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被蟬聲吵醒,翻身坐起,發現自己坐在竹屋小床上,腮上還有竹枕印子。


    屋外有個人正在犁地,小小攀到窗沿邊,聞見一陣青草濕泥香,托起竹簾,嫩聲叫道:“師父。”


    師父迴過身來:“小小醒了,渴不渴呀?”


    屋桌上有湃過的冰葡萄,師父把葡萄肉都剝了出來,盛在小碗裏。


    小小迷迷糊糊捧著碗,坐到簷下,看師父忙碌,抿了一顆葡萄肉,師兄肯定是去村外的小河裏捉魚了。


    如果師兄也在的話。


    竹籬內外都是豔陽高照,可師父沒有影子,小小低頭看看自己,小手小腳,她也沒有影子。


    師父笑盈盈的坐到她身邊,指著院中的花樹告訴她,他新種了甜瓜,來年他們不光有葡萄吃了。


    他們坐了很久,天卻一直不黑,偶爾師父的身邊會響起些聲音,細細碎碎不知在說些什麽。


    師父若是搖頭,那聲音便會不見,若是點頭,屋內的桌上便會有吃的出現。


    小小睜圓了眼睛,看著桌上憑空出現的東西,有糖粥,有山棗,還有花糕點心,切肉燒雞。


    師父笑嗬嗬的牽著她,坐到竹桌前,每樣都讓小小吃一口:“這都是好東西,小小吃了身子就會好了。”


    每吃一口,小小的身上便納入一道毫毛微光,吃得多了,漸漸長出影子來。


    雖然師父沒說,可小小心裏知道,等影子全長出來了,她就要迴去了。


    這裏非是天界也非冥界,更不是人間,是師父的地方。


    這一日小小醒來就見盞盞明燈在天邊飄浮,師父提著一隻兔子燈籠,笑眯眯的遞給小小:“時辰到了,該走啦。”


    竹籬外停著一隻小舟,斑斕錦色。


    “師父借了隻船,送你出去,路上亮得很,小小別害怕。”


    小小在院子裏還是孩童模樣,走到竹籬邊便長成大人,她提著兔子燈籠,眼眶一紅:“師父,小小什麽時候還能再來看你。”


    師父指指頭頂:“想師父了,就來瞧瞧,我聽得見。”


    小小恍然抬頭,就見竹籬上浮著金光大字“土地廟”,因有功德,受封為神。


    她吃的那些都是鄉人供品,食供奉修神魂。


    “萬萬不能耽擱,燈籠可不能熄滅,去罷。”


    師父輕輕一擺手,小小便飄到小舟之中,小舟無風而動,順著黑河蜿蜒而去。


    河邊處處點著香火蓮燈,光明如晝,生人跪下燒紙赦孤,火星漫漫升空,又緩緩飄落在河中巨舟上。


    舟中乘了數百數千的鬼魂,見到小小一人獨坐舟中,伸頭來看,有的還想逃下大船,跳到小舟上。


    舟上鬼差一記響鞭,把這些鬼魂嚇得縮了迴去,鬼差嗡嗡說道:“還不趁著中元,多吃一些。”


    小小這才想到,今日是七月十四,中元節。


    她魂魄離身已經七日七夜,天地運行,陰陽消長,恰是七日。


    小小趁著小舟在河黑中徜徉,舟邊有河燈飄過,每飄過一盞燈,小小都能聽見放燈者的心願。


    千百盞燈中,小小聽見了白術的聲音,白術跪在水前,托著河燈,誠心祈求:“讓我師父早日脫困,讓我能學好醫術,讓謝師叔桑師姑趕緊迴來接走豆豆,它實在太能吃了。”


    小小一怔,拾起那隻燈,就見白術一麵放燈,豆豆一麵叼著他的衣角,他苦著張臉:“真沒了,都給你吃光了。”


    豆豆擺了擺腦袋,尾巴“啪”一聲拍著地,很不滿意的鑽進白術的袖子,看裏麵果然沒有吃的,把身子一卷,打起滾來。


    白術哭喪著一張臉:“祖宗,你就饒了我罷,真沒吃的了。”


    小小剛把白術的河燈放迴去,又飄來一隻琉璃河燈,在小小手邊打轉,小小凝神一聽,竟是明珠。


    明珠哀哀哭泣,祈求天地神明聽見她的願望,她不想去和親。


    小小細眉一擰,將河燈撈了起來,剛要拿到懷中,便被人喝斥:“不可帶走河燈。”


    是兩個差人架一葉小船,手中拿著網兜,船中疊著他們撈起來的河燈。


    這些河燈一被撈起,燈上的靈光便飄浮起來,自己鑽進舟中那隻大皮囊裏,裏麵紅橙黃綠,各色靈光,光彩熠熠。


    隻有小小手中那盞,燦若曉星,小小輕聲問道:“為何撈起河燈?”


    其中一位見小小船頭光明,迴答她道:“撈起來的燈,便是能實現心願的燈。”


    小小一聽微微點頭,假裝放開手中的琉璃燈,趁著兩舟擦身而過的時候,輕輕將琉璃燈盞浮到小船上。


    明珠燈上的火色靈光飄浮起來,鑽進皮囊中。


    小小心中欣然,忽見黑河之上點點霜白,兩個差人停船不動,抬起頭來:“這是怎麽?今日不該有雪。”


    話音未落,朔風席卷,天地一片肅殺。


    黑河上的船隻猛烈搖晃,兩個差人勉強才能穩住船隻,小小差點兒被撞出去。


    天色倏地一白,飛霜成雪,雪又成雹,石子一般砸落下來,竟將兩個差人的小船砸穿了,撈起的河燈翻落入黑河。


    燈一落水,皮囊中的靈光四散而去。


    兩個差人大叫不好,催動船隻剛想去撈,漿竟抽不出河麵,黑河寸寸結冰,船漿竟被凍住。


    黑河兩岸鬼哭人啕,嚎聲一片。


    河麵結了薄冰,小小的船過不去了,她緊緊抱住兔子燈,牢牢記得師父告訴她的話,這盞燈絕不能滅。


    河中鬼差管不住這許多亡魂,巨舟中的鬼魅趁亂逃走,岸邊又有新魂投入黑河。


    差人呐呐聲道:“不周風,怎麽吹得這樣早。”


    小小懷中燈籠明明暗暗,她也被這風吹得魂動神搖,新魂舊鬼俱都搶上前來,要奪她懷中燈籠。


    小小護住燈籠,指尖一掐,朗聲念道:“天地玄宗,萬炁本根,三界內外,惟道獨尊,金光速現,覆護真人。”


    新魂吃不住法咒,金光一拍,消散而去。


    可舊鬼源源不斷撲湧過來,竟把兩個差人都卷下河麵,小小眉心一肅,化冰為刀,割斷船下薄冰,整隻小舟,淩空而起。


    小小自己都詫異她竟功力大漲,轉念想到師父給她吃的那些供奉,心中了悟,是因食民之奉,才有此功。


    鬼魂們哪肯放過,這黑河之上,止有此光,奪得此光便能還陽。


    小小打走一批還有一批,她額間沁汗,眉頭大皺,若懷中有師兄畫的符,哪裏還怕這些惡鬼。


    這些鬼方才飽吃了一頓紙燭元寶,鬼力大漲,飛攀上船舷,一個拉著一個,越拉越多,小舟船底密密麻麻拖著一長串。


    小小無兵刃無符咒,口中念咒不止,卻還是被趁虛而入,爬進船艙。


    忽然得一陣肅風,那些鬼你纏我,我纏你,裹成一團,被風吹得掉了下去,將船也帶翻了。


    小小懷中還抱著燈籠,燈籠上的兩隻兔子耳朵都被揪掉一呆,眼看便要落在河麵,倏地神光一現,師父一把捉住小小的肩。


    “魑魅魍魎,速速退散!”


    怯弱的見他身有神光,被嚇退離開,兇惡的又撲上前來,就見他身上金光大作,鬼影一沾便魂飛魄散。


    “不能再留了。”師父麵上憂慮重重,拉著小小道:“走,師父送你去。”


    小小低頭一看,京城被風席卷,屋倒房塌,人畜皆傷,此事該歸土地來管,可師父為了她撤離職守。


    “我自己迴去,師父好不容易成神,不能為我犯過。”


    師父長歎一聲,愁眉難展:“師父現在也隻顧得了你了。”


    小小一聽,倏地明白過來:“這陣風是不是師兄?”


    師父並不搖頭,小小惶然四望,師兄是怎麽惹下這樣大的禍事。


    “這是他命中該有的一劫,小小聽話,趕緊走罷。”


    燈籠的火光漸漸暗淡,小小還以為是蠟燭受風,仔細一看,才見天色泛白,不是燭火不明,而是太陽要出來了。


    過了今天便不是七日。


    十幾個鬼差見土地在此,紛紛來請土地幫忙:“惡鬼走脫,禍害黎民,還請正神略施援手。”


    小小咬了咬嘴唇,她抱著燈籠對師父說道:“師父去罷,請一位差人送我便是。”


    師父從來心慈,小小又從不說謊,她說迴去,就一定迴去。


    眼下情形也容不得他躊躇,救危扶傷越多,謝玄受的承負因果就越少。


    師父將那隻翻倒的小舟托起,送小小坐到船上,雙掌一推,小舟憑風而去。


    小小懷中燭火更黯,但離熄滅還有片刻,她問鬼差道:“這番風吹地動從何而來?”


    鬼差知道她是土地爺看顧的人,盡心答道:“自蒼山而來。”


    小小心中了悟,師兄這是找紫微真人報仇去了,她更不能袖手旁觀,對那差人道:“我坐著小舟自己迴去,不再耽擱差人辦差。”


    差人想了想,哪有人不急著還陽,更何況走脫了這許多惡鬼,世道必要大敵,能捉幾個就捉幾個,轉身從舟中離開。


    小小摧動風舟,向蒼山駛去,越是靠近蒼山,越是寒意徹骨。


    觀宇崩奔,山河騰覆,百裏銀霜。


    紫微真人血染襟袍,站立不住,他命火黯淡,將要熄滅,還在對玉虛真人道:“他既已入魔,天師道該除魔衛道。”


    謝玄不光頭頂五蘊之氣濁然似墨,周身金光也摻雜絲絲墨線,紫微真人說他魔障已生,並非假話。


    小小頂著肅風勉強立在謝玄身前,被風刀刮得臉上身上處處骨疼,可謝玄既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


    這一擊後,魔障便成。


    小小返身入林,自蒼山林摘來嫩桑。


    攥在手中,以一線風送至謝玄麵前。


    謝玄的風是不周風,而小小的風則是明庶風,一風吹起,春至日暖。


    桑芽成葉,繞著謝玄身畔,他伸手接住,殺意消散。


    風往八方而去,雲開霧散,紅日初生,照得蒼山一片殷色,雪化成水,枝間簷角點滴下落,一片雨聲。


    小小鬆了口氣,笑顏未展,懷中燭火便從明珠般大,變作黃豆般大,又變作螢火大。


    “簇”一聲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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