他人的想法,與人精誠合作才能把事情做好。”


    王離滿臉沮喪的點點頭,又是一禮施下去:“多謝東陵侯打醒某這個莽夫。”


    驪山離宮。


    從鹹陽宮到此雖然遠,但因早上走的早,卯時即出發,而且全部都是車馬,護兵均為騎兵,所以酉時就抵達了離宮。


    不過一個副作用就是,皇帝又給累的不善。雖然金根車大概是這時天下最舒適的車輿了,但跑的快了,還是不能和柏油馬路上的小汽車比舒服。


    一到宮中,渾身酸痛的胡亥剛剛坐下還沒喘口氣,韓談就來報,章邯求見。


    胡亥笑了,章邯這個老實孩子啊。


    章邯沒有披甲,穿著朝服,一進殿門,遠遠的就大禮參拜:“臣章邯,特向陛下請罪。”然後就跪在那裏,垂首不語。


    胡亥還沒來得及說話,韓談又報,王離求見。這倒讓胡亥有點驚異,這倆人不是約好了的吧。


    王離也和章邯一樣,進門就拜,口稱請罪,而且直接跪在章邯身後半步的位置。胡亥在心裏暗暗點頭,看來王離這是把自己放在比章邯低的位置上了,孺子可教……


    靠啊,自己才是十三歲的孺子好不好?好意思說那個跪著的關西壯夫是孺子?


    胡亥走下丹陛直接來到兩人身前,在每個人的臂膀上扶了一把:“二卿快快請起。”


    待兩人站起,胡亥一指幾十步外丹陛下的幾案,“去坐吧。”


    看著王離直接坐到了章邯的下首位置,胡亥笑了笑:“二卿想必是為圖上演兵而來,問題是,我並沒有罪二卿之意啊,不就是個解悶的兵戲嘛,這迴你們敗了,下迴也許別人敗了。這要一敗就來請罪,我還以後還怎麽敢再玩這種小戲?”


    沒等章邯開口,王離先直起身子向皇帝行禮:“陛下,臣來請罪,固然有敗軍之罪,但臣更主要的,是因臣不尊主帥,妄自以臣之意改變主帥決斷而請擅專之罪。”


    向皇帝一禮施畢,轉身又向章邯一禮:“還請大將軍原諒離之狂妄。”


    章邯愣了一下,兩人幾案相距有一步之遙,跪坐之姿也無法去扶王離,趕緊迴禮:“大將軍,敗戰乃主帥之過,大將軍也是為了我軍的勝利,若非邯對大將軍之略認可,大將軍又何罪之有?”


    看著這兩人相互施禮道歉,胡亥忽然覺得,王離也是蠻可愛的。


    以前看史書中巨鹿之戰描述時就感覺,王離是應該為秦軍失敗負責的,而王離導致敗績就是因為眼高於頂,不服章邯的統領。


    自己這迴玩兒了這一手圖上演兵,其實含著幾個目的。


    其一是要看李厲是否具備守城之能,可否放心的把史書中本由李由成功的守住滎陽敖倉的戰績,改換為李厲來做。


    其二就是要看章邯和王離這兩人,會不會和史書中一樣也玩兒這麽一手圍點打援,看看是不是因為王離的跋扈而致敗績。


    其三,就是對武安君白起的好奇了,看看他的後人是否也有以少擊多扭轉乾坤的能力。


    現在看來,這三個目的都達到了,而額外的收獲,則是現在看到了王離能夠立即意識到自己的問題,不怕失去臉麵的向章邯道歉。要知道,以王離的戰績和世家資曆,一旦這樣道歉,還是在君前道歉,就等於是把自己放在了比章邯低的位置上,以後要是再想壓章邯一頭就很不容易了。


    “武人的彎彎繞,真是比文臣要少。”胡亥心裏念叨,嘴上卻說:“好啦,你們倆這麽相互施禮致歉的,啥時候是盡頭啊。”


    兩人一驚,怎麽把皇帝晾一邊了,趕緊又向皇帝施禮。


    胡亥笑了起來:“行了行了,都免禮吧。我說了你們無罪的,也用不著這麽跟我請罪。大將軍離能知過而改,善莫大焉。一個圖上論兵就能讓大將軍離看到自己的弱點,這樣反而讓我覺得,應該感謝大將軍的過錯了。”


    王離悄悄鬆了口氣:“陛下,臣是武人,有錯就是有錯,對不起大將軍邯就是對不起,臣不能隻以自己的名聲為重,而是要以大秦虎狼之師的名譽為重。”


    “嗯,王離說的不錯。”胡亥微笑著點頭:“我希望卿不要太介意這次圖演的成敗。作戰都是有勝敗的,就以你的父祖,也不能保證每戰必勝。能夠看到自己的弱點,在日後領軍當中就能減少失敗的可能。卿不要因為一次失敗就懷疑自己的決斷,因而日後反而變得優柔寡斷。多聽聽他人的意見,最後一旦形成自己的決斷,就堅決實行。”


    “另外,此次圖演,我聽評裁台的說法,在楚軍攻擊甬道時,卿本有機會撤迴城北的涉間所部,但卿猶疑了,因為撤迴涉間部就等同攻城失敗。但猶豫的結果最終是不僅攻城失敗,還折損了兵卒。我不懂軍旅之事,但我可以告訴二位大將軍,一次失敗,隻要留有實力,就會在下次成功。王離,朕不是以一兩次戰鬥論成敗的,所以日後卿應少一些猶疑,軍機稍縱即逝,卿應以這次圖演為鑒。”


    “臣恭聆陛下教誨。”王離俯首施禮。


    “好啦,你先退下吧。”胡亥擺擺手。


    王離離開後,章邯俯首施禮:“陛下……臣……”


    “你也不要請罪了,”胡亥慢慢走下丹陛,直接在章邯的幾案前麵對著他一屁股就席地坐下。


    抬頭看著章邯:“這次確實是你有過錯。你既為全軍主帥,當以自己的意誌為全軍的意誌。想必卿也是考慮如果與大將軍離產生觀念衝突,會使兩軍配合出現問題。不過,我也不怪你,因為即使是我坐到你的位置上,麵對王離我也不知該如何做。實際上,發生這樣的問題,實乃君王之過耳。”


    章邯趕緊匍匐於地:“臣不敢,臣不能以己過而使陛下自責。”


    “起來吧,別老這麽戰戰兢兢的。”胡亥輕輕拍了拍章邯麵前的幾案,“我說是君王之過,就是因為,君王應該了解自己重臣的特點,因才施用。我把王離強行做你的副手,就是沒有顧及到王離和你不同的性格特點,因此把難題推給了你。”


    章邯感動的都快哭了,這樣的皇帝也太理解自己的苦衷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麽好。


    “章邯,如果你不聽王離的方略,那你自己的方略是什麽,可以跟我說說嗎?”胡亥問道。


    章邯穩定了一下情緒,“陛下,以臣的想法,是用臣所屬的二十萬九成戰力的軍卒率先連續攻城,先以大將軍離的軍兵在外圍衛護。”


    “哦,為什麽不用王離十成戰力軍兵一舉拿下巨鹿?”胡亥有些好奇了。


    “陛下,攻城是硬碰硬,城內有五萬正兵和五萬民戶,五萬民戶可得至少五萬到七萬守城民夫,甚至是民卒,這樣守城軍兵需按七到八萬的正兵戰力來算。攻擊之初,守城軍抗力最強,因此不太可能一舉奪城。”


    說起軍略,章邯興奮起來:“臣以九成戰力軍卒疲之,幾日後,臣的軍卒經過戰陣後戰力必可提升,此為一。當經數日攻擊後,臣軍疲憊,守城軍在臣的連續攻擊中由於兵力差異,必然更為疲憊,此為二。此時將大將軍離以逸待勞的十成戰力悍卒換上,一舉破城亦有可能。”


    “即使不能遂破,攻擊兩日再換上臣已休整過的兵卒。如此往複連續攻擊,雖然李厲守城得法,但以臣的算計,隻需十日,最多十五日城即可下。三十五萬對五萬,消耗上李厲是耗不過臣的。”


    章邯說著說著,顯露出了十足的信心,“十五日,從守城軍派出信使,到援軍組成後到達的時間都不夠。”


    胡亥手敲幾案,思索了一陣:“如果有二十萬軍,但戰力隻有五成甚至更低,卿以為以李厲的守城法,可堅持多久?”


    “臣以為可堅持三十日乃至更久。但李厲需要防範的是,攻城者集合軍中戰力較強的士卒,以臣之法,用低戰力兵卒疲憊守城兵,然後用高戰力兵卒一舉破之。”


    “章邯,這次圖演,你顯露出的弱點不是麵對王離的不自信和委曲求全,雖然這確實是你的弱點。”胡亥轉換了話題,“你的問題是作為主帥,沒有堅持。從王離的角度說,他是比較高傲,但他也不敢公然就蔑視主將,是不是這樣呢?”


    “是這樣,陛下。”章邯迴想了一下當時的情況,老老實實的說:“是臣一看大將軍離與臣想法不同,臣就開始擔心兩軍不合而先行退讓了。”


    “這就是了。”胡亥兩手在章邯的幾案上同時按了一下,“麵對王離這種有戰績的武將世家,當麵衝突自可不必,但卿也應該堅持自己的想法,並耐心說服之。秦法在上,詔製在上,除非王離連秦法和君王都一起藐視,否則既然主帥已經給予他足夠的麵子,相信他也不會一直堅持己見。如果他依舊不服主將,還可以奏聞於我。章邯,我希望你能牢牢地汲取這次圖演的教訓。”


    “臣,謝陛下教誨。”章邯搭手齊額,行了一個揖禮。


    “你去找一下李厲,把你的攻城策略和他探討一番,也使他多一個防範的準備。我覺得這次圖上推演很有價值,所以你領秦銳在外謀劃戰役時,也可仿效一下,在你的軍中事先考慮各種可能,圖上演之。”胡亥站了起來。


    章邯也站起來躬身施禮:“臣奉詔,臣謹記。”


    -


    章邯向殿外走去的時候,與手捧奏匣的韓談擦身而過。胡亥看著韓談問道:“這是鹹陽轉來的奏簡?”


    “是,陛下。”韓談把奏匣放在禦案上打開,裏麵整齊的排著幾個奏卷。胡亥隨手拿起一卷打開看了看,取了一支筆,“你去把李厲召來。”


    待胡亥把寥寥幾卷奏簡“製曰可”完了,李厲也到了。隨同而來的,還有司馬欣、武叔熊和桓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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