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杭走了之後,易颯領著烏鬼,沿湖走了一段,然後蹲下身子,拍拍烏鬼的腦袋,又指指鴨頭山的方向。


    烏鬼看懂了,搖搖晃晃向水邊走,入水時翅膀倏地展開,像在熱身。


    易颯籲了口氣,伸手摸向後腰。


    那裏,除了烏鬼匕首外,還有分裝了獸麻的小藥劑瓶、一次性注射器、未拆的幹淨針頭,她都已經拿防水袋包好了,牢牢縛在了腰上。


    ***


    授完水鬼銜的當天,就是檢查身體。


    易颯心裏一萬個不情願,但還是一臉乖巧地去了,抽完血,她死盯著針管看,想搶過來,或者跟誰換一筒,可惜整個流程都很嚴密,沒法動任何手腳。


    查完之後,她馬上收拾好行李,摸清了酒店周圍的路線,知道從哪條路去車站最近,還想好了法子,要聲東擊西:萬一身體真有問題,三姓那麽多人,硬逃是逃不掉的,她要假裝去車站,假裝買了票,假裝已經上車走了,實則另做打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是的,前提是“萬一身體真有問題”,她像個爛賭徒,不到最後一刻不死心,還想賭一發自己的好運氣:萬一查不出來呢?


    老天眷顧她了。


    體檢結果出來,她樣樣趨近完美,反而是同期的丁玉蝶,一堆的小毛小病,被醫生叮囑了很久少吃這個別碰那個。


    她先鬆一口氣,然後更加緊張。


    不能掉以輕心,小心駛得萬年船,有些跡象,一出頭你就要嚴陣以待,否則遲早栽跟頭。


    她開始研究自己,列了張表,詳細迴憶自己那一天都吃了什麽、做了什麽、碰了什麽,以前都沒爆過血管,為什麽偏偏19號這一天開始了?是哪件事引發的?


    她記錄,分析,小心翼翼,唯恐泄露秘密,第二個月的19號,又是一次,又是夜半,半年下來,她就有了六次樣本。


    她發現了一些規律。


    比如19號隻是爆發,其實從月半開始,她的脾氣就會漸漸暴躁,如何克製都見效甚微;


    比如爆血管的時長,她越驚慌失措、惶恐不安,黑色的血管就越難消退,身體承受的痛苦也就越難捱,反之,如果心平氣和,一般三四個小時之內就能消下去;


    ……


    恐怖往往源於未知,樣本積累得多了,經曆的次數多了,神經麻木,倒也不覺得天快塌下來了。


    第九個月的時候,她開始試著給自己用藥。


    也許真是運氣好,她的路子一開始就找對了,她從“安定”之類的鎮定性藥劑開始,有了點發現就迅速抓住,分析和記錄的筆記寫完一本,燒一本,看紙頁在火舌裏蜷曲、變黑,心中總會掠過扳迴一局的快感:沒人能知道她的秘密,即便她真的被感染,得了絕症,到末了,也該是自己結果自己,從生到死,都不該被別人限製和左右。


    獸麻是她撬鎖偷來的,安定類藥物是有用,但總像隔靴搔癢,撓不對地方:那獸麻呢?其實人和獸,戳穿了講,都是哺乳動物,身體機能強弱而已,她是水鬼,各項能力超過常人許多,也許能撐得住獸麻的效力。


    ……


    今年她二十四歲,本命年,懷揣秘密的第十年。


    每個月19號,她避免勞累,快夜半時給自己注射獸麻,因為提前注射效果不能達到最佳,延後注射會爆血管,而且隨著年紀的增長,她的症狀比少年時要嚴重——即便不是19號,激烈的脾氣爆發都會讓她產生異樣。


    她覺得這是一種未知疾病,她一點點去摸發病的規律,學著如何與它共處:不稀奇啊,很多人到了老年,都是疾病纏身,人與病,艱難共處、彼此低頭,到最後一刻,還要共入墓穴,關係來得比情愛都難解難分。


    她隻不過是提前經曆而已。


    雨還在下,易颯站在水中,兩手自額前插入發裏,將頭發壓伏向腦後,仰臉承接漫天細雨。


    有時候活著真沒意思啊,藏著秘密,戴不同的臉,言笑晏晏,應付她他它,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麽。


    但走了這一步,就得邁下一步,抬完這隻腳,就得邁下一隻。


    事情、日子、人生,和腳下的路一樣,總得繼續。


    易颯慢慢沉入水中。


    ***


    鄱陽湖中的很多島嶼都因風景秀美,被開發成了小景點,有固定的上島遊航線。


    但鴨頭山幾經考察,幾次被棄。


    一是因為,它最大的旅遊價值就是“鴨頭”這個形狀,遠看清晰,近看莫名;


    二是,整個島身是塊突兀出水的巨大礁石,最高處的鴨頭,是離水七十多米的直立峭壁,根本沒法停船,鴨身處勉強可以停靠,但島上又沒什麽可看的,往鴨頭去的路陡,多樹,多碎石,很難保障遊客安全。


    所以至今無人居住,連野生水禽都很少落腳,是個荒島。


    宗杭把快艇停在鴨身處,抱著錄放機,小心翼翼上了岸。


    沒人迎上來,宗杭遲疑著往高處走,小聲叫了句:“易蕭?”


    腳下碎石滑動,高處林木陰森。


    走了幾步,宗杭看到石壁上有字。


    ——往上。


    不知道什麽材質寫的,瑩瑩的有點夜光效果,他眼睛裏滴過亮子,看得分外清晰。


    那就繼續往上走吧,宗杭有點緊張,謹慎地四下去看,但偏偏島上風大,兼又下雨,葉動樹搖,到處都是聲響。


    走了很長一段,幾乎心浮氣躁時,又看到兩個字,這次是寫在地上的。


    ——繼續。


    宗杭抬頭看高處。


    再繼續,就上鴨頭了。


    鴨頭是至高點,是塊凸起的岩石,大概有一個羽毛球場那麽大,到了這,就沒法再“往上”了,哪一麵都是往下走,也不知道該從哪一處“繼續”。


    而且人站上去,像個靶子。


    易蕭是喜歡故弄玄虛,但到現在還不現身,是不是有點太過了?


    宗杭咽了口唾沫,把錄放機拿出來:“易蕭,你在嗎?”


    還是沒人應。


    “我給你聽一首歌,你聽聽看,是不是覺得耳熟。”


    他撳下播放鍵。


    錄放機上了年頭了,磁帶轉合時總有哢哢的異響,再然後,《上海灘》的調子在鴨頭岩上、在風中、在雨裏,慢慢流瀉開來。


    歌聲舒緩,宗杭的心卻一點一點往上提,目光在矮處的林木間一遍遍掃過。


    有指引的字,字後必然有人,但人遲遲不現身,是為了什麽呢?


    觀察他?易蕭還需要觀察他嗎?


    拖時間?


    幾乎就在這個念頭迸出的同時,自歌聲的間隙裏,宗杭聽到船聲。


    他急迴頭。


    視線裏,遠處,兩艘快艇正一前一後風馳電掣而來,艇上人頭憧憧,來的人絕不在少數。


    臥槽,出狀況了,宗杭一把撳掉錄放機,抱起來想跑,忽然僵住。


    他看到,似乎也是被這船聲吸引,茂密的樹叢裏,有個人影閃了一下。


    那身形,絕對不是易蕭!


    宗杭腦子裏瞬間炸開,下一秒,他用盡所有的力氣,向著來處瘋跑。


    易蕭沒來!


    又或者是,她來過,但走了,在這鴨頭山上,布了另一群人對付他。


    他沒空去想為什麽了,他要逃,趕緊跑!


    ***


    易颯拽著烏鬼的一隻腳蹼,在水下穿遊。


    配合久了,雙方都有了默契,她手上的拽力小,烏鬼就遊得快,拽力一大,烏鬼就會放慢速度——這段路很長,烏鬼每隔一段,就要浮出水麵透個氣。


    易颯卻始終沉在水下,這樣,任何人看來,都隻是一隻水鳥在水裏浮進浮出。


    烏鬼又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就在這個時候,易颯似乎看到,有什麽東西,和她反方向,隔著一段距離,倏地過去。


    水底下黑漆漆的,即便眼裏有亮子,還是看不大清,易颯隻隱約覺得,那東西形體不小,煞白,動作很靈活。


    大魚嗎?也許是江豚?


    這念頭從她腦子裏一晃而過。


    烏鬼卻驀地渾身一震,緊接著,迸發出巨大的氣力,水中一個懸身急轉——如同公路上汽車甩尾掉頭——向著那個方向急追了過去。


    這情形從未發生過,易颯被拽得一個水下急翻,沒做任何準備的水下滾翻,會讓胸腔裏極難受,她迫不得已浮出水麵換氣,手上幾次用力,才把烏鬼拽迴來,一巴掌扇在它腦門上。


    媽的,欠揍,也不看看現在什麽情勢,還惦記著去抓魚吃!


    烏鬼這才反應過來,心有不甘地扇了下水淋淋的翅膀,重新校正方向,潛入水中。


    它也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


    隻不過,它對追尋過的氣味,有動物的本能反應。


    ***


    宗杭狂奔到岸邊時,那兩艘來的快艇,已經在另一處著陸了,艇上的人動作迅捷地跳上岸,光看那姿勢,就知道一定個個彪壯,都是好手。


    宗杭踩著水,幾步跨進艇裏,正要發動,忽然愣了。


    推進器被卸了!


    怎麽辦?跳水嗎?不行,他抱著錄放機,機子會泡壞的。易颯說過,這是她姐姐的遺物,她保留了很多年了,時時保養,所以現在磁帶放進去還能聽……


    隻這一遲疑的功夫,有幾個人已經往這頭衝過來了,宗杭沒辦法,從艇裏跳出來,又往另一個方向跑,跑了一段迴頭,發現除了那幾個,其它人都沒急著追。


    他們在岸邊散開,每隔一段距離,就站了一個,手裏拿著長長的杆子,把杆頭伸進水中,還有幾個人,把快艇開去了峭壁的那一頭,手裏也都有長的杆子。


    好像是個包圍圈,但說實在的,在水上做這種圍剿,有用嗎?易颯說了,有水就有靠山,這島四麵都是水,他隻要能尋個間隙,跳進水裏……


    先找個妥當的地方,把錄放機藏起來。


    宗杭一咬牙,單手扒住一塊礁岩,大步跨跳過一道岩溝。


    ***


    易颯在水下聽到船聲。


    先還以為是宗杭他們速戰速決,談完了就離開了,仔細分辨了一下,發覺不是,好像是兩艘快艇,而且聲響由遠及近,都是向著鴨頭山來的。


    謹慎起見,易颯拽了拽烏鬼腳蹼,避開聲響最盛處,向著岸礁高大的地方過來,近岸時,她鬆開烏鬼腳蹼。


    烏鬼搖搖晃晃,向著相反的方向撲騰。


    有人怒喝了句:“什麽東西!”


    易颯正暗自慶幸有烏鬼引開了對方注意力,突然之間,整個人像被橫掃了一棍子,一下子砸在水下的硬礁上。


    遠處傳來烏鬼倒翻掙紮的聲音,易颯仰麵浮起,手腳抽搐,嘴巴虛張,雙眼發直,有幾秒鍾,什麽反應都沒了。


    她聽到人的聲音,像被風揚起的麵粉,一粒一粒,慢慢飄下來,覆了她滿臉。


    “哎呦,是野生的水老烏,罪過罪過,這是咱們三姓的吉祥物呢,快快快……杆子收起來……”


    冰涼的湖水漾在易颯的口鼻邊。


    過了很久,候著那頭沒聲音了,她才哆嗦著、扒住岸礁的凹凸處爬上來。


    有追喊的人聲,不知道從哪個方向過來的,像鼓槌,捶在耳膜上,忽輕忽重。


    她意識有點不清醒了,得不住地晃著頭,或者抽自己巴掌。


    那是電魚杆,這裏的水下,布上了電。


    也不知道烏鬼怎麽樣了,應該已經被電暈過去了。


    她伸手摸後腰。


    剛那一砸撞,獸麻的藥劑瓶也碎了,防水袋被碎片戳破了口,又經湖水一泡,灌滿了水。


    易颯想吐,又吐不出來。


    她跌跌撞撞往陰暗處走,腦子裏隻一個念頭。


    ——這裏有三姓的人,藏起來,趕快藏起來。


    ***


    電擊的後勁還沒過去,易颯頭痛欲裂,又覺得四麵都是人聲,迷迷糊糊間,找了個洞鑽進去,倚住洞壁大口喘著粗氣。


    其實這不算洞,隻不過是石壁上有個內拐凹,外頭又恰好長了棵樹,可以拙劣地遮擋視線,頭頂上是空的,能看到月亮。


    是的,雨停了,天上掛一彎下弦月,白毛毛的,易颯揉了揉眼睛,覺得這月光像融了的水滴,慢慢往下墜,墜到她的臉上,墜得她臉上癢癢的。


    她伸手摸臉,摸到了漸隆的凸起。


    人聲又過來了,還有急促的、奔跑著的腳步聲,她甚至聽到了薑孝廣的大聲嗬斥。


    奇怪了,他一大早,不就押著薑駿的屍體迴家了嗎?


    易颯從後腰裏拔出烏鬼匕首。


    這就是命了,她的秘密可能守不住了,與其被活捉、被研究,或者病症惡化之後被“燒掉”,還不如自己來個幹脆的。


    突然之間,有人慌慌張張,一頭闖進來,應該是沒料到有人,險些叫出聲。


    易颯垂著頭,濕淋淋的頭發微顫,說了句:“別過來。”


    那人愣了一下,忽然又驚又喜:“易颯?你怎麽來了?”


    是宗杭。


    ***


    宗杭也沒想到,自己還挺能跑的,雖然這一路快跑吐了:又竄又跳,時不時還抓起石塊砸翻兩個,有一次都被掀翻了,但他拚命踹掙,又掙脫了。


    易颯居然在這兒,他喜得眼眶都熱了。


    她真是好像他的救世主一樣,永遠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出現。


    他壓低聲音,叮囑她要小心:“易颯,我想跳水走的,但是我看到水麵很多魚,翻著肚皮,我就想,他們不定在水裏投了毒,咱們現在該怎麽辦……”


    他驀地住口。


    是追的人近了,人聲、腳步聲,就在周圍,又有人大聲嚷嚷:


    ——剛還看見的。


    ——不可能跑了的,四下找找,肯定在這附近。


    ——那不是有個洞嗎?那兒……


    易颯抬起頭來。


    月光下,她的臉上爬滿青黑色的猙獰。


    宗杭傻了,一時間語無倫次:“易颯,你怎麽會……”


    手電光亮起來了,一道,兩道,很多道。


    有人罵罵咧咧:“多幾個人過去,四麵堵,媽的,跟猴似的,竄那麽快。”


    易颯說:“宗杭,我不能被他們發現,他們發現我,我會死的,你懂嗎?”


    宗杭點頭:“我知道,我懂的,你不能被他們發現……”


    易颯仰頭看他,伸手推上他的小腹,眼神裏有近乎殘忍的決絕,又耳語般重複了一遍:“你懂嗎?”


    宗杭一下子懂了。


    他低頭看她的手,沒再抬頭,眼前漸漸有點模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呢喃些什麽:“我懂的,那你要藏好了,別被人找到……”


    話沒說完,掉頭衝出去了,迎麵撲倒了兩個要進來的人。


    易颯站著不動,虛張著的手還僵在那兒,然後微微顫抖。


    隔著一道石壁,她聽到宗杭在跟人廝打,拚命廝打。


    再然後,好像被撂倒了,那種倒地的悶響,大概是有人往他嘴裏塞沙土,因為他一直嘶吼,一直在呸。


    後來就沒動靜了,有人拿手電照了照,笑著說了句:“呦,還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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