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太監戰戰兢兢,以為犯了什麽錯,一齊跪下叩請,田貴妃知他們誤會了,笑道:“沒你們什麽事,我今個兒要嚐嚐女子抬轎的滋味如何,你們去吧!”


    王瑞芬將八個太監打發走,趕緊挑選了八個慣做粗活的宮女,抬著暖轎往乾清宮來。出了廣生左門,剛進東一條街,便引來了無數詫異的目光,自古以來沒人見過小腳女人抬轎,宮裏的侍衛、太監、宮女交頭接耳,唧唧喳喳,看著八個宮女舞蹈一般地走過,香風彌漫,久久不絕,竟有幾個大著膽子尾隨出老遠。


    崇禎接到福建巡撫熊文燦發來的折子,剿滅了海賊李魁奇、劉香老,想到接任盧象升總理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軍務的王家禎,身為朝廷三品大員,卻管不住家丁,聽任他們鼓噪鬧事,火燒了開封西門,何以統率數萬官兵,擔負追剿流賊的重任?便想用熊文燦代他,召東閣大學士楊嗣昌入宮,賜坐晤談。九年七月,京師被兵,起兵部左侍郎,尋以本官兼右僉都禦史,總理河南、湖廣、山西、陝西、四川、江北軍務,代盧象升討賊。會河南巡撫陳必謙罷,即命兼之。督將士會剿賊馬進忠等於南陽,複遣兵救襄陽,大戰牌樓閣。其冬,家丁鼓噪,燒開封西門。家禎夜自外歸,慰諭犒賞,詰旦,發往南陽討土寇楊四以去。楊四者,舞陽劇盜也。初,四與其黨郭三海、侯馭民等降於必謙,至是複叛,故家禎有是遣。其後南陽同知萬年策與監紀推官湯開遠,諸將左良玉、牟文綬等連破四,四焚死,其黨亦為諸將所擒誅雲。


    楊嗣昌道:“熊文燦是萬曆三十五年進士,在福建做官已有十年,由巡撫升任兩廣總督,頗多政績,招降了鄭芝龍,如今又斬殺了李魁奇、劉香老,福建海寇之患終於除去,百姓安居樂業,足見其才。但若求穩妥,皇上可命人到廣州試探他。”


    “嗯!朕也有這個意思,知人任事嘛!再說總理五省軍務需要幹練之才,決不可拖了洪承疇的後腿,不能唿應協同。”


    “皇上睿見,臣這幾日一直在思慮剿賊的方略,已粗有了眉目。”


    崇禎微笑道:“講來聽聽。”


    楊嗣昌輕咳了一聲,說道:“臣以為多年剿賊而屢剿不息,其實是給賊人鑽了空子。自古流賊以搶掠為生,四處流竄,居無定所,因此圍剿他們務必通力協作,各守其地,嚴陣以待,使流賊四處受製,譬如一條惡狗,周圍有四人持棒圍殺,東走有人棒打,西逃也有人棒打,南北也是如此,則惡狗勢必無處可躲,無路可逃。臣將此方略取了一個名字,稱為四正六隅十麵網。”


    崇禎點頭道:“四正六隅十麵網?這個名字好,有氣魄!”


    楊嗣昌既蒙崇禎褒獎,眼中放出灼灼的光亮,解說道:“陝西、河南、湖廣、鳳陽是流賊活動最為頻繁的區域,此為四正,可派四巡撫分剿而專防;以延綏、山西、山東、應天、江西、四川為六隅,可派六巡撫分防而協剿。四正六隅合成一道十麵羅網,可命三邊總督、五省軍務總理二個大臣,統一指揮,四正之地的將士可尾隨流賊,專任剿殺,六隅之地的將士隻需固守以待,流賊自然無處可走。”


    “好!”崇禎喝彩道:“這條方略果然高明,若還各自為政,不相統攝,依然會給流賊拖得疲於奔命,苦於奔波,還沒看到流賊的影子,早已師老,建功奏捷怎麽能夠?”招唿“賜茶”,楊嗣昌起身謝恩。


    崇禎喝了口熱茶,說道:“不過,熊文燦在兩廣專意招撫,朕擔心流寇狡詐,賊性難改,一旦緩過氣來,又會作亂。”


    父親楊鶴撫局失敗、獲罪遭戍的往事,楊嗣昌時刻沒有忘懷,每一念及,痛心疾首,他料到皇上遲早會有此問,已有準備。他也不願熊文燦故伎重演,鐵了心地招撫,熊文燦雖有平定海盜之功,但看他所作所為似乎沒有洪承疇、孫過庭用兵的手段,迴答道:“招撫可為緩兵之策,可趁此間隙,戒飭將士,整頓兵甲,以利再戰。”


    “卿言甚是。朕一直想著等到陝西兵事到了尾聲,調洪承疇總督薊遼,與東虜對壘,屏障京畿,使東虜不敢隨意牧馬關內。”


    “內亂若攘,騰出手來,即可對東虜大張撻伐。”


    “你迴去舉薦幾個得力人選接任十地巡撫,總理一職還是要看看熊文燦是否勝任。”這麽大的舉動,牽涉兵馬必多,崇禎還想議議糧餉,卻馬元程探頭進來,稟道:“田娘娘求見,暖轎已到了交泰殿下。”


    楊嗣昌急忙叩辭,迴了內閣值房。崇禎有數日不見田貴妃了,如今陝西大事初定,忽然感到身上無比的輕鬆,邁步出了暖閣,在殿門**動了幾下手腳,田貴妃的暖轎緩緩到了,看那抬轎的竟是清一色的宮女,他知道田貴妃信聰慧異常,有些事情常常出人意表,進暖閣坐了,才問道:“近來承乾宮又有什麽新奇之事?”


    “哪有什麽新奇事,還是老樣子。要說新奇,是皇上有日子沒去了,覺著新鮮。”


    崇禎聽她話中頗有艾怨之意,握了她的手道:“將抬轎的都換成了宮女,還不算新奇麽?”


    “皇上這陣子忙於國事,哪裏知道太監們恣肆無狀,坤寧宮中的小太監竟狎淫宮婢,臣妾氣得不行,怕承乾宮的太監也跟著學壞了,隻好將他們攆了,遠離這些混賬東西,不準與宮女混處。”


    崇禎莞爾道:“自漢朝以來,曆代宮中對食已成風氣,隋唐五代時的《宮詞》就說:莫怪宮人誇對食,尚衣多半狀元郎。所謂宮掖之中,怨曠無聊,解饞止渴,才出此下策。太祖爺曾嚴令取締,對娶妻成家的宦官處以剝皮之刑。永樂爺以後,卻又廢弛了,宮中太監宮女往來不禁。多年的積習,沒什麽大驚小怪的。”


    “要是他們迴到各自的屋舍,倒是沒什麽,祖宗們慈悲,皇上也不好太嚴厲。可如今這些奴才張狂了,竟在坤寧宮的暗房裏行苟且之事,還給長哥瞧見了,皇上怕還不知道吧!”


    “什麽,竟然在值房裏……這些該死的蠢貨!光天化日,竟敢如此!皇後沒懲罰他們麽?”


    田貴妃冷笑道:“罰了,太監劉安到了南海子種菜,宮女劉清芬去大高玄殿做了道姑。”


    “劉安不是坤寧宮的總管太監麽?怎麽竟領頭做這等事?”


    “臣妾不敢妄猜,怕是成了風氣吧!”


    “走,朕到坤寧宮看看!”


    “臣妾還是迴宮等皇上吧!”


    “嗯,朕一個人去,免得生什麽口舌。”轉身朝外喝道:“小程子,多帶些人手,跟著朕去坤寧宮。”


    崇禎的暖轎一直抬進坤寧宮二門以內,果貞舜門時,守門的太監剛要扯嗓子喊“接駕”二字,就給馬元程喝止住了,崇禎從暖轎中走下來,周皇後才出來跪迎,崇禎望著跪在地下的許多太監、宮女,一言不發,徑直大步進了坤寧宮。周皇後見他冷若冰霜,一時摸不著頭緒,起身跟進來。崇禎喝道:“仔細搜!”


    “皇上要找什麽?”周皇後笑語嫣然,她自信沒有什麽把柄在皇上手裏,“不是要找什麽木偶、符咒吧!自打皇上登極之日起,宮裏可從沒出入什麽方士女巫。


    “你不用辯白,一會兒就知道緣由了。”


    果然,一盞茶的工夫,兩個太監抬著一個布袋進來,輕輕放下退出,崇禎冷冷一笑,問道:“皇後,你猜得出這布袋裏的東西嗎?”


    周皇後搖搖頭。


    “朕知道你不光猜不出,給你看了也未必識得出來。”崇禎一腳將布袋踢翻,嘩啦一聲,從布袋中滾出一個個棒槌形狀的東西,大小不一,有黃楊木的,有玉石的,有黃銅的,有陶瓷的……各種材質,應有盡有。


    周皇後吃驚道:“這是什麽,從哪裏找出來的?”


    “你看看像什麽?都是從坤寧宮四下隱秘的地方搜出來的。”


    周皇後仔細看了片刻,紅了臉道:“坤寧宮怎麽會有這樣醃臢的東西?”


    崇禎冷著臉道:“朕怎會知道?”


    周皇後仔細看了片刻,紅了臉道:“臣妾知錯了,沒有統管好後宮,給皇上添了亂子……”她語調一澀,強自忍住道:“皇上終日焦勞國事,臣妾竟不能教皇上省心,真是、真是……請皇上責罰。”


    崇禎看她傷心的模樣,心裏一軟,歎口氣道:“不知者不罪,朕不怪你,擔心的是烺兒。我大明上百年沒有皇後嫡出的長子了,他年紀雖小,身為儲君就是將來的天子,可不能給人教唆壞了,如先朝的皇帝那般荒淫無度,大明的江山不是後繼無人了?朕對他寄望甚厚呀!”


    “臣妾理會的。”


    “不要自責了,你也不願出這等事。但此事你不該瞞著朕。所謂養不教,父之過,朕雖給烺兒選了名儒宿學做師傅,但師傅們畢竟存了君臣上下之分,不敢犯顏進諫,朕不能撒手呀!”


    “是哪個稟奏了皇上,臣妾自信也有改過之心……”


    “你未必有容人之量,這話你不該問。”崇禎起身道:“好了,不要糾纏此事,真還要去看折子。溫體仁走了以後,張至發接了首輔,精明幹練相去太遠了,朕不得不多費些心。”


    “楊先生不是見識明練的大才麽?”


    “朕將兵部的事托付給他,已夠他忙的了,朕不想令他分心。”崇禎望望陰沉的天空,眼看就要飄雪了。


    進了臘月,接連下了幾場雪。隆冬季節,雪後的北京,寒冷之極。崇禎十一年到了,


    正月初一,崇禎皇帝在奉先殿與周皇後祭拜了祖宗,按照慣例萬壽、元旦、冬至三大節,天子要在皇極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然後在此賜宴宗室、大臣,以示辭舊迎新,天下同樂之意。周皇後從奉先殿出來,就迴了坤寧宮等著宮眷們拜賀。頭一個來坤寧宮的總是田貴妃,一來她的承乾宮離此不遠,二來宮眷們心裏都有個次序,不敢跑到她前麵。田貴妃坐著小輦,進了貞順門,此刻的坤寧宮燈火輝煌,太監們焚香放鞭炮,穿著葫蘆景補子和蟒衣的宮眷捂起耳朵遠遠地看著。坤寧宮管家婆吳婉容早笑著迎接出來,笑道:“娘娘,奴婢去通稟一聲。”


    田貴妃擺手道:“通稟什麽?我又不是初次來這裏,認得路,你自去忙吧!”


    吳婉容趕忙說:“奴婢怎麽敢冷落了娘娘?宮中的規矩、上下尊卑禮數牢記著呢!”搶身進了宮門,田貴妃聽到“禮數”二字,不由心裏一驚,登時腳步緩了下來,迴身往往殿宇頂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白雪,此時空中卻又飄起雪來,她伸出手掌,接住一個飄搖而落的雪花,那雪花倏的一下化成了水,手心一陣冰涼,順著手腕直沁心脾,她急忙把手縮進皮袍裏。吳婉容已小跑著出來,堆笑道:“娘娘,皇後正在換冕服,還要一會兒呢!說請娘娘略等等。奴婢失陪了,還要到裏麵伺候著。”說罷,轉身小跑著進去。田貴妃剛才將王瑞芬幾人打發在貞順門外等候,如今隻好一人孤零零地站著。


    雪越發地下大了,又起了風,旋起地上的雪片,撲麵而來。田貴妃拉緊了銀狐大氅,走進廊簷下避風雪,已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還不見吳婉容出來,她強忍著心頭的不快,聽著遠近各處的爆竹一聲聲傳來,時而驟急,時而稀疏,腳下早是一片冰冷,連跺幾下,竟震得麻了,袖口、頸後、褲腳……冷風從各處吹來,深透骨髓,身子不由哆嗦起來,想著迴到暖轎避寒,卻又怕給人看到這般狼狽的樣子,一直等下去,實在冷得難以忍受,正在進退兩難之際,貞順門外守門的太監一聲高喊:“翊坤宮袁娘娘駕到----”


    “快請!”殿內傳出周皇後的聲音,田貴妃聽得心裏一陣陣冰冷,淚水幾乎禁不住流下來。


    吳婉容跑出來,渾然忘了廊簷下凍得瑟瑟發抖的田貴妃,直到貞順門外,將袁貴妃贏了進來。袁貴妃披一件猩紅大氅,滿麵春風地進了門,一眼見到廊簷下麵色青白的田貴妃,上前施禮,詫異道:“姐姐還沒見過皇後麽?”


    “皇、皇後在、在換冕服……”平日伶牙俐齒、言笑晏晏的田貴妃此時竟已凍得說不成完整的話了。


    袁貴妃隻生了兩個女兒,一直沒能生個兒子,知道皇上最寵田貴妃,翊坤宮的名次又在承乾宮後,如何敢僭越爭強?忙說道:“我怎敢搶在姐姐麵前,還是姐姐先進去吧!”田貴妃順勢答應了,二人一前一後進了東暖閣。


    東暖閣火盆裏的紅羅炭燒得正旺,冒著藍幽幽的火苗。田貴妃隻覺一股熱浪撲麵,竟有些灼痛似的,俯身跪拜,不料腿腳麻木僵硬,一個踉蹌,險些摔倒,慢慢施了大禮,周皇後淡然說:“你我姐妹一般,不須如此的。快上炕來烤火。”眼睛卻瞟著袁貴妃。


    袁貴妃生性厚道,遜謝說:“我才從暖轎出來,沒經的多少風雪,倒是田姐姐冷得臉都青了。”說得田貴妃一陣酸楚,暗自怨恨。


    周皇後大怒,罵吳婉容道:“你這奴才,好生大膽!怎麽教我田妹妹在外麵受凍?”


    吳婉容一怔,脫口分辯道:“方才娘娘不是在換衣裳……”


    周皇後厲聲道:“胡說!你幾時見我換了?身上這套衣裳不是早穿好了麽?”


    “這……”吳婉容何等聰明靈俐,撲通一聲跪地道:“是奴婢忘了。”


    “忘了?你跟我多年了,大大小小的事業經曆了許多,從沒出過什麽差錯,分明是找說辭,拖下去,掌嘴二十!”


    “娘娘……”


    “不準狡辯,拖下去!”


    袁貴妃看一眼田貴妃,又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角,求情道:“娘娘,這大過年的,別氣傷了身子,這些奴才們犯了錯兒,權且記下,等過了年再罰。”


    周皇後拉著臉道:“那怎麽行!田妹妹在皇上那兒都給寵著,她一個奴才竟敢不放在心上,還當什麽差!此時不重加責罰,她怎能長記性?給我打!”


    袁貴妃又拉一下田貴妃的衣角,田貴妃冰冷的身子經閣裏的熱氣一激,已暖和過來,渾身又麻又癢,說不出的難受,她知道袁貴妃的心思,想要自己做個人情,事既因自己而起,自己若寬大求情,周皇後自然不會追究,但想到外麵的風雪,心頭的怨氣無法消除,哧地冷笑一聲,說道:“皇後的懿旨誰敢不遵?再說吳婉容既是坤寧宮的人,坤寧宮乃是六宮之首,處置自有法度,豈是旁人能左右的?我若存了菩薩心腸,一味心軟求情,壞了宮裏的規矩不說,倒顯得皇後不仁慈了,這事萬萬做不得!”


    此話大出意外,不但袁貴妃,就是周皇後一時都有些怔了,坤寧宮裏寂靜得如同空寥無人一般。吳婉容何等的聰明伶俐,見周皇後尷尬無言,叩頭道:“都是奴婢瞎了兩眼,不,是昏了頭,竟將田娘娘忘在了外麵,就是皇後娘娘不責罰,奴婢也放不過自己,奴婢該死!”說著,自己接連掌嘴十幾下,將一張粉臉打得紅腫起來,嘴角淌出一絲血痕,吳婉容兀自不停手。


    袁貴妃臉色紅了又白,瞥見周皇後身子抖了抖,默然地看著吳婉容一下一下地打著自己的嘴巴,慍聲道:“你這不成器的東西,田娘娘大人大量,不與你計較也就罷了,還教如何謹慎當差,快過去叩謝!”


    “不必了,我下次再來,若還趕上這般風雪天氣,教我少受些罪就是了,這些虛的倒不必拘禮。好在我還知道禮數,雖說受凍挨冷,皇後這裏沒失了禮,我心頭也是暖的,身子冷些迴去烤火就是。”田貴妃施禮告辭。


    周皇後看著她走向殿門,轉頭朝袁貴妃笑道:“這大冷的天,也要你巴巴地趕來,心裏不忍的,快坐下烤火。我吩咐禦膳房加幾個好菜,用那副新貢的馬吊牌,取取樂子。”


    “怎麽好叨擾?我教她們迴去預備些扁食。”袁貴妃心裏有些不安。


    周皇後點頭道:“我怎麽忘了劉宮人的扁食,乃是天下第一的美味,皇上都誇了好幾次。”


    正在跨出宮門的田貴妃,聽著背後喧嘩的笑語,暖了的身子似又有些冰冷,一陣心疼悄然襲來,淚水忍不住涔涔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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