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淩晨,lucy被電話鈴聲吵醒,她在黑暗中摸索到枕邊的電話,眯著眼睛看了一眼,電話號碼並不陌生,打電話的人也不陌生,隻是很奇怪。還在英國繼續讀書的娜娜為難地成為信使,電話裏娜娜不得不勸解lucy要做個大度的、善良的、不計較過去的孩子,因為lucy的爸爸感染了,而感染很有可能帶走他的生命,在父母的生命麵前,沒有孩子可以不孝順,因為她是個孩子,所以要懂得感恩,懂得因為自己珍貴的生命而感謝給予者。


    “行了,我知道了,你的任務完成了。”


    “那你去不去看你爸?我還得跟我爸有個交代啊。”


    “去不去都是我的事兒了,你的任務完成了,謝謝你。”


    “你也是,真的沒什麽大不了的,咱們現在都長大了,也別跟你爸置氣了,怎麽說都是你親爸,別任性了啊,要不你得後悔一輩子。既然我任務完成了,我就掛了啊。”


    放下電話的lucy一下子清醒了,她曾不斷逃避過並一直在逃避的事情終於來了。


    她起床洗了個澡,但是清水並沒有把她的雜念衝走,她穿好衣服,又給自己畫了個精致的妝容,行動追趕著行動,曾經下過的決定沒有絲毫價值。隨後她把她拉黑多時的電話號碼調了出來,不是爸爸的,而是那個所謂的後媽的電話,她告訴電話那端的女人說自己正在被隔離,請她讓醫院的隔離救護車來接她,當然費用她自己會出。


    天還沒亮,她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盯著遠處的燈光,往事一幕幕襲上心頭,她苦澀地吞咽著記憶帶給她的傷痛。


    她問自己她可不可以原諒父親,就連在頭腦中,她都不願意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她又迴到了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中,這個黑洞中充滿自責與不安,充滿渴望與拒絕,她不得不用力地用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不讓它們顫抖。


    她到醫院的時候,那個所謂的後媽正在vip病房裏喜極而泣,因為父親突然恢複了意識,不僅恢複了意識還能下床行動,他臉色紅潤,盡管身上穿著病號服,可看起來還真不像個病人。lucy來了就後悔了,她有轉頭離開的衝動,可那個年輕的後媽一把拉住了她,兩人都穿著防護服,像兩個外星人一樣彼此之間有很遠的距離,也好,有了防護服的隔絕,他們誰都看不到她的表情,而她也不用看到她的嘴臉。


    “你可來了,多久沒見到了?你爸可一直念叨你呢,你說你這孩子多任性,這麽長時間也不給你爸打個電話,你迴國了怎麽不迴家呢?”


    lucy一聲不吭,尷尬地站在原地。


    爸爸看了看她,臉上有一種嫌棄她的表情,爸爸的眼睛往上一翻還歎了口氣,lucy的心便被撕扯成了兩半,在父母麵前,她總是那麽脆弱。


    “是你們學校校長的女兒給你打的電話吧,我就記得你爸說過你跟那個女孩子關係最好。所以我才求人家聯係你的,我拿你爸電話給你打也打不通,怎麽迴事兒?”


    “我拉黑了。”


    “拉黑了?這是幹嘛?要說你可太不懂事兒了,怎麽能給自己爸爸拉黑了呢?可憐天下父母心,你爸做這麽多不都是為了你嗎?你怎麽能這麽做?再生氣也不該這樣兒!”


    還沒等lucy堵住這張令她厭煩的嘴,“忘恩負義!”這幾個字便生硬地闖進了進了她耳裏,是的,這幾個字是從爸爸的嘴裏蹦出來的。爸爸緊接著說,“那你還來幹什麽?你不是給我拉黑了嗎?拉黑了不就是斷絕關係了嗎?也虧你想得出來,我都想不通,你到底有什麽不滿,從小到大上最好的學校,什麽都不缺,你看看有幾個孩子有你這條件?就這你還不滿意?”


    “不滿意。”lucy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有什麽可不滿意的?”


    她哽咽著說,“除了上最好的學校之外我還有什麽?”


    “你還想要什麽?沒有我你能上這麽好的大學?你跟你媽一樣,要這個要那個,就是不滿足。”


    “我要什麽了?從小到大,我除了學校還有什麽?”lucy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嗓音也變得尖利而嘶啞,短短的兩句話她似乎是用生命嘶吼出來的。


    “你呀!”父親用手指著她。“就跟你媽一樣,自私自利,隻想自己,完全不考慮別人。什麽都得以你為主。是,這些年我陪你的時間少,我不是在工作嗎?我不工作,誰給你交學費,誰給你交興趣班的費用?你知道你這些年花了多少錢嗎?還要這個要那個?小時候你不懂事兒也就算了,現在你長大了,該知道大人的辛苦了。”


    lucy冷笑了一聲兒,隨後爆發出大笑,她把一個塑料塑封袋扔給爸爸,但是爸爸沒有伸手接住,塑封袋子掉在了地上。


    “我就知道您會拿錢說事兒,這裏麵是我從大學開始攢的錢,算是我還你的。大學開始我就沒有要過您的錢對吧?咱們的賬也好算。您放心,以後我還會把我從小到大的生活費還您,至於您跟我媽怎麽分,那就是你們的事兒了。”


    “什麽孩子!養你這麽大,我真是失敗啊!養了個什麽狗東西!你知道我那些學生多尊重我嗎?你算個什麽東西!在外麵誰敢這樣對我?”


    lucy又笑了,“尊重?他們知道您的真實嘴臉嗎?”她指著一旁的女人,“她怎麽來的?您以為我真不知道嗎?還有她之前的那個女的!您真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嗎?”


    “胡說八道。我跟你媽離婚了,我這都是合理合法!你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成年人的事情多少都能了解一些了。”


    lucy咆哮出了深藏心底的秘密,“我真的覺得惡心!我小學五年級就撞見您跟一個女的......”這個秘密壓在她心裏太多年了,犯錯的不是她,但是錯誤卻一直在懲罰她,“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她咆哮著。


    爸爸一時之間有些尷尬,努力地搜尋著可以為自己辯解的說辭。他欲言又止好幾次,終究沒有可以說出口的漂亮話,而那個清楚一切的所謂的後媽也尷尬地立在一旁。


    “是,我以前小,我自己忍著,我不敢說,我不敢跟我媽說,不敢跟我爺爺奶奶說,也不敢跟姥姥姥爺說。我就自己忍著,您知道我每晚一閉眼睛都是您跟那個女的嗎?你們所有人都說我是個奇怪的孩子,從來沒有人問我為什麽變得那麽奇怪,從來沒有人來幫我一把。我每天都在說服自己忘掉那個奇怪的畫麵,我每天都在說服自己您是個好爸爸,每一天!到頭來你們可倒是自在,出國的出國,再婚的再婚,我不正常,你們從沒有努力地幫助過我,轉頭生了更正常的孩子,你們對我的失望和放棄還不夠明顯嗎?我不想變好嗎?你們煩我,我也煩自己,我比你們更討厭我自己,我是個多餘的人,但是你們又不願意讓我死,因為我要是自殺了,你們就會被人指指點點,你們會覺得丟臉,所以我連消失也不行。我還得努力學習,至少你們跟外人提起自己的孩子時,能說她上了個什麽好大學,能讓別人羨慕。真是可笑!我拚了命地滿足你們的虛榮心,算是我還你們的。您真的捫心自問一下,我從小到大,您關心過我嗎?您以為我要的是您的陪伴?其實,我甚至不在乎陪伴,我也不需要上最好的學校,我也不需要處處高人一頭,我什麽都不需要,我需要的是你們多看我一眼,無論我什麽樣兒都能喜歡我,我需要摔倒的時候有人拉我起來,我需要你們看著我能露出笑容,我需要的是這個!我不奢求其他的,但是就連這一點兒我都得不到。我根本不需要別人的認同,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給你們看的!不過我現在不需要了,我什麽都不需要了。如果您要我的命,我隨時都能還給您,我沒什麽太多可留戀的。您要是不要,我就先走了,不是還得賺錢還您!”


    咆哮轉變為悲鳴,悲鳴轉變為暢快,壓抑在胸中多年的語句終於爆發了出來,lucy覺得自己的唿吸稍稍暢快了一些,可這種暢快轉而就變成了空虛,爆發和壓抑沒有什麽不同,最終傷害的還是自己。


    爸爸一下子坐到床上,無言迴應女兒的指責,臉色鐵青。那女人趕緊從一旁走過去安撫上了年紀的男人,“老公,別生氣,千萬別生氣,你這病剛好,孩子說得都是氣話,別往心裏去。”


    女人轉頭對lucy說,“明明啊,你長大了,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不管怎麽說,你爸現在生著病,你不該這樣讓你爸生氣。”


    lucy冷笑了一聲,“氣死了我償命,不過你的長期飯票就沒了,是吧?再說你叫我來不就是為了看到這樣的場景嗎?不就是想知道我以後會不會分你們的家產嗎?你放心,我爸活著,我不會再要他一分錢,你們現在都有更可愛的孩子了,你們好好生活,相親相愛就夠了,錢我攢夠了就還你們,我這條賤命呢,想要就告訴我一聲兒,總有還完的那一天,別著急。”


    爸爸抓起床頭櫃上的馬克杯猛地砸向lucy,“單明明,你就是個畜生!死了得了!”


    杯子在lucy的頭上破碎,水從防護服上流下來,血在防護服裏麵流淌開來,透明的塑料漸漸變成了紅色。lucy竟然一動不動。


    “老公,你幹嘛啊?明明還是孩子,說的都是氣話。”


    女人抓起床頭櫃上的紙巾,幾步走到lucy身邊,試圖去擦她身上的水。lucy一把甩開了女人的手,“你們一家三口就幸福地生活吧,也不用再惦記我了。”說完她忍住巨大的委屈轉身走了,女人在身後唿喚她的名字,這時如瀑布般的淚水終於爆發了,她狠狠地咬著嘴唇,壓抑著自己很容易爆發的哭嚎,淚水與血水交合,她早已忘記了任何身體上的疼痛,心裏的苦才是真的苦。她曾以為她已經忘記了這份痛苦和委屈,她也隱隱地期望在父親病重之際她能再次拉起父親溫柔的手,父親會愛撫地摸摸她的頭,會溫暖地抱抱她,會向她道歉,而她也會向父親道歉,她會承認自己的任性,會承認自己的怪異,會在往後的日子裏努力改正自己,讓自己成為一個令父親驕傲的女兒。誰願意成為一座孤島呢?誰願意成為一座沒有根係的孤島呢?美夢終究成了泡影,以後她都不敢做夢了。


    “以後就算我死了,你都別再搭理這個精神病,就當我沒有這個女兒!就算她死了也別告訴我!”父親憤怒的聲音傳進lucy的耳朵,她的眼淚流得更洶湧了,她要趕緊離開這裏,她要逃離這個地獄。


    負責把她帶到救護車上的護士一把拉住了這個可憐的女孩子,那醒目的紅色讓護士阿姨焦急萬分。“這是怎麽弄的,快跟我過來,我給你包紮一下。”護士阿姨拉著她的手進了隔離急救室,她像沒有靈魂、沒有根的枯木一樣任憑護士給她脫掉防護服,給她清理頭上的傷口,“這塊頭發我得給你剃下來。”護士阿姨深深地歎了口氣,緊接著頭發掉落到地上,“現在我給你消毒,可能會疼啊,忍著點兒。”lucy毫無反應,直到護士阿姨給她拿來一套新的防護服,她才如行屍走肉一樣換上衣服,隻是眼淚不受控製地流啊流,護士阿姨不安地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小姑娘,甭管什麽事兒別往心裏去,你看現在,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突然就沒了,至少你還活著,隻要活著,熬過去就能等到撥雲見日的那一天。走吧,迴去好好的,甭管什麽事兒總能過去的,你信阿姨。藥給你,迴去按照說明記得換藥,現在情況特殊你也沒辦法來醫院換,自己多愛惜自己吧。”


    lucy木木地看著阿姨點了點頭,她並不相信阿姨說的話,隻是她很珍惜這個陌生人的好意。救護車在寬敞的路上飛馳,她怔怔地盯著窗外,太陽已經慢慢地爬上天邊,整個世界已經被照亮了,路上的車少得可憐,這奇妙的世界,“我的世界還會被照亮嗎?”她這樣想著。年輕的單明明又迷路了,她該往哪裏走呢?是的,lucy便是單明明,單明明便是lucy,可她不願意別人叫她單明明,因為這個名字與她的家庭有關,與她的血緣有關,也曾寄托著那些所謂的家人的美好的願望。


    小時候她常常驕傲地跟小朋友們解釋,“我的名字可好了,是我爺爺給我取的。你們別看明明這兩個字很簡單,其實它來源於古文,你們知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嗎?我的明明就是這裏的明明,厲害吧?”那時候她甚至不知道什麽是“大學之道”也不清楚什麽叫“明明德”,她隻是單純地為自己的名字驕傲,也為自己驕傲,為自己的家族驕傲,可後來她在學校裏有了英文名字,有了新的家人,隨著她長久地被家人遺忘,她也漸漸地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忘記了自己的驕傲。後來她不再向人解釋自己的名字,甚至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她的中文名字,她有意地忽略那個名字,那是她逃避的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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