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人對薑孝廣在水祭上的舉止失當都表示理解。


    喪子之痛嘛,人是會有點顛三倒四的。


    隻丁長盛覺得不對,迴到客船之後,不顧夜深,過來找薑孝廣,追著他問:“怎麽迴事啊?再急的事也不該在水祭上接電話啊,你最近這一兩天,整個人都怪怪的。”


    薑孝廣坐在小沙發上,胳膊肘抵在膝蓋上,拿手撐住頭,很久才說了句:“你說……丁磧辦事的時候,有沒有被人看到?”


    丁長盛很警覺:“什麽意思?”


    又斷然否認:“不可能,丁磧一向都小心……”


    大概是忽然又想到世事無絕對,語氣裏摻進了猶疑:“怎麽?有哪裏不對嗎?”


    薑孝廣看他:“你就真沒起過疑心?莫名其妙的,給丁磧搞了廚房那一出,是不是向我們暗示些什麽呢?”


    丁長盛安慰他:“不會不會,你想多了,你這人吧,哪樣都過得去,就是膽子太小,做什麽都瞻前顧後,堂堂的水鬼,長了個娃娃膽子。”


    薑孝廣說:“你得好好問問丁磧,我知道他辦事可靠,但這大船上,兩三百號人呢,說不定人多眼雜……唉,我當初就說,讓人出個意外,不能下水就行了,何必做這麽絕。”


    原來繞來繞去,還為這檔子事。


    丁長盛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要出個什麽樣的意外?小傷小病,很快就好了,到時候還得再開金湯,你怎麽辦?又讓他意外?總在開金湯之前出意外,就不怕別人起疑心?”


    “想要大意外,還得不死人,高位截癱?植物人?何必呢,又當又立的,再說了,人心隔肚皮,萬一他恨上你了,把事情嚷嚷出去,是不是就前功盡棄了?”


    他給薑孝廣吃定心丸:“反正,事情也不是你做的,查不到你頭上,你穩住了,別自己慌慌張張的,露了馬腳。”


    薑孝廣籲了一口氣:“這我知道,我就是……”


    他有點傷感:“畢竟相處了這麽多年了,平時也很配合……”


    丁長盛冷笑一聲:“配合什麽呀,沒少朝你要錢吧?養個真兒子也沒這麽貴。再說了,他一個地秧子,知道了這麽多事,我讓丁磧料理了他,也不算過分。”


    ***


    19號。


    一大早,客船就靠了岸。


    按計劃,客船會往大集散地九江走,途中會經過老爺廟、廬山景區等等,很多人抱著雖然這趟走了空,但是順便旅遊一趟也好的想法,還會繼續跟船,但那些有要事在身、受不了船速太慢的——譬如已經聯係好車輛要把屍體盡快送走的薑孝廣、急著迴去給大侄子主婚的易雲巧等等,都要就地下船。


    還有那些雖然不下船,但是借著停船間隙要去享受一下當地早點的。


    滿船鬧鬧哄哄。


    易颯也要在這下船,鴨頭山就在附近。


    宗杭明顯感覺出,她的脾氣自早上起就不太好,看什麽都不順,會跟無關緊要的東西發脾氣:被門擋了踢門,被床角碰了踹床,明明是自己開水龍頭的力氣太大導致濺了一身水,反罵水龍頭智障。


    宗杭謹言慎行,處處小心,即便這麽著還是挨了她好幾記白眼,過來掩護宗杭先下船的丁玉蝶也小媳婦樣低眉順眼,拎上行李出了門才跟宗杭感歎:“可怕,來大姨媽的女人太可怕了,易颯將來生孩子,還不知道要怎麽作天作地呢,可憐,她老公太可憐了。”


    宗杭說:“女人生個孩子,多不容易啊,肚子那麽大,走路都走不快,又吃不下飯又吐的,作一下怎麽了?你有個頭痛腦熱的,你還要躺床上哼哼半天呢。”


    這是童虹原話,宗杭深以為然。


    丁玉蝶唾棄宗杭:“婦女之友!我最瞧不起你這種婦女之友!”


    下船口處,堆著八九個鐵籠子,每個裏頭都有烏鬼,籠子上掛了牌牌,那是事先統計過的、今天要下船的人的烏鬼。


    打眼一看,有喝水的,有吞魚的,有蜷縮著打不起精神的,隻有一隻,立得昂然,一身冷漠。


    那隻是易颯的,丁玉蝶有點嫉妒:人不怎麽樣,運氣倒挺好,配了隻這麽威風八麵的烏鬼。


    不過再威風也不是自己的,丁玉蝶把籠子扔給宗杭拎,兩人踩著踏板下了船。


    岸上更熱鬧,停了不少約好的車,丁玉蝶一瞥眼,恰看到易雲巧坐在車上,正從車窗處偷偷往外看。


    看什麽呢,丁玉蝶納悶,循著她的目光去找,正看到薑孝廣那幾車人裝載停當,絕塵而去。


    再一抬頭,甲板上站著丁長盛,目光也正隨著那幾輛車漸移漸遠。


    ***


    丁玉蝶帶著宗杭專往人少處走,隨心拐彎,最後在一處小菜場頭上找了家吃拌粉的,坐下要了兩碗,又把手機定位發給易颯。


    擱下手機,發現宗杭一直勾著腦袋看烏鬼,還挪著籠子,試圖從各個方位觀察,偶爾還逗弄兩下——不過烏鬼似乎很煩他,瞥都沒瞥他一眼。


    丁玉蝶納悶了:“沒看過鳥啊?”


    宗杭一抬頭,又驚又喜:“我認得它!”


    丁玉蝶說:“是嗎?它這反應,不像認得你啊。”


    宗杭無所謂,托著腮看烏鬼,臉上喜滋滋的,還帶點小迷醉。


    雖然水鳥很難認,但他仔細觀察過偷渡船上那隻魚鷹,各項特征都對上了,還有這高傲的脾性,絕對沒誰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更何況那是偷渡船。


    緣分,他跟易颯之間真有緣分,跟她的姐姐有緣分,跟她的鳥都有緣分!


    他這糊在窗上的破報紙,沒準真要上天了。


    兩碗拌粉端上來,易颯也到了,她看了粉的賣相,沒什麽胃口,另買了豆漿和發糕。


    宗杭聽他們兩個聊。


    丁玉蝶:“你們這就……迴柬埔寨去了?”


    易颯嗯了一聲:“你呢?從九江迴?”


    丁玉蝶吸溜著粉:“都到老爺廟跟前了,我才不走呢,說什麽我也要在老爺廟下個水。”


    易颯皺眉:“別找死啊,萬一你在底下丟了,屍體都找不到。”


    丁玉蝶漫不經心:“萬一我在底下丟了,說不定就找到沉船的秘密了……哎,你知道我跟你講的那個美國潛水專家波爾,事發四十年後寫了本迴憶錄嗎?”


    丁玉蝶講話跳脫、秒換談話對象的老毛病又犯了。


    宗杭愣了一下,趕緊點頭。


    “他在書裏,第一次迴憶了自己的三個同伴在湖底是怎麽失蹤的,說是忽然看到耀眼的白光,緊接著人就被巨大的吸附力吸住了,然後白光在湖底翻卷、扭動,他的三個同伴都被白光帶走了,就他命好,掙紮著浮了上去……”


    “這就表明……”丁玉蝶對著易颯揚起下頜,“再兇險的情形,技術好的人,都能化險為夷,我是水鬼,老祖宗賞飯吃,美國潛水專家都逃得掉,本土水鬼還能掛在那?”


    說完了,抽了張紙巾擦嘴,然後搓成團兒,準確地投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拜拜。”


    ***


    易颯找了家距離水岸不遠的小賓館,訂了間雙人房,因為拎了烏鬼,店主一番牢騷之後,多要了五十。


    宗杭巴巴仰著頭在樓下等,直到等到易颯開窗,向他比劃了房間號,才瞅了個空子,飛快地竄上樓去。


    平時有身份,不覺得這身份有多可貴,現在成了“黑戶”,才知道寸步難行。


    進了屋,看到易颯坐在沙發上,抱著個老古董般的錄放機,這玩意兒,宗杭隻在電視裏見過,自己都沒玩過。


    易颯撳下按鍵。


    “王後氣壞了,她精心製作了一個蘋果,這蘋果一半是紅的,一半是綠的,紅的那一半有毒,非常可怕……”


    這一驚一乍的口吻,是給小孩子講童話故事吧?


    宗杭還想聽聽是哪個童話故事,易颯撳停了,換了盤磁帶進去,倒帶,試聽,再倒帶,再試聽。


    最後放的歌是《上海灘》。


    其實是很老的歌了,但因為這些年幾度翻拍,聽著很熟悉,宗杭差點跟著哼了,她又撳掉了。


    然後交代他:“我剛過來的時候,在碼頭定了條橡皮艇,晚上你就開那個過去。”


    又指了指那個錄放機:“這個也帶過去,跟她見麵之後,別急著說我要見她的事,問她認不認識這個,熟不熟悉這首歌。”


    宗杭說:“這歌,是你姐姐愛聽的吧?”


    易颯點頭:“那人可能是我姐姐,也可能不是。如果不是的話,她聽說你把她的事告訴我了,還要帶我去見她,會覺得你背叛了她……所以你穩一點,別那麽著急。”


    還真的,宗杭反應過來:自己有點為“姐妹相認”這迴事興奮過頭了,易颯是考慮得更周到些。


    “那個鴨頭山有個問題,四麵環水,鴨頭的地勢高,你從哪個方向坐船去,她都能看見,眼裏要是抹了‘亮子’,更加一清二楚。所以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讓她看見你還帶了人,她不會見你的。”


    宗杭點頭:“本來也該先征求她的同意,你放心吧,我會隨機應變的。”


    這些天的經曆,讓他對自己生出許多自信來:他不會遊泳,現在會“坐水”了;他之前螃蟹都不敢捏,卻從鱷魚池裏逃出來了;他得了易颯指點,知道別去跟某些人“硬碰硬”,要利用自己的優勢,有水就有靠山,而那個鴨頭山,四麵都是水……


    易颯沒說話,低頭去理腳邊的行李包,看到堆疊的衣服間,那個小小的棕色藥劑瓶,和一次性注射器。


    她有自己的計劃。


    她要見老k,這麽多年了,她守著一個莫名其妙的秘密,而今終於守到一個可能的知情人,她不會坐等老k來決定見不見她——她也要去鴨頭山,哪怕今天是19號。


    ***


    夜幕很快降下。


    八點多,下起了雨,雖然不大,但一直不見停,易颯去開船時,老板勸她:“姑娘,別玩夜船啦,眼看湖上風越來越大,搞不好會翻船的。”


    易颯說:“沒事,我就在岸邊開開。”


    她把快艇開離碼頭,開到約定的地點。


    宗杭抱著塑料布包裹好的錄放機迎上來。


    快艇的操作很簡單,易颯教了他幾次,又給他眼睛裏滴上亮子。


    宗杭有點緊張:夜裏,在空無一人的大湖上開快艇,冒著雨,頂著風,去見一個詭譎莫測的女人,這經曆從未有過。


    而且,易颯的交代好簡單啊,隻給了個錄放機,其它的,可能會發生的種種狀況,她都沒提。


    他忍不住問易颯:“萬一老k見了我之後,不讓我迴來,直接帶我去別的地方了,那怎麽辦呢?”


    易颯笑笑,提醒他別誤了時間:“該走了,別遲了。”


    在她看來,自己已經不需要宗杭了。


    他的作用,也許就是把老k帶到她身邊。


    他的秘密,她也全都知道了。


    他像一條渡船,搭載她到了新的位置,誰會拖著船繼續走下一程呢?我救過你,你成全我,大家兩不相欠,你本來就是那個老k派來的,迴她那兒去,合情合理。


    宗杭有點不安,但還是點了點頭:“那你迴去吧,下雨了……我希望她是你姐姐,她真的是就好了……你多一個親人,多好啊。”


    他把快艇開出去。


    艇尾處綻開一道白色的水花,從岸上看,鴨頭山又小又模糊,像個孤獨的雞蛋。


    易颯忽然大叫:“宗杭迴來。”


    ***


    宗杭很快又折迴來了,不過操作不太熟練,差點把自己甩水裏去。


    他停了快艇,氣喘籲籲淌水過來:“啊?”


    易颯說:“再交代你點事。”


    相識一場,多說兩句。


    “哪怕那個老k真的是易蕭,真的是我姐姐,你也記住,不要相信她。”


    宗杭說:“那是你親姐姐啊。”


    易颯笑起來:“親姐姐?”


    “我二十多年沒見過她了,她經曆過什麽、是什麽樣的行事風格、喜歡什麽顏色、什麽口味、穿什麽衣服、有什麽愛好,我通通不知道。”


    “你了解一個人,才能防備一個人,不了解才可怕,防不勝防。”


    親姐姐又怎麽樣呢。


    一個她從未熟悉過的親姐姐,永遠隻是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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