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西的風俗女人不能上墳,可我年年都去看我哥,我爸給栗家列祖列宗燒紙祭拜我隻盤腿坐我哥墳前。農村的墳墓是沒有墓碑的,尤其是我哥這種父母健在自己沒有子嗣甚至沒有結婚的青年,隻是一個單薄的墳頭草草掩埋就完了。甚至一蓋的殯葬喪儀都不能辦,因為他沒有子嗣不能讓白發人送黑發人。


    爸爸忙祭祖,我跟徐浩然彎腰圍在滿是雪白的墳頭旁一根根將上麵幹枯的草拔掉,雪還在噗噗簌簌的下著。


    等我爸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將墳前收拾幹淨,我從保溫箱裏拿出來祭品和我媽包的餃子,徐浩然點燃了火盆裏的紙錢,爸爸蹲在一旁目光灰暗。


    “小波,恁大妹妹跟浩然來看你了,你在那邊缺什麽就夢裏給爸爸帶句話。”


    “恁媽媽跟我身體都怪好,小二也聽話她感冒了我這次沒讓她過來,你在那邊別惦記俺們,一定把自己照顧好!


    恁媽媽又給你織了件毛衣,這迴不是紅地是黑地,她說今年冬天冷,給你買的羊毛線你看看好看不,不好看在給恁媽媽托夢。”


    爸爸聲音哽咽起來,他緩了一會才又繼續說道:“十五我迴去路上遇見小帆了,我給她佛了讓她別來了。你要是有空就托個夢給她,讓她趕緊結婚生孩子吧。你嶽父嶽母快愁瞎眼了......”


    淚滴不自覺掉落,砸進了盆邊的雪裏。我機械的一張張燒著紙錢,盆裏燃起的熊熊火焰映襯著徐浩然格外蒼白的臉。


    該說的話早在最痛苦的那段時間都說完了,如今在他的墳前隻覺千言萬語堵在胸前,卻不知如何說起。


    我哥如果還活著現在都32了,嫂子吳小帆跟他同歲,三年了,她還是沒有走出來。吳小帆的父母曾求過很多人幫他們開導吳小帆,這其中包括我爸媽和我。但是都沒有用,她還是一如既往的如一個沒有了生氣的活死人,暮氣沉沉的活著。她跟從前一樣正常吃飯,上班,社交。父母讓她去相親,她就去,問她說合不合適,她說挺好,可最後都會不了了之。吳小帆看似挺過來了,實際是心裏上了一道沉沉的枷鎖,誰都打不開。


    從我上小學我就知道我哥有個同學叫吳小帆,吳小帆是他在鎮上念初中的同學,我一直不明白吳小帆是怎麽看上我哥的?單單因為他長的又白又帥嗎?我認為吳小帆不是那麽膚淺的人,她那麽老實,很有可能是我哥威脅了她,她才答應跟我哥在一起的。


    後來在我跟吳小帆聊天中才得知她跟我哥從校服到婚紗的故事。


    吳小帆不高,長相算是一般吧,很瘦小的一個女孩子。她畢業於國內知名的大學,研究生畢業後留校做了助教,後來不知道我哥用了什麽方法讓她放棄了一線大城市名校教師資質迴了四線小城做個二流本科學校的教師。


    我爸媽對吳小帆從最開始的厭惡到接納和喜歡,都離不開我哥的努力。我一直都知道我哥上學的時候替吳小帆出過頭,這點一點都不奇怪,他一直都是這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我爸媽最開始不喜歡吳小帆,也是因為我哥老替吳小帆打架這事兒,他們一直認為是吳小帆招惹了我哥,我哥就一被人當槍使的傻大冒。


    實際情況是吳小帆一直苦戀我哥,吳小帆初中跟我哥一個學校,但是兩人並不認識。吳小帆班上有人想讓她傳答案,她拒絕了,然後人家就要教訓她。誰知她骨頭挺硬不服軟,然後老套的校園霸淩就開始了。嘲笑,謾罵,毆打幾乎伴隨了她的整個初中生涯,成績也被毀的一塌糊塗。鎮上的老師其實更多的是看人下菜,吳小帆學習雖好,但並不是非常出類拔萃,她木訥不善言辭,父母又都是老實巴交在地裏刨食兒的農民。這種霸淩的事情老師管了一次兩次第三次就煩了,反讓吳小帆自己反省,為什麽別人沒事就她事兒多。


    吳小帆的媽媽身體一直不好,整個人枯瘦如柴,少年人的惡意來的都是那麽直白,當著吳小帆的麵嘲笑她媽媽披上黑袍就是《白雪公主》裏的巫婆。


    “貓貓,我那時候不想活了。真的!我站在三樓的欄杆旁在想如果我翻下去到底能不能摔死,如果摔不死我們家可沒有錢給我看病!”


    “然後波哥就出現了!他突然在我身後大吼一聲嚇了我一跳,我一轉頭就看見一個又高又帥還很白的男生,他瞪著一雙大眼要笑不笑的站那兒看我。他說‘哎!小心掉下去沒摔死摔成高位截癱!’”


    吳小帆在電話那頭笑著笑著就哭了,顫抖的聲音幾乎語不成調的繼續道:“我,我都不認識他,他突然冒出來,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走了,我都不知道他是哪個班的。”


    她又哭又笑的斷斷續續的說著他們的往事:“都快畢業了,我突然情竇初開。就好像是黢黑的夜裏有人為你亮了一盞燈,一瞬間我的世界有了色彩,在我極度厭惡憎恨的學校裏有了一抹美好的期待。”


    “他幫我嚇退了好幾次別人對我的霸淩,可誰能想到我們倆在學校裏都沒說過話,他從來不給我說話遇見了也是跟陌生人一樣瞟我一眼,我更不敢主動找他。我一度為他這種行為感到迷惑不解,我完全看不出來他會喜歡我,我甚至想都不敢往那裏想。你知道你哥這個人的,除了學習不好,他哪哪都好,長的好、人緣好、嘴巴甜、他什麽都好。貓貓你那時候太小,完全不知道你哥哥栗清波在學校裏是校草和校霸一樣存在的人。反觀我好像除了學習好一點,沒有什麽可以拿得出手。後來我問過波哥為什麽那天要嚇唬我?他說‘你跟隻貓一樣耷拉著腦袋,又瘦又矮小的後背讓我想起了貓貓,哦我大妹叫貓貓!’。


    貓貓,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很多人喜歡你,是因為你有點漂亮,好看,懂事,而有的人喜歡你隻是因為看你哭了,明白你的狼狽,想把肩膀和糖果都給你。我這輩子做的最最勇敢的一件事,就是在追栗清波這件事上的不自量力和一往直前的孤勇!還好,還好他足夠好,還好他沒有嫌棄我,還好他最後還是讓我跟他在一起。


    其實我一直都很沒有安全感,我們,我們倆我們倆15歲認識,22歲才在一起,28歲決定要有一個家。然後他突然就走了,貓貓,真的像在生剖我的心真是好痛......


    我以為老天爺讓我受了二十多年的苦終於良心發現給我安排了一個好結局的,我我以為我真的守得雲開見月明的!可是沒想到他殘忍至此,一定要讓我摧心剖肝才滿意。


    貓貓,我再也不會遇見一個像波哥一樣的人。你們都覺得我是想不開,其實我想的比誰都開,都清楚。我們的相遇就像老天給我安排的一場大手術,他的離開就是手術結束。起初我以為這場手術是為了治療我灰暗的人生,讓我活下去。後來我才知道,這場手術不是想要救我,是想要慢慢折磨我......


    傷口縫上留了一把刀在裏麵,這把刀已經成了連接著我身體重要部位骨血筋脈的器官,看見別人恩愛紮一下,看見別人結婚紮一下,甚至你們都默契的不在提他也要紮一下。看不見傷口,可卻一直在留血,每一次都痛徹心扉,不能把它取出來,取出來就會要了我的命。


    你不用勸我,我可能會在未來某一天突然累了不想在想他了我也就結婚生子了。但是會在哪一天呢?這我也不知道。”


    *


    從墓地迴來路上遇見村裏的熟人,老遠就衝我爸喊‘三哥’拿出煙就上前讓給我爸。


    “什麽時候迴來的?”我爸抽著煙問道。


    對麵的中年男人迴道:“昨天晚上剛到。”


    “我聽說滴你在桂雲礦上,總樣,幹的了耶。”


    那人輕蹙了下眉頭感慨道;“總弄耶幹不了也得幹,上有老下有小的,擱在咱這礦掙不到錢。這是俺大侄女?”


    我爸一側身迴道:“昂,這是老大,貓貓這是你大叔。”


    “大叔。”我乖巧的喊了一句大叔,大叔笑嗬嗬的點點頭看向我旁邊的人問道:“這是俺大侄女滴......?”


    在他說出誤會的話前我爸很有眼力見的及時出言道:“這是貓貓滴同學,以前跟小波都玩的怪好。”


    大叔聞言一改剛才的八卦臉,一本正經的點頭噢噢沒在多問,稍頓片刻又道:“我聽這些人佛滴你這不擱電廠幹了,上哪幹了現在?”


    “去年就退下來了,現在在那個城南的五美家墅物業幹。”


    大叔聽後詫異問道:“去年就退下來了?三哥你今年有多大?總弄早就退下來了?”


    “今年五十七了,過了年五十八。嗬嗬嗬,快六十的人嘍!”我爸抖了抖煙蒂頗為感慨的迴道。


    “那你怪顯年輕,看不出來像快六十的人。”


    這話要是我哥沒走前說可信度極高,我爸一直都是四十像三十,五十像四十的老帥哥。從我哥出了事他一年內頭發幾乎全白了,今年過年我媽硬拽著他把頭發染了這才看著像個樣子,我在後麵跟徐浩然翻了個白眼,徐浩然站路邊的一棵樹旁抽煙,看了我一眼又繼續看那棵樹。我踱步過去想看看他在看什麽,發現樹上連隻螞蟻也沒有。


    “你找什麽?”徐浩然一臉疑惑反問我。


    “我看你在看什麽啊?”


    “我什麽也沒看,就在這抽會煙。”


    我倆對視片刻從對方眼中看見了鄙夷。


    “姑姑!貓貓姑姑!”


    有兩個小孩蹦蹦跳跳的往這邊跑過來,看見前麵的我爸大喊著:‘三爺爺,三爺爺!’


    我爸臉笑成了一朵花,也不跟大叔拉呱了。抱起跑到他身邊的小男孩問道:“恁姐弟倆咋跑這來了?”


    跑到我這邊大點的女孩迴道:“爺爺剛才從樓上看見像你,讓我和弟弟來喊你去我家。”


    我爸懷裏抱著的小男孩還不滿三歲,有樣學樣的迴道:“呃呃爺爺看見了,三爺爺去我家,去我家!”


    我爸笑著問恁爺爺喊我去你家幹嘛說了嗎?小男孩眼珠子轉了又轉說道:“吃飯,爺爺喊吃飯!”


    旁邊的大叔問道:“這是大哥家裏青山的兩個小孩吧。”


    “對,青山的小孩。”


    大叔感慨道:“呦都長弄大了,我記得生這個小妮的時候我還在山城礦上班,這她弟弟都這麽大了。”


    我爸接道:“那可不,不在眼前的孩子都長的快。”轉頭又對我和徐浩然說道:“貓貓,你跟浩然先迴去吧,我去你大爺(大伯)家看看什麽事兒。”


    我點點頭說行,又問眼前的小女孩道:“栗田你來不來我家玩,我家裏可多好吃的了。”


    栗田已經上一年級了比她弟弟懂事穩重很多,她眼裏放出想去的信號嘴巴卻迴道:“不去了,媽媽不讓我帶著弟弟亂跑。”


    “沒事兒,去三爺爺三奶家不算亂跑,一會兒我送你和弟弟迴去。”我繼續循循誘導道。


    栗田陷入了糾結中想去又有什麽顧忌,那邊我爸跟大叔已經作別作勢要抱著栗雨走。栗雨在我爸懷裏扭了又扭喊到:“姐姐,姐姐,我也去!”


    我笑著問栗雨道:“你也去哪兒啊?”


    栗雨迴道:“去三奶家,吃好吃的!”


    我爸隻好放下栗雨,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笑著說:“去吧,恁姑姑昨天買鎮些(好多)好吃的,趕緊吃去吧。”


    我拉著栗田,栗田拉著栗雨一路飛奔迴家,將徐浩然遠遠的拋在後麵。到了家我拿出買給她們的好吃的,兩個小家夥笑的小臉通紅。


    外麵徐浩然要走,我讓青緹在屋裏看著兩個小的不敢讓他們吃太多,匆匆忙忙出去送徐浩然。我媽指揮著徐浩然將那桶豬肉放在車上,又從家裏拿出來一大半昨天徐浩然帶來的東西。然後是慣常的一番撕扯!場麵還是一度難以控製,齊西的風俗就是這樣,送禮迴禮那陣仗那聲音跟打架一樣。


    我插手站一旁看他倆推拒的差不多了,從徐浩然手裏拿過車鑰匙道:“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給他拿著,其他的全都不要拿了,他家隻會比咱家的還多!”


    我媽也隻能妥協按我的辦,徐浩然剛把車鎖上了,說什麽不讓她往上搬東西。我指的幾樣都是家裏大棚裏種的菜,夏天曬的幹菜,我媽炸的素菜丸子,家裏散養的已經宰好的雞還有蛋,特意從我姥那裏帶的湖鴨蛋,鬆花蛋什麽的。這些徐浩然也閑麻煩不想帶,可他也知道不帶今天是走不了了,哪怕是偷偷走了,我爸媽也會給他送蒙城去。


    徐浩然上了車要走,我媽在車外麵一遍遍囑咐:“開車慢點,剛下完雪路滑,千萬別開弄快。給你爸媽帶聲好!空了接恁爸媽在來石壩溜溜逛逛(散心)。”


    徐浩然像個遠走的兒子耐心的聽著父母的囑托,我在外麵拉緊了帽子哈著熱氣說道:“拜拜!注意安全!”


    他點點頭開車走了,剛開出去有十幾米又停了,我媽問我咋了要過去看看,我說我去看看,小跑到他車前。


    “咋了?怎麽不走了?”


    “沒煙了,你上車去前麵那個小賣部給我買一包。”


    “你迴來的路上不還抽呢嗎?”


    “那是最後一根。”


    小賣部在出村的路上,跟我家有一百多米。天太冷,寒風吹在臉上跟小刀割臉差不多,我不願意去。


    “你自己不能去買嗎?”


    “麻煩。”他從儲物盒裏拿出兩百塊錢遞給我,“一包軟中華,剩下的都是你的。”


    我伸手接過他的兩百塊嘴上不饒人道:“怎麽不懶死你!”


    “媽!我去給他買包煙你迴去吧!”


    我媽一聽買煙咋咋唿唿道:“家裏有煙!可多了,我給拿去您不要在花那錢了。”說完她作勢就要去拿煙。


    我忙高喊道:“唉唉唉,你別拿了,家裏沒有他抽的那種!”說完我就拉開車門上了車,我媽還在後麵嚷嚷著:“什麽煙不能抽!非得買去......”


    “你知道你今天穿的跟頭熊一樣嗎?你剛跟那倆小孩一起跑,從背後看就像一頭黑熊在追倆孩子。”


    “不買了,我要下車!”


    “哎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


    “我才不學你,要風度不要溫度。你不冷,你路上別跺腳啊!”


    徐浩然嘴硬道:“我那是腳冷!你腳上穿的什麽,我穿的什麽!”


    “腳冷你流鼻涕幹嘛?你別問我要紙擤鼻涕啊,我看你全身上下就剩嘴硬了。”


    徐浩然穿沒穿毛褲我不知道,但是他上身隻穿了一件黑色皮夾克,裏麵一件白色襯衣外麵套了一件圓領淺色毛衣。早上出門前我媽找出來我爸今年新做的老式棉襖,讓他穿在裏麵,他看見我進來了問我穿沒穿,我特意拉下來拉鏈給他看我的紅色棉襖,他看完後說不冷不用穿,蒙城今天零下十多度他要是不冷,我改跟他姓。


    到了小賣部,我下車給他買了一包白將軍,看見櫃麵上還放著兩包小浣熊幹脆麵我也順手收入囊中。老板找了我八十七塊,我跟那沒動的一百塊放在一起,真好,五分鍾收入一百八十七塊外加兩包幹脆麵,今天又是穩賺不賠的一天!


    從車窗遞給徐浩然,他不接斜眼看我。我先發治人學著台灣腔道:“看什麽哦?”


    “是我眼瞎了,還是你眼瞎了?我說的是中華,軟的!大姐你給我的什麽?”


    “都到齊西了你抽什麽中華,當然抽齊西特產白將軍!”


    我想說不要拉倒,剛說了兩個字不要,他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從我手裏掰走了煙,又伸手去我口袋裏摸索,我哎哎的叫著,不想讓他得逞。奈何他車高人高,從我一側的兜裏掏出來一包幹脆麵。


    笑罵道:“哎呦我去,你還敢吃敢獨食兒!你還買了什麽了!”


    “沒有!就買了兩包幹脆麵!真的其他的都沒買!我發誓!”


    “你發個鬼誓!”


    徐浩然拉著我的胳膊不放,我一著急就使出了殺手鐧,趴他手上就咬。誰知正好中了這廝的詭計,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團了一團雪在車上,趁我低頭咬他的功夫將我的帽子擼下去一團雪全放進我脖子裏了。我剛咬上他手還沒使上勁就被脖子上的一團雪冰的一激靈,啊!一聲大叫後鬆開了嘴,瞬間脖子上那股子涼意激的我發不出任何聲音。


    徐浩然放完了還不甘心,又把手從我脖子伸進去將雪推至後背才滿意。得逞後毫不猶豫鬆開了我的手,而我由於慣性一屁股跌向身後的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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