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cy再次迴到酒店房裏,在無人知曉她的清晨,她已滿身傷痕。她無力地躺迴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緊緊地包裹住。敲門聲響起,門外的梁晨魚喊她一起吃飯,可她太累了,她不想參與到任何活動中了,不想與人有任何交流,她隻希望可以一個人靜靜地待著,甚至希望自己可以瞬間消失,那種渴望是如此迫切。但是她還是掙紮著拿起了手機,她撒謊了,她給梁晨魚發微信說她在醫院照顧爸爸,可能要在醫院裏住上一陣子。她還說她不會告訴白落雁的,讓他找個借口說自己不願意跟他們一起,這樣他就還可以留在白落雁那兒。


    她終究是個很善良的姑娘。


    “夠意思!你照顧好自己,迴來跟我說一聲兒。需要幫忙的話也說一聲兒,隨叫隨到。”


    梁晨魚離開了,她又可以躲進自己的世界裏了,此刻的她甚至不想要被救贖,沒意思。陽光太過刺眼,她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在黑暗中,她瞪著那雙美麗的眼睛凝視著天花板,漸漸地她能看清天花板上的每一個細節,她的雙眼穿越了黑暗。她環視著房間,房間那麽明亮,亮到她猛地閉上了眼睛。可閉上眼睛後,世界更加明亮了,是令她想要逃避的明亮,剛剛經曆過的場景一再重複上演,她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一一呈現:爸爸臉上的肌肉是如何抖動的、爸爸的眼神裏有多麽憤怒和失望、爸爸的咒罵以粒子的形式顫抖著,一幅幅彩色的動圖在她腦中循環迴放著。不僅如此,她竟然看到了爸爸病房裏床頭櫃上擺著的全家福,全家福裏有爸爸,有那個女人,還有屬於他們的孩子,孩子還很小,坐在爸爸懷裏露出好看的笑,那個弟弟應該很幸福吧。她還看到了病房裏天花板的顏色,看到了病房裏擺著的盆栽,植物的葉子上還有水珠,看到了椅子上女人那個價格不便宜的名牌包,包上麵的圖案是那麽清晰,一切都奇怪得很。


    突然,那句來自父親的與死有關的語句聲情並茂地在她的頭腦中出現,哦,爸爸說得很真誠,他說了。這個聲音無比響亮又清晰地在她腦中盤旋,這一刻,她怕了,因為她切切實實地明白了自己得到了指令,得到了指令就要照著做呀!


    “比如說,腦中出現:我要去洗手間。那麽無論掙紮與否,我都得去呀!腦中出現:我得起床上學了。那麽無論我多麽眷戀溫暖的床鋪,我都得起床呀。”她竟然在頭腦中做著符合她邏輯的推算。“我可真是個精神病。”


    在恍惚中,她睡著了,時間又消失了,她哭著醒來時她所在的世界已經進入到夜晚,不過被窗簾保護著的她哪裏知道這個世界仍在有序地運轉著,她的世界早已失去了秩序,失去了時空,隻剩下一片廢墟,到處是戰後的殘骸和滾滾不息的濃煙,她無法唿吸,無法行進,她被嚇住了。


    突然一個堅定有力的聲音出現在她腦中,那個聲音命令她,“你去死吧!”她跪坐在床上雙手向上完全臣服於這個命令,她的眼淚不停地流,並不是因為恐懼,因為她對著虛空說了一句,“我等這天等好久了,謝謝。”她起身下床,穿越黑暗,徑直走到酒櫃旁,她毫不猶豫地拿起了那個開紅酒的黑色海馬刀,在黑暗中,銀色的金屬部分散發出耀眼的光芒,這光芒深深地吸引了她。她手裏緊握著海馬刀,轉身走進浴室,白色的陶瓷浴缸也散發出耀眼的光芒,於是她坐了進去,她把水龍頭打開,冰冷的水噴湧著流進水缸,可因那水也在黑暗中散發出光芒,所以她覺得那水也溫暖可愛,可以洗去她身上的汙垢和罪惡。她用濕漉漉的手擦了擦濕漉漉的臉頰,眼裏不再流淚。她拿著海馬刀,用堅硬的螺旋部分的尖頭在手臂上舞弄,她把自己的身體當成柔軟的木塞,木塞一旦被穿破,璀璨的、深邃的、迷人的紅色液體便會與空氣相遇,便會與這個世界相遇,便會與可憐的人們相融合,而可憐的人們便會因此飄飄欲仙,這個世界因而變得五顏六色,這個世界因而變得生動而有趣。多麽美妙的紅色液體呀!多麽美妙的夜啊!


    紅色的液體被純淨的水稀釋,整個浴缸被淡紅色渲染裝飾了起來,那淡紅色便是最溫柔的粉色,是單明明小時候最喜歡的粉紅色,她終於可以不再強裝成孤傲的大人了,終於可以不再用黑色和白色來掩飾自己嬌嫩的內心了,終於可以被她最喜歡的粉紅色擁抱起來了,她成了她自己的公主。


    在這個依然絢麗的夜晚裏,有人沉浸在網絡裏打著遊戲,有人在網絡裏談笑風生換取眾人的關注,有人闔家團圓圍坐在餐桌旁享受著美食帶來的快樂,有人獨自在租借來的空間裏滑動著手機來驅趕自己的寂寞,有人躺在隔離病房裏生死一線,全球幾十億的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滿足著自己、取悅著自己,而她,這個小姑娘單明明也不過是在用這種方式滿足著自己腦子裏的聲音,無論如何她得到了滿足。


    又在電腦前工作著的白落雁總是被自己毫無來由的心悸打斷。這一天,她很反常,總是無法集中精神處理手頭的工作,她時不時地起身去看看還在開會的梁晨魚,而他並無異常,慷慨激昂地迴應著遠方。她迴到辦公桌旁後,沒過幾分鍾,她仍覺得不舒服,她給李健打電話,李健正苦苦地構思作品、擺布作品裏人物的命運。她給自己泡了杯咖啡,咖啡不如往常那樣香濃,隻有淡淡的苦澀,她隻得又撥通了歐陽青的電話,歐陽青正埋頭研究經典。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她就是安不下心來,而這種不安並沒有讓她聯想到自己的身體,她隻得不斷在頭腦中搜尋著自己的關係網,與她的心有關的關係網那麽小,構成這個網的人一隻手便能數得過來,她六神無主。


    “我餓了,咱們吃飯吧。”自從梁晨魚迴來後,他總是感到饑餓。


    白落雁要正要轉換一下思緒,吃飯是個不錯的選擇。“也許是我杞人憂天了。”她默默地想著。


    梁晨魚還在衛生間裏,送餐的服務員便敲響了房門,白落雁戴好口罩便開門了,正在她把餐車往屋子裏推的時候,她想起了隔壁的lucy,於是她轉頭對站在電梯口等待客人取餐的服務員喊道,“隔壁的女孩子吃飯了嗎?”


    穿著防護服的服務員對著她擺手,“沒有!那位女士今早迴來之後就沒叫過餐。”


    “她出去了?”


    “嗯,今天一大早醫院的車把她送迴來的,她迴來後一直沒叫過餐。”


    “好,謝謝你,我知道了。”白落雁一邊往迴推餐車一邊若有所思。


    “你讓我出去拿呀!”梁晨魚迴到客廳時見餐車已經被推進來了。他雙眼放光,急切地去揭開食物上的蓋子,臉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你去叫lucy來一起吃,服務員說她一天沒吃飯了,還說她出去過,今早才迴來。奇怪!”


    梁晨魚也覺得奇怪,“她今早迴來的?”


    “嗯,服務員說的。你去叫她,看看她怎麽迴事兒,說是醫院的車給她送迴來的,一定是有什麽事兒吧。要不今早你叫她吃飯的時候她怎麽不來呢?而且這一天怎麽不吃飯呢?快去快去!”


    梁晨魚也滿腦子疑問,他站在lucy的門外敲了半天的門都沒人應答;他給她發微信,她沒迴;他撥通了她的電話,電話音響了好了一陣子,可沒人接聽。白落雁不放心也跟了出來。


    “是不是睡著了,不開門啊,電話也不接。”


    “去拿你的門卡,我進去看看?”


    梁晨魚確實也有些擔心lucy,他了解她的過往,於是他飛快地跑迴屋子取了門卡。


    白落雁拿到門卡後說,“你在這兒等著,我進去看看。”


    於是她輕輕地推開門,把房門開到最大,走廊裏的燈光從她身後打了進去,她伸手打開了門廊的小燈,在微弱的光中躡手躡腳地往屋子裏走,她探著頭,“lucy,你在嗎?”她輕聲地唿喚著她,“別害怕,我是白老師呀,你在嗎?”她推開臥室的門,臥室裏一片漆黑,一種古怪的腥氣飄進她的鼻子,她覺得腹內開始翻滾。屋子裏實在是太黑了,梁晨魚定製的窗簾把整個世界的光都隔絕在外了。她忍著惡心反胃的感覺悄悄地走到窗邊拉開半扇窗簾,終於,屋子裏有了光,她迴過身往床上一瞧,被子亂糟糟地一半搭在床上,另一半搭在地板上,床上並沒有lucy 的身影。這時,水流聲衝進了她的耳朵,她循著聲音小心翼翼地往浴室的方向走,“也許她在洗澡。”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因為當她聞到那股血腥之氣時,她已經有了很不好的預感。浴室的門虛掩著,她還是敲了敲門,“lucy你在裏麵嗎?我是白老師,我來叫你吃飯,你別害怕呀,給你打電話你沒接我才刷卡進來的。”她豎起耳朵貼在門上靜靜地等著lucy的迴答,可門那邊似乎隻有水流的聲音,並沒有人的唿吸聲。她又試著敲了敲門,提高了自己的音量,“lucy!你在嗎?你在的話迴我一聲兒!lucy!你在裏麵嗎?我要進去了!”於是她推開了門,那種讓她反胃的腥氣猛烈地向她襲來,她伸手摸到牆壁上的燈光按鈕,“卡塔”一聲兒,屋子裏充滿了光明。


    白落雁發出了尖叫,“啊!”


    梁晨魚猛衝進屋子,一把摟住僵在原地的白落雁,他把她的臉埋進了自己的胸口,他胸腔裏的心髒也在猛烈地跳動著,而她也出於本能伸出手擋住了他的眼睛,他們在驚恐中保護著彼此,共同悲傷著。他抱著軟弱無力的她走出了房間,在房間門口,他臉色煞白地靠在牆壁上,他試圖拿起手機撥通求助電話,可他的手抖個不停,連電話都拿不穩。“我來!”白落雁忍住身體上強烈的反應,用顫抖的手撥通了大堂經理的電話,又用顫抖的聲音陳述了情況。放下電話,她用她瘦弱的手緊緊地握著他冰冷的手,其實他們的手一樣冰冷,但放在一起會好一些。


    大堂經理和酒店裏的醫生護士火速趕到了現場,隨後穿著防護服的警察和附近醫院裏的急救醫生也趕到了,白落雁和梁晨魚癱坐在酒店的走廊裏,他們用盡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攥著彼此的手,內心裏向神明虔誠地祈求著:希望lucy平安無事。


    當lucy被醫護人員用擔架抬出房間時,蓋在這個女孩子身上的白布說明了一切。白落雁仍舊不死心,她用充滿渴望的眼睛看向穿著防護服的醫生,醫生搖了搖頭,“人走了!”白落雁腹內的翻滾終於奔騰著衝破了她的喉嚨,她捂著嘴跑迴自己的衛生間,她跪在馬桶旁大口地嘔吐著,痛苦撕裂了她,眼淚奔湧而出,她一邊嘔吐一邊嚎啕大哭,直到自己再也沒有一絲力氣,她癱倒在地上,地上的寒氣也侵襲著她,她好冷啊。在冰冷中她撐起自己爬了起來,她不能倒下,因為那個女孩子還需要她的幫助,她還得送她最後一程。


    還癱坐在走廊裏的梁晨魚一聲不吭,像個靈魂被抽走了的僵屍一般,短短十幾分鍾內,他眼裏的光沒了,整個人都幹癟了,那如枯枝一般的手隻是顫抖著,不停地顫抖著,沒人知道他的腦子裏都在播放著什麽樣子的畫麵。


    由於情況特殊,穿著防護服的警察在走廊裏做好了筆錄。白落雁又強打著精神在醫務人員的幫助下找出了lucy的證件幫她辦理了手續,交了費用。盡管過去了這麽多年,她還留著她所有學生和家長的電話號碼,沒想到這些陌生的電話號碼竟然會在此刻派上用場。她又用她顫抖的手撥通了lucy爸爸的電話,接電話的人是一個抽噎著的女性,她把這個噩耗告訴了電話另一邊的女人,而女人告訴她,“她爸爸昨晚也離開了。”聽到這個消息,她竟然不知作何反應,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她隻能什麽都不想,最後沒辦法,她隻能穿上防護服親自送她一程,她隻能如此,就算她不被允許出急救車,無論如何,她得送她一程。如果她在,這個美麗的女孩子應該不會那麽孤獨了吧!她可以快樂地走向光明了吧!她再也不用忍受人間的苦難了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晨魚落雁的世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三順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三順並收藏晨魚落雁的世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