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他們一走,易颯就過來找丁磧。


    她隻對水鬼的房間記得牢,丁磧他們具體住哪間,隻知道大概位置——一路過來,拐了個彎,忽然看到薑孝廣。


    他看起來很緊張,攥著手機,一臉的猶疑不定,在一扇門前徘徊良久,伸手欲敲,又縮迴來,轉身想走,走了兩步又迴頭,總之是拿不定主意,進退兩難。


    易颯覺得奇怪,正想招唿他,他卻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拳頭在身側虛攥了一下,走了。


    這是在搞哪樣?屋裏又住了誰?


    易颯可沒那麽多顧忌,走到門口,抬手就敲。


    開門的是丁長盛。


    兩老頭子,玩什麽欲言又止,易颯滿臉堆笑:“丁叔啊。”


    丁長盛有點意外:“易颯,你……有事嗎?”


    易颯說:“你知道丁磧去哪了嗎,我想找他聊點事。”


    丁長盛指了指斜對麵的那間:“還能去哪,丟了那麽大人,出去晃蕩不是現眼嗎?屋裏待著呢……你找他什麽事啊?”


    易颯笑笑:“我跟他聊了之後,你不就知道了嗎?你們父子倆之間又沒秘密——我現在跟你講一遍,待會又跟他講一遍,我多累啊。”


    丁長盛苦笑:“你也真是,歪理一道道的。”


    他關上門,那笑瞬間就沒了。


    ***


    丁磧門開得很小心,那種隻拉一條縫的架勢,和她屋裏藏著宗杭時,如出一轍。


    “有事?”


    他居然把頭發都剃了,頭皮泛著青,不過長相占了優勢,不難看。


    易颯往門框上一倚:“沒事我也不會來找你啊,怎麽,不請我進去?還是說……”


    她目光往裏飄:“不方便?”


    她這麽一說,丁磧反不好遮掩了:“也沒什麽。”


    他開門放她進來。


    裏頭確實有人。


    床上坐了個年輕的漂亮姑娘,雙手絞在一起,臉色有點不安。


    易颯心裏一動,她懷疑這是井袖。


    她瞥了眼丁磧:“女伴?地秧子?”


    丁磧含糊嗯了一聲:“要麽我讓她迴避。”


    “不用,我不說三姓的事。”


    這井袖跟丁磧到底是什麽關係,有沒有把秘密透露給丁磧,透露了多少,都是她想知道的——雖然不能開口問,但把人留在這,能察言觀色也好。


    易颯在小沙發上坐下,開門見山:“丁磧,剛香姐給我打電話了。”


    丁磧沒反應過來:“香姐?哦,哦,是她。”


    他一顆心登時收緊。


    “說是陳禿一個多月沒出現過了,太反常了。”


    丁磧很關心:“是嗎?他不是要去辦貨嗎,賣家怎麽說?”


    “陳禿的這些渠道,怎麽可能告訴香姐?她遲遲等不來人,懷疑出了事,就去找高台教裏的乩神婆卜了一卦。”


    乩神婆是易颯胡謅的,反正高台教是越南本土小宗教,有很多鄉土地域性操作,丁磧對此一無所知,她吹得天花亂墜也沒關係。


    “卦裏怎麽說?”


    “卦象不太好,乩神婆指了個方向,讓趕緊去找,香姐她們就請了一些人,開著船沿湖找,一路找到泥炭沼澤森林……”


    她故意在這頓了一下。


    丁磧笑得有點異樣:“然後呢?”


    易颯往沙發裏倚了倚:“沒找到。”


    丁磧鬆了口氣。


    沒找到是正常的,按照柬埔寨雨季的降水量、船的自重、以及淤泥“吃”船的速度,如果真的這幾天才開始找,船早沉下去了。


    易颯不動聲色:“但這事給我提了個醒,我就去搜了一下,我發現,那個叫宗杭的,到現在都還是失蹤……你還記得那個宗杭嗎?”


    她眼角餘光微瞥:聽到“宗杭”這個名字時,那女人突然抬頭,一臉驚愕。


    是井袖沒錯了。


    沒想到易颯會忽然撂出“宗杭”這個名字,丁磧瞬間頭大如鬥,後悔沒讓井袖迴避。


    ***


    昨天晚上,他追問井袖那個廚工是不是宗杭。


    井袖反問他:“關你什麽事?你認識他?”


    丁磧搪塞過去:“他爸出了百萬懸紅,那兩天我也在柬埔寨,知道他不稀奇啊,如果真是,誰不想順道發個財?”


    井袖說:“不是,同名的,你想多了。”


    丁磧沒戳穿她,怕她生疑,心急如焚之際還堅持著又敷衍了幾句,出來之後,一秒鍾都沒耽誤,馬上去了廚房。


    不可能是自己做事粗糙,把活人當死人沉了湖:他百分百肯定,善後時,宗杭和易蕭,都已經死了。


    怎麽活過來的?簡直匪夷所思。


    如果宗杭活了,那易蕭呢?是不是也在船上?


    這麽大的事,沒先做個確認,他不敢告訴丁長盛。


    起先,一切都還順利,他製住了宗杭,但沒想到黃雀在後,有人在後廚門口襲擊了他:那個女人,是易蕭無疑了。


    脫困之後,他頂了個不陰不陽頭,接受眾人的詢問,備受屈辱,顏麵掃地,丁長盛也罵了他一個狗血淋頭:“你一個絕戶,我把你帶進掌事會,頂著多少壓力,破格提攜,又有多少人在背後指戳?你倒是給我爭個氣!”


    “在三姓這麽多人麵前,衣服被扒了,頭也剃了,被綁在菜筐子裏……你以後出去辦事,誰他媽還會把你當迴事?你看到他們怎麽幸災樂禍了嗎?”


    丁磧猶豫再三,還是咽下了自己的懷疑:空口白牙的,沒點證據,說不定又招一頓罵——送走丁長盛之後,他對著鏡子推了頭,也差不多計劃好了下一步。


    得有個證人。


    他讓人把井袖找過來。


    沒想到,井袖反先發製人:“宗杭呢?他一夜都沒迴來,我打聽過了,領班說,是你說這兩天家族聚會,事多,要借他去各處幫忙的。現在人借哪去了?”


    丁磧以退為進:“你既然打聽過了,那總該知道,我也出事了吧?”


    井袖瞥了眼他的青茬頭皮。


    是知道了,船工們傳謠的本事一流,說他被扒得底褲都不剩,又說什麽頭發被硬拔掉,聽得她居然還為他擔了幾分心。


    丁磧壓低聲音:“昨晚上,是我借他去幫忙的,從你那離開之後,我想去找他,誰知道,有個女人把我打暈了,應該也把他帶走了。我還沒對外說,你也知道,船上剛死了個人,現在又失蹤了一個,我怕聲張出去,引起恐慌。”


    “那個女人,長得很奇怪,皮膚慘白,胳膊上還有很多疤……井袖,你見過她嗎?”


    井袖打了個寒噤。


    這肯定是易蕭,她把宗杭帶走了。


    丁磧沒有漏掉她臉上任何一絲微妙的變化:“我現在猜測,殺人的可能是那個女人,井袖,你要是見過她或者認識她,你得告訴我,人命關天,這是大事……”


    井袖腦子裏轟轟的。


    易蕭……確實像會殺人的樣子,踢她下鱷魚池時,又狠又毒,但是,最危急的時刻,還是伸手拉了她一把……


    丁磧的聲音很懇切:“井袖?”


    要不要說?井袖緊張地挪動了下身子,又硌到了那塊塞在屁股兜裏的柿子金。


    她想起易蕭迴國之後,總是遮擋得嚴嚴實實,似乎確實在刻意躲避些什麽、隱瞞些什麽。


    自己拿了人家的錢,就該忠人家的事,至少,不該長舌婦般嘰裏呱啦亂說……


    易颯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


    丁磧焦頭爛額,苦於沒法兩全:陳禿的事一個應對失當,易颯就會疑心到他身上,說不定,現在已經在懷疑了……


    他看了井袖一眼,眼神裏帶無奈和安撫,那種“你先別衝動,我會給你解釋”的無聲懇求。


    井袖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沒吭聲。


    易颯把一切盡收眼底,但光憑這眼色神情,她得不出太多信息,隻能盡量話裏有話:“兩個人都離奇失蹤了,我感覺兇多吉少,這裏的事情完了之後,我得盡快迴去一趟……你是最後見過宗杭的人,對吧?那之後,你有見過他嗎?”


    丁磧尷尬:“沒……沒有。”


    井袖低下頭看自己絞著的手。


    兩隻手都絞得發白,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


    丁磧定了定神:“我覺得素猜撇不了關係,你迴去之後,可以往這個方向查,還有,陳禿本身……背景也挺複雜,聽香姐說,他隨身帶槍,估計仇家……也很多。”


    易颯把手伸進頭發裏,煩躁地抓理了幾下:“我也是這麽想的,這裏出了這麽大事,陳禿那又不安生,按住葫蘆起了瓢,我也是倒黴……女朋友啊?”


    是朝……自己說的?


    井袖嚇了一跳,抬頭看她笑得甜軟,覺得這笑容有點熟。


    易颯打趣丁磧:“長得真漂亮,便宜你了……”


    又揶揄井袖:“不過,你可得長個心眼兒,別被他騙了,這個人,十句話裏,也沒一句真的。”


    送走了易颯,丁磧關上門,後背都出汗了:陳禿這事沒露馬腳,還算幸運,但井袖這兒……


    他轉過身。


    井袖正盯著他看:“你不是說,你不認識宗杭嗎?”


    丁磧說:“是這樣的,井袖,你聽我說……”


    他卡了殼。


    這麽突然,一時半會,怎麽編出個全須全尾的故事來啊。


    井袖反而笑了。


    過了會,她歎了口氣,意興闌珊:“算了,你也別費那勁了,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吧。”


    “我是認識宗杭,你記不記得,我住吳哥大酒店時,特別喜歡到露台上跟隔壁聊天,你還說我是閑的?隔壁住的就是他,他爸是酒店老板。”


    “後來他失蹤了,我也挺上心的,誰知道一個多月之後,他忽然打電話給我了。”


    “我也不清楚他為什麽不跟家裏聯係,他給了我不少錢,讓我扮他女朋友,怎麽說呢,就是跟他跑幾個地方,身份上打個掩護——不然你以為呢?無利不起早,我在暹粒幹得好好的,巴巴跑到國內來,又是坐車又是坐船,委屈自己住那種臭哄哄的船工宿舍,不為了錢,誰肯幹?”


    ***


    易颯沒急著迴房,去到樓下餐廳吃了個飯,想到宗杭也沒吃,又在船上的小賣部裏買了些零食,沒敢買多,連泡麵都隻拿了一盒,散夥在即,買多了怕心思細的人生疑。


    迴到房間,沒等多久,丁玉蝶就把宗杭送迴來了,連屋都沒進,嚷嚷著自己曬傷了,要趕緊迴屋貼個麵膜。


    關上門,看到宗杭一臉喜色,眼睛都亮晶晶的——易颯知道應該有收獲,故意先不問:“餓的話,自己燒水泡麵。”


    宗杭“唰”地遞過來一個塑料袋包裹的字條:“給你。”


    易颯瞥了一眼:“什麽啊?”


    宗杭真想塞到她手裏去:“她給我的。”


    他特別想看到易颯跟易蕭姐妹相認,易颯那麽小就沒了家人,多可憐啊。


    易颯接過來,反複看了看,發現非但包裹得很好,還拿透明膠纏好,沒開過。


    “你沒打開看?”


    宗杭搖頭:“我打開了,萬一你懷疑是我換了紙條呢?還不如讓你開。”


    易颯有點意外:“呦,長心眼了嘛。”


    想了想又問:“怎麽給你的?丁玉蝶沒發現?”


    “沒,”宗杭興奮地臉上泛紅,“他在睡覺,我趴著休息,把手浸到水裏,誰知道易蕭……老k在水下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腕,把這個塞在我手指中間……”


    易颯懷疑地看著他:“你能忍住不叫?”


    “叫了啊,但我馬上找了個借口,瞞過去了。”


    易颯拆塑料包:“能被你瞞過去,丁玉蝶這兩年智商掉得真厲害。”


    宗杭假裝沒聽到,反正她前頭誇過他“長心眼了”。


    易颯抽出紙條展開。


    上頭寫著:19號,晚10點,鴨頭山。


    宗杭也湊上來看:“鴨頭山,這是哪兒啊?”


    易颯走到窗邊,朝遠處看了看,指了指湖心唯一可見的、形如鴨頭的一處:“喏,那,應該是個島。”


    鄱陽湖裏有大大小小幾十座島嶼,豐水期是島,到了枯水期,水退下去,就成了山,有一些有名的、大的島嶼,都開發成了景點,那些小的、沒什麽看頭的,就成了荒島,船來船去,都沒人稀得上去看一眼。


    宗杭恨不得今天就是19號:“那我明天準時去,一見到她,我就把你的話轉達給她。易颯,我覺得她肯定是你姐姐,肯定是。”


    ***


    水祭安排在晚上十點鍾。


    事發突然,沒法準備太多,一切從簡。


    九點半開始,跟船上打招唿,內外都熄燈,不見一點燈光。


    薑駿的起屍處,拿圓的“拉框子”圍起,槽裏倒油,十點準時點火。


    三姓的人在十點之前,都要帶三根“敬死香”到場,從火槽裏點上香頭,然後散布周圍,有艇坐艇,艇不夠就浮在水裏,全程不允許講話,算是虔誠默哀。


    線香用不著燒盡,剩1/3時就扔進“拉框子”裏,寓意:還有不少,留著以後慢慢用。


    默哀這段時間,隻薑孝廣可以說兩句話,諸如感謝各位到場之類的。


    這水祭也就算完成了,畢竟現代社會,不能動靜太大,引來關注就不好了。


    宗杭不能去,留在黑漆漆的房間裏看稀奇,客船離事發地有點遠,隻能隱約看到細細的拉框子火圈,香頭的光亮比螢火還弱,倒是很多聚集的香霧,嫋嫋上升,蔚為壯觀。


    宗杭看入了神,覺得三姓也怪有意思的。


    聽易颯說,開金湯這種事幾十年才遇一次,家族的大事也並非天天都有,大家平時都像普通人一樣各忙各的,愛打工打工,愛上學上學。


    隻在被需要時,才聚到一起。


    細一琢磨,有點像神秘的俱樂部,低調不張揚,設了苛刻壁壘,對外界三緘其口,保守著屬於自己家族的秘密。


    ***


    時間差不多了。


    薑孝廣從劃艇上站起身,夜裏風有點大,艇身搖擺不定,但他還是站得很穩,然後清了清嗓子:“首先,作為薑駿的父親,我感謝大家……”


    手機響了。


    死寂的靜默裏,這聲音極刺耳,沒人說話,但四下顯然已經蕩開一片無聲的騷動:水祭事大,很多人被要求連手機都不要帶……


    薑孝廣慌亂地從褲兜裏掏出手機。


    薑固的手機,那個女人打來的。


    場合太尷尬,他趕緊摁掉,調了靜音塞進兜裏:“那個,我們繼續,薑駿的事情,目前還沒有頭緒,但是……”


    電話又來了,褲兜裏不停地震動。


    過了會,這震動變成了一條一條,應該是來短信了。


    四下裏更靜了,幾乎所有人都看著他,映著點點香頭的目光裏帶揣測、好笑、不滿、獵奇。


    薑孝廣隻好再次把手機拿出來,剛一點開,短信就跳了滿屏。


    ——不接嗎?


    ——那我就給通訊錄裏的人挨個打電話。


    ——讓他們知道,1996年,你跟丁長盛之間,做了什麽交易。


    ——還在祭祀你的假兒子嗎?


    ——假了這麽多年,是不是習慣了?


    ——我要見薑駿,接電話!


    ——接電話!


    電話又來了。


    這一次,薑孝廣再也顧不了那麽多了,顫抖著手指撳下接聽,將手機湊到耳邊。


    他聽到那個陰沉而又沙啞的女聲。


    “明天晚上,9點鍾,鴨頭山,一個人來,誰都不能知道。”


    薑孝廣含糊地嗯了一聲:“你想幹什麽?”


    那女人笑起來。


    她壓低聲音,像透過聽筒,給他的耳道裏吹氣:“如果我們能談攏,我送你一份禮物,很完美,你會喜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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