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德說:“當然。深淵主君招募下屬,就隻有這一個目的。”


    蘇眉憑空抓出魂石瓶子,然後受到魔網能量衝擊,已經有些疲憊了。她很希望安靜休息,利用冥想恢複精力,讓自己再度活蹦亂跳起來。


    然而,她和克雷德開始交談後,便被談話內容吸引,急於知道後來如何發展,因此人都精神多了,殷殷期盼著他繼續往下說。


    克雷德很少說話,既因為天性使然,也因為後天環境的影響。畢竟在深淵之中,大部分惡魔無需巧舌如簧,戰鬥能力夠強,就可以所向披靡。克雷德即便想多說幾句,恐怕也沒人感興趣。久而久之,他自然養成了除戰鬥方麵之外,保持沉默克製的習慣。


    所幸作為戰術大師,他頭腦極為明白,到必須要說時,能夠清晰解釋出自己的意思,使得旁人不知不覺間,就相信了他的話。


    他見蘇眉還保持著興趣,似乎受到鼓舞,又主動說道:“那時候,我地位升高了不少,但生活本身並未發生改變,需要麵對更強的敵人。從為生存戰鬥,變成為主君大人而戰。”


    蘇眉笑道:“絕大部分惡魔可沒這想法。他們為主君大人而戰,是為了獲取可觀的好處,也為了有朝一日揚眉吐氣,取代主君地位。莎婕娜能找到你,其實也挺幸運的。”


    克雷德也笑了笑,說:“我那時根本不知道,其他惡魔心裏怎麽想,隻知道做好自己的事。但是,如果我仔細迴想那段時間……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見到了更多生物,得以了解他們五花八門的習性,發覺世界上的種族那麽多,與惡魔也天差地遠。”


    由於從未這麽做過,他起初還有些不習慣,語氣相當呆板,好像在寫說明文,又像在轉述和他毫無關係的消息。但話說到現在,他神情柔和下來,帶上了屬於人類特有的感*彩,總算有了講故事的感覺。


    他的眼睛閃動如落日下的長河,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當中。他又說:“我想不出為什麽,可能因為我的人類血統終於發揮了作用,讓我比純種惡魔想的更多。”


    忽然之間,蘇眉明白了他的感受,明白了他身上逐漸發生的變化,以及這種變化的原因。她憐憫地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就叫命中注定吧。


    果然不出她所料,一個人想的越多,就越容易產生感慨,從而不滿自身處境,生出對現狀的不滿。純種大惡魔看著對手時,心中唯有興奮,想將他們碾成碎片,從而展示強大力量。但克雷德卻在想,為什麽還有這麽多與惡魔不同的生物,為什麽他們的觀念與做法,都與惡魔不同。


    這些想法匯集起來,最後由量變產生質變。當他赫然發覺,自己居然有著選擇權時,深淵魔將的地位便不再具有誘惑力了。


    蘇眉小心地提醒道:“你還沒說到奈瑟狄麗。”


    克雷德一看向她,目光就比之前溫和幾分。他順從答道:“是的,但我那時還不認識她。她也隻是個下級魅魔而已。”


    他仔細想了想,才接著之前的話題說下去,“由於我並非深淵生物,不受深淵意誌束縛,在凡世待的再長,也不會被深淵召喚迴去。莎婕娜大人若需要進行針對凡世的攻擊,便優先派我去。”


    “因此,我接觸了真正意義上的人類。”


    蘇眉忽然想,用巫妖與半魔相比,就會發現他們截然不同,本質簡直背道而馳。


    巫妖生活於凡世,據說出身也還可以,又有著難得一見的奧法天賦。隻要他願意,便能成為青史留名的*師,飽受尊重和敬仰。但他對“伸張正義”嗤之以鼻,果斷連身體都拋棄了,變成住在黑風海岸的可怕大反派。


    克雷德怎麽看都像可怕大反派,又有升級為終極反派的可能,卻在接觸人類後,爆發出他本人都預料不及的轉化。


    “其實,我起初根本看不起人類。”他說。


    “沒關係,我們自己也經常看不起自己。”蘇眉吐槽道。


    克雷德又笑了一下,“您知道的,大多數人類很弱小,又沒什麽特殊能力。連奧斯那種劣魔,都能輕鬆殺死一家平民。若非他們數量多,運氣好,每個時代都出現出類拔萃的強者,將徹底淪為牲畜、獵物一樣的存在。”


    “……也的確有人持這種看法,你看巫妖。”蘇眉又吐槽了一句。


    克雷德見她心情很好,好像也跟著開心起來,微笑道:“奇怪的是,我襲擊凡世過程中,常能看到人類做出意外之舉。他們明明毫無戰鬥能力,無法對我們造成任何威脅,卻充滿了勇氣。有些最平凡的人類,一看到惡魔,會主動衝上前來,給予同伴逃跑的機會,連女人都會這麽做。”


    “最開始,我並沒感覺有什麽不對,反而認為他們太愚蠢。但久而久之,我發覺這些人態度真誠,當真想要以自己的命,換取同伴的命。我不由去想他們做法背後的原因。”


    蘇眉沉默了,過了一陣才問:“你最後下定決心,看來之前就想明白了?”


    克雷德點了點頭。


    他俊美到難以形容的麵容上,驀地湧出了些許不好意思,甚至可以稱作忸怩。他說:“惡魔之間,不存在同伴情誼。如果你看到惡魔冒著危險,全力拯救同伴,一定牽扯他本人的利益。可人類就能舍己為人,寧可自己去死,也要讓親人和朋友活下去。”


    然後他居然還歎了口氣,仿佛又進到了記憶中,“我甚至見過一次,拄著拐杖才能行動的老人,用力堵住教堂的門,讓身後的幾個小孩得以逃走,可他根本不認識那些人。對惡魔來說,這簡直死的毫無意義,又沒有必要。”


    如果他的觀念動搖了,那麽之前他做下的殺戮行為,必然反噬迴來,成為他痛苦和猶疑的根源。


    蘇眉苦笑道:“我得提醒你,也許你太理想化,因為人類差異很大,有英雄也有惡棍。不瞞你說,你見到他們英勇赴死,因而為之震動,但更多的人,會拋下同伴逃走,甚至嚇到什麽都做不了。”


    克雷德說:“我知道,我也見過不少和惡魔一樣明智的人類。曾有守衛將同伴鎖在門外,聽著他被殺死也不開門。不過他們對我來說,如塵土般渺小,絲毫不值一提。”


    蘇眉說:“我懂了。”


    克雷德的聲音依然低沉悅耳,因為飽含複雜情緒,比平常更具感染力。這聲音猶如加上了舞台效果,在蘇眉心中奇妙迴蕩著,“我想了很久,也去查過不少資料,還問過比我懂的更多的人。最終我想明白了,人類和惡魔的區別在於感情,而非頭腦。”


    “他們那麽做,並非因為太愚蠢,自願白白送死,而是因為具有感情,才能克服對死亡的恐懼,換取他人逃生機會。”


    蘇眉沒有說話,隻用難以形容的眼神,沉默地打量著克雷德。


    克雷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居然避開了她的目光,帶著點急促,匆忙解釋道:“惡魔還把人類感情做了劃分,分為親情、愛情和友情。每隻大惡魔都知道,想令一個人陷入絕望,最好對他的家人、愛人和朋友下手。”


    蘇眉點頭道:“非常聰明的選擇,非常正確的結論。”


    她試圖以微笑安撫克雷德,告訴他不用不好意思。但克雷德根本沒看她,反而下定決心似的說:“又過了很長時間,我終於開始厭惡受人操縱的命運。每當我看著同為魔將的同伴,便產生深深反感,不想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說我瘋了也好,但我希望擁有人類的感情,我希望能有人……什麽人都行,讓我願意付出生命保護他,而他也願意付出生命保護我。”


    他最後把勇氣從九霄雲外拿了迴來,重新望向蘇眉,“奈瑟狄麗曾告訴我,你很介意她的存在。但我不想隱瞞你,就從這時起,我才偶然認識了她,與她結成情人關係。”


    蘇眉很想說自己仍很介意,但追根究底起來,其實根本沒什麽好介意的。她伸手按了一下太陽穴,又重複了一次,“我懂了。”


    克雷德源於人類那方的性格特質,終於在他身上引發翻天覆地的改變。他懷疑人生意義,厭惡眼前生活,和人類一樣有著感情需求。


    但在活火熔獄之中談感情需求,還不如去找圖勒菲,和他談談慈善事業的問題。在這種關口,奈瑟狄麗找上克雷德,變化為人類女子模樣,對他百依百順,滿足他一切要求。克雷德就是一隻此生剛接觸感情問題的菜鳥,若不就此為她淪陷,反而不對勁了。


    他又歎了口氣,“奈瑟狄麗總覺得,有她在我身邊,我就能安心征戰,然後取得更高地位。但她弄錯了,我已經不想繼續在深淵生活。我想進行一項大膽的嚐試,前往凡世,看看能否給我的命運帶來改變。”


    蘇眉盡可能溫和地問道:“自從你效忠於莎婕娜,到你決定離開,應該經曆了不少時間吧。你一定非常痛苦,才會選擇拋棄主君,拋棄故鄉,前往完全陌生的世界。”


    克雷德搖頭,“過程隻有困惑,但等我想清楚之後,的確除了痛苦與焦躁之外,感受不到別的感情。我知道這對不起莎婕娜大人,但我已經無法接受。我覺得,至少我應該主宰自己的命運,而非被人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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