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


    梟陽突然歇斯底裏,死死地盯住竺薑,瘋狂渴求著能從她這張麵裏看到另一個人,卑微而可憐,


    “西風當年……若不是全心全意信了太一宗那個豬狗不如雜碎……要是她願意逃迴圓州……也不會……我恨啊!為什麽我沒有去川陽接她……為什麽她到死都還愛著另一個人……”


    梟陽的人身魂魄似乎也維持不住了,變迴了長毛妖的樣子。


    “小丫頭,劍修這一輩子,最不該碰的,就是‘情’,修無情道的,才能長生。”


    他說完這句,像是泄去了所有的氣力,真正成為一絲遊魂。


    竺薑沒心情繼續陪他感概三人愛情的纏綿悱惻,眼看著梟陽一半身子已隱入了蒼茫的背景中,大唿道,


    “別恨了吧,你難道沒有意識到,不止西風,我好像也快要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您老人家魂體狀態一拳都能打十個我,留我一人在這裏,如何出得去?”


    “你拿著的可是西風的靈劍——”


    話音剛落,梟陽的魂體徹底消失。古樹周圍,再次如墳場一樣安靜。


    竺薑在身後摸索,直到指尖碰到吼西風護手上的銀杏葉子,才從一片虛空中,找到一絲真實。


    被劍陣所傷後做過的夢驀然重現在腦海,那個美麗的女子,會不會就是朱優。


    “修無情道得長生。”


    竺薑最初把“情深不壽,無欲則剛”當作箴言,聽多了後,反倒不痛不癢。現迴想起梟陽像啼血一樣的囑咐,加之半妖西風的悲劇溯著夢境鋪陳開來,她忽然有了別的解讀──


    無情人去情留道,不悲不喜,熱絡中是疏離,看似無法感知情之所在,實則處處留情於他人。


    總之飛升不過是幹幹淨淨地離開,他人離合,何足掛念。什麽都不在乎,方無軟肋,方所向披靡。


    如此觀之,這話的確是金科玉律。


    然則轉念一想,它不過先入為主地將長生擺在了更重要的位置。


    朱優因情而亡,真的不值得麽?摯愛相伴,放逐紅塵難道不比飛升真仙,萬年孤寂要快樂?


    西風的靈劍,是有情的劍啊──


    梟陽想讓重啟一切,讓竺薑走上截然相反的道路,可傳到她就能順利斬斷情根麽?


    要是早能斬斷,她豈是如今的模樣。有情,也代表有癡妄與執念──剝離不了,就讓它伴著。


    “竺──薑──”


    一句空靈之聲倏地冒出,在穀中迴唱,好似琴弦上神樂般的泛音,不急不緩地繞耳,像是已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月光下緩緩流動的溪水中央,一位長發曳地,僅有薄紗蔽體的女子乍然現身,施施然走上岸。後頭爬了一條赤瞳水蟒,每吐一次信子,四周便要寒上三分。


    此景其實尚未超出竺薑預期,以絞殺她為唯一目的的大陣裏,出現什麽都不奇怪。雖然女子的胴體旖旎,令人難以移開雙眼,但女子背後的水蟒,一瞧便不是祥物。


    好在梟陽除了驚嚇她之外還做了件好事,端給她的溪水能迴靈,讓她不至於一點法術都不用,直接上去和人家硬剛。


    手裏握著吼西風,另一麵把柳條控在女子與蟒蛇視線之外的樹冠枝椏間,竺薑看著他們慢慢靠近,心跳如鼓。


    霎那,柳條以詭異的速度墜下,匕鋒瞄準水蟒的後頸。竺薑用了可以貫穿一人的靈力來操控柳條,隻等將妖蟒斬首,再對付那女子。


    一切皆在電光火石之間,嚴絲合縫鑲在水蟒上的鱗片,在柳條接觸之前便有預料似的傾斜了角度,儼然成為一副可拆解的甲胄,不僅堅實無比,彈開柳條後,鱗片甚至脫離了水蟒,像刀片一樣往竺薑的麵門襲來。


    她不想浪費靈力,翻身躲上了樹,順勢收迴了柳條。


    “我們並不想殺你。”


    縱使竺薑身在高處,那女子卻以一個不變的角度,俯視著某個方向,仿佛根本不屑與她進行或威脅或友好的眼神交流,她的嘴唇紋絲不動,方才的話是用腹語念出。


    水蟒失去了一部分鱗片,赤瞳中噴射出的類似火焰的光芒弱了些,退迴到薄紗女的身邊,像一隻被豢養的寵物。


    “口頭的承諾,你覺得我會不會信?”竺薑沒好氣道。


    薄紗女仍然不看她,垂下的眼睫密如鴉羽,“不信的代價,你剛才沒有受夠?還是你真以為憑你可憐的修為,能夠殺的了阿蟒嗎?”


    竺薑沉了一口氣,手心沁出的汗裹在手掌與劍柄之間,滑滑膩膩,因怕劍就此脫手,她攥得更緊了些,


    “你到底是誰?”


    “幻陣之靈。”薄紗女不疾不徐,“若不是你反寫陣紋,我們也不會麵世。於情於理,我們都該放你出去。無奈你的陣法並未改完,隻要鬼頭猶在,我們就還效忠於主上。”


    “所以,很簡單。為了不拂主上之意,你隻有完成我的要求,才可以離開。如果做不到,便隻能在陣中自生自滅了──”


    竺薑聞言從樹上跳下,先以古樹最高的枝條為參照瞧了瞧月亮,發現一兩個時辰的光景過去,那月亮卻一動不動。而吼西風的刃上蹭著月上寒霜,顯得無比鋒利。


    “什麽要求?”


    薄紗女素手揭開身上裹著的薄紗,輕輕一掀,竺薑眼前一片白花花。


    “別吧姐姐!”同為女子,竺薑驚得迅速合上了眼皮,生怕看了人家會觸發什麽隱藏難度任務。


    “好了。”


    竺薑睜開眼,薄紗女的薄紗和先前一樣一絲不苟,隻不過她麵前又多了一對一模一樣的藍綠色釉瓷瓶。


    “用其中一隻從溪邊取水,裝滿另一隻。”


    “好蠢噥。感覺沒有意義。”竺薑翻了個白眼,小聲抱怨道。


    “死活都掌握在我們手中,你配討價還價?這福氣給你都不要──嗯?”


    “得嘞,馬上裝。”竺薑說著就單手勾起瓶耳,另一隻手把劍反握,貼著自己長而直的手臂。


    溪水清涼,水流稍緩的溪麵映了弦月的倒影,似是斑斕點點的碎銀鑄的,竺薑不知怎的想起猴子撈月的故事,用瓶子攪碎好不容易成了弓形的水月亮,玩夠了,就等溪水自覺流入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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