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妃移身端坐琴旁,略一調試,皓腕微起,纖指輕揚,錚錚??地彈奏起來,十指或張或收,或急或徐,指間流出珠玉般的清音,衣袂飄飄,隱隱散出蘅蕪香氣,微起朱唇,婉轉玉音,用吳儂軟語唱出一曲妙詞,乃是宋人柳三變的《望海潮》。


    漸近中秋,天高雲淡,金風送爽,最是宜人。


    澄清坊內,東起校尉營,西至甜水井胡同,南接帥府胡同,北鄰金魚胡同,宮殿沉沉,紅牆綠瓦,八千餘間屋舍連成一片,在秋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這便是曆代大明皇室眾位皇子出藩前居住的所在,人稱十王府。


    一彎新月高掛西南天際,夜天澄澈,星漢燦爛,巍峨高大的信王府外樹影婆娑,巨大的石獅子威嚴地踞守在府門左右,飛簷下高懸大紅宮燈輕輕地搖曳。夜風吹送來淡淡的花香,王府內花園裏,花影扶疏,怪石嶙峋,一座寬大的高台上,四周宮燈低垂,若明若暗,高台中央擺放著花梨木鑲嵌漢白玉石麵的六角花台,四周一男三女圍坐在紅木琺琅鏤空圓繡墩上。那個男子身高八尺,略顯消瘦,赫然便是高粱河邊那位藍衣公子,但此時他衣著華貴,白麵朱顏,氣宇軒昂,一變文弱書生的模樣,他正是天啟皇帝的弟弟信親王朱由檢,那三個麗裝女子是他新婚的妻子――周妃、田妃、袁妃。石桌上擺了各色精致的果盤、食盤,滿盛著香瓜、雪梨、蜜桃、葡萄、石榴,還有絲窩、虎眼糖、裁鬆餅、茯苓糕各色的甜食……,四人談笑賞月。夜露初起,淡談的月光恰似繚繞的青煙,籠罩得高台上的人兒宛若世外的神仙。


    “今夜月白風清,正宜賞月,本想與妃子作幾首詠月的詩,隻是新月小如妃子的秀眉,少了許多清輝,也作得幾迴了,怕難再有好詩出來。”信王竟似有些失望,輕歎一聲。


    周妃道:“一鉤足以明天下,何必清輝滿十分。是何等的氣魄胸懷,王爺的詠新月詩寫得空前絕後,真個教人無法續寫了,高人在座,我們姐妹豈敢言詩?”


    田妃道:“古人說畫眉深淺入時無,若非眉如新月,又哪裏會吟得出如此的風流蘊藉?”


    信王點頭道:“月華固然不必強分多少的,各有風姿。月下的人又各有情懷,自然各有意會。如此,不妨再比試一番?”


    袁妃道:“王爺,如此良宵,何必將人家累得頭也生疼?不如田姐姐彈上一曲,以消長夜,豈不愜意!”


    田妃假意推辭道:“數日不彈,手生荊棘,怎好聒噪?”


    信王笑道:“不必過謙了!本王早已向兩位妃子稱讚過你的琴藝。”


    周妃道:“王爺常說妹妹的琴聲響遏行雲,端的神妙。如此推辭,敢是嫌我等不解音律?”


    田妃輕喟一聲,雙目流過信王的臉頰,心頭歡喜,口中卻道:“既然王爺謬讚,姐姐有命,不敢掃了大夥兒的雅興,隻好獻醜見笑了。”


    袁妃拍手道:“姐姐的琴固然彈得極好,但是月夜吹笛,豈不更妙?王爺不是常說姐姐的笛聲裂石穿雲嗎?”


    “是呀!長笛一聲人倚樓,那是何等的意境!若是田妹妹在角樓上或是深閨裏橫吹,王爺又會難眠了。”周王妃也調笑道。


    田妃道:“吹笛的場所一定要寬闊空曠,並且要講究時令,春夏秋三季最為相宜。若在京師,時令最好春夏之交,地點莫如紫禁城內河,風和日麗,水清波細,菱藕初生,禽鳥翔集,景物之勝,儼若江南,意境趣味自是不同,他處不可攀比。”信王聽了,內心忽覺有所觸動,麵色不禁有些黯然。


    周妃見信王似顯不悅,忙岔開話題,笑道:“妹妹可是想揚州老家了?三秋桂子,十裏荷花。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那般風光旖旎,自然天籟,怕是紫禁城什麽小溝小渠不可比的!”


    信王聽了,神色一緩。田妃才覺失言,感激地朝周妃點點頭。此時,宮女已將田妃珍愛的大聖遺音琴與核桃木琴架取來,擺了綠影斑駁的古銅鼎爐,燒起龍涎香。這大聖遺音琴乃是唐朝的古物,奇、透、潤、靜、圓、勻、清、芳,九德俱備,金徽玉軫,龍池鳳沼,在夜光下越發顯得體式古穆,色彩斑斕。田妃移身端坐琴旁,略一調試,皓腕微起,纖指輕揚,錚錚??地彈奏起來,依次是信王新近譜寫的訪道五曲:《崆峒引》、《敲爻歌》、《據桐吟》、《參同契》、《爛柯遊》。就見田妃十指或張或收,或急或徐,指間流出珠玉般的清音,衣袂飄飄,隱隱散出蘅蕪香氣,眾人沉浸在無邊的遐想與秋思之中。田妃微起朱唇,婉轉玉音,用吳儂軟語唱出一曲妙詞,乃是宋人柳三變的《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歌聲蕩漾,如江南彎彎溪流中隨波輕搖的烏篷小船,又如酒旗高掛的小店木桌上、竹椅旁散亂擺放的琥珀色米酒,那是水裏的江南,霧裏的江南,煙裏的江南,夢裏的江南,遊子的江南,不!那是女兒的江南……眾人一時竟自癡了,個個眼裏似是有淚水要溢出,卻歡喜地滿滿地蓄著;禁不住要大聲喝彩,卻留在心中、阻在嘴頭說不出來,隻覺一經說出,就會俗了人,敗了興。


    周妃輕笑道:“妹妹不愧是南國的妙人,一曲清歌竟似帶來了江南的湖光山色、迷?景象,真個是身臨其境,感慨萬千!愚姐與袁妹妹自幼生於江北,長於江北,不會什麽江南菱歌,就唱個岔曲湊湊趣兒罷!”說著,並不起身吐呐,也未命人伴曲,便清唱起來。


    “金風涼爽,秋景悠然,東籬菊綻,楓葉初丹。欣聞林外蟬聲咽,晴空雁字在雲間。猛然看,秋山如妝秋水靜,秋雲似羅片片連。趁此際,性怡然,采菊花,攜小籃;采荷芰,乘小船。到晚來,一輪明月、月光如水,遙望著,秋江之上水如天。”卻也字正腔圓。


    眾人剛道聲好,袁妃說:“既然姐姐唱了,小妹不好推辭,好歹也和一曲罷!”當下請田妃以笛相伴,笛聲方起,歌喉隨發。


    雨霽風清,暑退涼生。秋來院宇,蟋蟀初鳴,為報新秋第一聲。一天增爽氣,四野快時晴。炎光退,暑氣清;氣爽衣裳薄,涼生一枕風。寒雲終不雨,露冷蓮房墜粉紅。蟬鳴聲斷續,熒焰高低照暮空。一天秋色好,有筆畫難成。雁鴻影裏雲連塞,砧杵聲中月滿城。何處無端一聲笛,喚起金風、風落梧桐,團扇投閑日,書窗試短檠。莫管西風搖落事,從今後,不受炎蒸暑侵淩。


    兩曲歌罷,夜風漸起,似從遙遠的天外浩浩地吹來,恍惚可以聽到落英漫舞空中和黃葉灑落地上的聲音,眾人不勝唏噓,心頭暗生悲秋之意,但覺西風殘照,霜冷長河,無限淒涼。殘月斜斜地掛著,靜靜地映照著大地山川,時光像在流逝,又像早已靜止……


    信王見三個妃子都已唱了,也覺文思泉湧,難以遏製,拊掌說道:“仙音妙詞,令人如臨閬寰聖境、海外神山,心體輕浮,飄飄欲仙。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迴聞?本王也亂吟幾句粗詞,以博妃子一笑。”長身玉立,便要吟唱。卻見一個小太監匆匆跑來,在王府總管高時明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高時明麵色一變,怕擾了信王的興致,欲言又止。信王迴頭看了他一眼,問道:“什麽事?”高時明慌忙走到切近,附在信王耳邊報道:“宮裏來人了。”


    “是誰?”信王一驚,接聲急問。


    “司禮監秉筆兼衣帽局掌印太監李永貞。”


    “為何而來?”


    “送花。”


    “夜裏送什麽花?”信王一驚。


    “送來二百品牡丹,不知是什麽緣由。”


    “吩咐下去,在大殿迎接。”說罷,信王命散了宴會,直奔大殿。


    信王府的大殿雖不比皇宮,卻也透出皇家獨有的威嚴與富麗。大殿裏紅燭高燒,香煙繚繞,信王剛剛坐定,高時明就引著一個頭戴烏紗描金曲腳帽的高瘦太監進了殿門。


    “信王爺聽說李公公光臨,吩咐小的要在大殿會見。王爺怕是已在裏麵等了,公公請。”高時明邊說,邊將李永貞引讓進來。李永貞在幾個小太監的簇擁下,昂首跨進殿門,上前跪了,細聲細語地說:“奴才拜見信王千歲。”


    信王笑道:“罷了!快起來看座。”一個信王府的小太監早已搬了三彩雙雲龍繡墩,李永貞坐了,又有一個小宮女獻上香茗。


    “李公公……”信王笑問。


    李永貞欠身說道:“不敢!王爺麵前,還是稱奴才的賤姓吧!以免折了奴才的壽。”


    “也好,就依宮裏的規矩叫小李子吧!夤夜而來,可有要事?”


    李永貞啜一口茶,答道:“魏上公差奴才給王爺送些花卉。”


    信王故作驚喜道:“宮中事務繁多,魏公公日理萬機,難得顧念本王,隻是無功受之,殊覺愧慚!”


    “王爺貴為帝胄,又是當今聖上的禦弟,按理兒說,要不是王爺禮賢下士,就是奴才們想高攀還都不敢呢!魏上公常跟奴才們說,誰把他老人家放在眼裏,他老人家就把誰放在心裏。王爺雖說尚富於春秋,但畢竟也算奴才們的主子,這貴賤之份不能亂,尊卑之禮不能越呀!”李永貞口齒伶俐,言辭得體,信王竟覺心頭一暖,似是極為受用一般,隨聲讚道:“魏公公有心了!”


    李永貞諂笑道:“王爺金口,奴才一定迴稟九千歲。”然後對門外命道:“小劉子,快將那些名種牡丹搬進殿來,請王爺品鑒!”


    “本王正要欣賞一下魏公公的名花!是宮裏培育的,還是豐台草橋萬柳園選送的?”信王麵帶微笑。


    中書房掌房劉若愚答應一聲,領著七八個小太監將二百盆牡丹搬進大殿,按照次第一盆盆環列起來,不多時,就擺放成了一個舒緩的塔型花山,層層疊疊,錯落有致,果然個個花朵飄香,鮮豔欲滴。排在最上麵的是一棵碩大的黃牡丹,碧綠的葉片上掛著一幅長長的綿料素馨紙宮箋,上麵工整地書寫著一行歐體楷字:“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掌東廠臣魏忠賢恭獻”。


    李永貞指點著說:“這些牡丹全是魏上公命草橋園丁培育的新種,育了苗後在冰室裏栽種,控製了花期,故能曆經酷夏延至八月才開。這株禦袍黃就是依時令在三、四月份綻放,也極其名貴,難得一見。另外這幾株綠蝴蝶、瓜瓤紅雖然不及禦袍黃名貴,卻也是世間珍品。”


    信王離座走到花山前,略俯下身子,湊近禦袍黃、綠蝴蝶、瓜瓤紅,輕輕一嗅,不勝歡喜道:“哎呀!魏伴伴在宮裏日理萬機,替皇兄分憂,為天下謀利,還眷顧本王,將鍾愛之物分贈,足見摯情。深宮窈遠,本王不便麵謝,勞煩小李子替本王多多拜謝。”


    “王爺說的哪裏話來?王爺是當今皇上的禦弟,魏上公常說兄弟本是一體,伺侯皇上即是伺侯王爺,心疼王爺即是心疼皇上。當年王爺留住大內勖勤宮時,皇上、王爺奴才們一起伺候,倒也還方便,如今王爺出宮別居,奴才們不僅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伺候王爺,就是見王爺一麵也難。這次上公爺命奴才到王府請安,奴才又見著王爺,真是天大的喜事,要是奴才不怕素來卑賤,有汙王爺府門,不須魏上公的鈞旨,早巴巴地跑來了。王爺看這幾朵牡丹,還順眼吧?”李永貞閃動著一雙深陷的眼珠,越發顯得心機不可揣測。


    信王微笑道:“魏伴伴用心如此,教本王如何生受?強將手下無弱兵,小李子真是越來越長進了!”


    李永貞起身拜道:“王爺謬讚,折殺奴才了!”然後告辭說:“王爺要是沒有別的吩咐,奴才們就迴宮複命了。”


    信王那裏肯放,忙說道:“本王出宮將近一年,賞花飲酒,超然物外,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好丹道,被高時明這幾個奴才稱作十好先生,倒也逍遙自在。隻是有時太過閑暇,便覺無端鬱悶,老想有什麽新鮮的東西可玩兒?今日你既然來了,正好講講宮裏的趣事,逗本王一樂,怎可輕易就放你走?先打發隨從迴去吧!”


    李永貞笑道:“承蒙王爺抬愛,奴才就多叨擾一會兒。”便對劉若愚命道:“你們迴去稟告魏上公,這些牡丹王爺已經收了,我在王爺這兒多伺候片刻,請上公爺安心。”劉若愚答應一聲,照例領了茶酒賞錢,由高時明一路送出了王府。


    信王起身道:“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如此良宵,本王恰有美酒,豈可錯過?”李永貞本來好酒貪杯,酒後話語不禁,聞聽美酒二字,惹動了酒蟲,心癢難止,嘴上卻說:“無功不受祿,夜將深了,王爺府上,怎好如此叨擾?”


    “莫放春秋佳日過,最喜風雨故人來。你我份當主仆,情在故舊,多時不見,本王也想念宮中的故人呀!”李永貞聽了,覺得信王語出肺腑,似是一片赤誠,但隱隱感到又像暗含著什麽,一時難以明了其中的真意,暗自揣摩,與信王跟在高時明身後,出了大殿,向殿後的花園走去。


    新月將沒,星漢燦爛。後花園裏,枝影搖曳,暗香浮動,園子中央聳立一座尖頂飛簷的四季亭,亭內燭影搖紅,杯盞齊列,早已備好了酒宴。信王親陪入席,命李永貞坐了賓席,高時明坐了下首,在一旁相陪。李永貞見滿席山珍海味,不亞於皇宮禦膳,尤其見桌上東西各排列兩個精致的細瓷酒壇,東邊翠青,西邊鮮紅,各用明黃的宮錦封口,心中大喜,知道東邊擺放的是金莖露,西邊擺的是太禧白,都是聖上專用的極品禦酒,不由酒蟲蠢蠢欲動,難以忍耐,口中卻說道:“奴才何幸得嚐人間佳釀,王爺豈不是要折殺奴才了!”


    信王假怒道:“小李子,莫不是本王離了宮廷,你就瞧不著了?”


    “奴才怎敢?”


    “本王幼時多仗魏伴伴看顧,本欲相邀過府,專意答謝,怎奈府邸狹小,魏伴伴看慣了深宮大內,怕是用不慣這裏的椅榻,吃不慣這裏的糙米呢!你今日深夜而來,如同魏伴伴親臨,本王喜出望外。此兩種禦酒,乃是本王新婚之時,皇兄所賜,今日良辰,一起分沐聖恩,也是本王與小李子的緣分,定要一醉方休!”


    此時,侍宴的小太監將金莖露、太禧白開封,亭內登時蕩漾起酒香,李永貞不由深深吸了一口,讚道:“果然不似世上的凡品!”兩個小太監在三人麵前各放兩隻紙般薄的青花酒盞,又各把青花海水行龍扁壺、青花纏枝蓮執壺,銀線般地將酒注滿。信王端杯勸酒,三人一齊將兩杯次序幹了。李永貞閉目良久,不禁喝道:“人言金莖露為君子酒,清而不冽,醇而不膩,味厚而不傷人;太禧白晶瑩澄澈,香氣彌滿,今日一嚐,果然如此!”


    “小李子,你在宮中多年,怎會初次品飲?”信王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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