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鮮活的生命的離去總是讓人悲傷的，何況這個生命如此年輕！如此美麗！曾如此渴望這個世界裏的愛！在活著的人的眼裏，這樣的生命的逝去總是令人惋惜的。
梁晨魚仍然癱坐在走廊裏，那帶著死亡氣味的紅色仍舊充斥著他的頭腦，他看著眼前的牆壁、燈光、警察、醫生、自己的雙手，一切都籠罩在這紅色之中。更可怕的是，一段不知從何處來的記憶突襲了他，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哥哥血肉模糊的樣子，他看到了媽媽抱著哥哥失聲痛哭的樣子，他聞到了血的味道，他聞到了汽油、鋼鐵和鮮血混合起來的味道，他看到了警察無奈又無助的樣子，他不僅看到了，他的雙手曾沾染過那紅色的液體，他也用那沾滿鮮血的雙手觸摸到了哥哥溫熱的臉頰，就在哥哥咽氣之時，哥哥仍然緊緊地攥著他的手，直到那手的力氣一點點消失，哥哥不見了，整個世界也都消失了。這段被他塵封多年的記憶此刻如此鮮活地呈現在他眼前，這讓他無法承受。
在慌亂中，白落雁隻得放下心裏的悲傷，放下肉體的不適，她蹲下身子，溫柔地撫摸著梁晨魚的頭，“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跟我進屋好嗎？”她把手伸到他麵前，他木訥地把自己的手交給她，她起身後把他拉了起來，她往屋子裏走，他像個受驚了的小朋友一樣跟在後麵。他順從地躺到床上，眼裏還噙著淚，她為他蓋好被子，又溫柔地擦去他臉上的淚。
“我現在要去送lucy一程，你要去嗎？”
他眼裏的淚又積聚成了小溪，他甚至沒有力氣發出一點兒聲音。自從他下飛機後，他一分鍾的覺也沒睡過，他如此地亢奮，此刻，他的精神被那紅色帶走了，他虛弱地隻剩下唿吸的力氣，他的眼皮漸漸合上了，小溪自動地流淌著。
她再次幫他擦掉眼淚，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那好，你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害怕，我去送她一程，我會把你的心意也帶到。”此時她的眼裏也積滿了淚水，她俯下身輕輕地吻了他，她的淚水滴在他的臉上。“你睡吧，我馬上就迴來。”
白落雁囑咐酒店的經理派個人看護他後才帶著忐忑的心情奔向了lucy此生的最後一程。她穿著笨重的防護服跟在醫院的救護人員後麵，而lucy早已靜靜地躺在白色的救護車裏，白色的布掩蓋著她，純淨的白色，一切都很幹淨。
白落雁請醫護人員讓她坐到lucy身旁，她要陪她說說話，她不要她的最後一程太過孤獨。
因為她必須理智，因為她還不可以因為悲傷而沉溺於情感中，她冷靜地為lucy準備著後事，因為她們師生一場，因為她住在她的隔壁，也因為lucy在最困惑的時候隻想到了她，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她都要對她負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與責任有時候就是如此簡單，因為愛本身就很簡單，隻是人們把它搞複雜了。
在路上，她給劉然打電話，讓她放下手頭的工作去為lucy操辦後事，如果lucy的家人不出現，那麽就由她全權負責。緊接著她又給梁晨魚的好朋友李子打了電話，她把情況一說，李子立即表示會盡全力幫助劉然處理相關事宜。最後她才給lucy遠方的母親打了電話，曾經的電話號碼早已成了空號，她轉頭又給lucy所謂的後媽打了電話，女人表示她會通知lucy的親戚，至於他們怎麽決定，她不管，而她自己正在經曆喪夫之痛。
“也好，你就好好往遠處走吧，別對這個世界有任何留戀了，去一個更好的地方，去一個充滿光明與愛的地方，不要迴頭。”她放下電話對那隆起的白布說道。
她突然想到了和尚老師，於是她又給和尚老師打電話，讓他幫忙給lucy做亡靈超度。不管此前她信不信神明，不管她信不信這些“封建迷信”，她隻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讓這個年輕的生命有一個更好的歸宿，她願她的離開是美麗的，僅此而已。這個世界上畢竟有太多的事情她都不了解，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理是什麽，也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是什麽，更不知道人為何來、往哪兒去，她跟所有人一樣一路走一路困惑，“四十不惑”的是聖人，而她隻是個凡人，她跟所有人一樣一直在迷霧中穿行，因而她要抓起迷霧中她能抓到的一切，所以她要老師給lucy做超度，她期盼宇宙中真的有個地方隻有光明和極樂，她期望她的父母、她的好朋友、她的奶奶、她的學生甚至說所有故去的人都能進入到那種光明中，畢竟期盼是人類唯一擅長做的事情。
安排好一切後，她把手機放下。有關lucy的一幕幕在她腦中旋轉著，她一邊迴憶一邊跟lucy說，“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個非常善良又仗義的姑娘，隻是你不想承認。你長得多漂亮啊，頭腦也聰明，學校裏一定有不少男孩子暗戀你，但是你太優秀了，很多男孩子根本不敢靠近你，以後你可不要這樣偽裝自己了。其實老師很羨慕你啊，說起來也可笑，老師羨慕你這種家境，老師的父母哦，一輩子都沒舍得給自己花過錢，他們也沒有等到我有錢的這一天。但是你又羨慕老師的家庭，確實，我的爸爸媽媽把生命都給了我，我是他們愛裏泡大的孩子，你說這個世界到底公平不公平呢？我到現在也沒找出答案。不過，我想，應該是公平的吧。老師不怪你做了這個選擇，你也不要怕別人議論你、指責你，你不要再有任何牽掛了，如果你喜歡這個世界，下次來找個好點兒的父母，如果不喜歡，就別來了，這一輩子，你已經畢業了。就是梁晨魚，你也不要對他有任何牽掛了，我知道你隻是依賴他並不是喜歡他，如果你真的喜歡他，你根本就忍受不了我的存在，更不會往我身邊靠，而且，也許你忘了，有一次你喝多了給我打電話跟我講了實話，哈哈，你可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咱們說好這一輩子你順利畢業了，所有的緣分都了解了，不要迴頭，不要怨恨，也不要遺憾，不要有任何留戀，往前走吧。往有光的地方走，往好地方走。”白落雁就像對著一個老朋友敘舊一樣，她的聲音平和而溫暖，她不要lucy感受到一絲絲的恐懼和遺憾。
車子在離殯儀館很遠的路上就開始排起了隊，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車子才駛進殯儀館的院子。殯儀館比白落雁想象得要熱鬧得多，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院子裏穿梭，一輛輛車就像卓別林電影裏流水線上的商品一樣，一輛一輛按照次序停在門口，等工作人員把屍體從車上推下來，車子離開，一連串動作重複又重複著。這大概是大流感期間生意最好的地方了。
“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了，別怕，就是換個地方睡覺，會有人來接你的。劉然和李子到時候會來幫你操辦葬禮，我都交代好了，你安心離開吧。”白落雁並不知道人死後到底有沒有靈魂在附近徘徊，她隻是當作她在，因為沒人告訴過她肯定的答案。
工作人員把lucy推下車，白落雁坐在車上目光透過車玻璃追隨著那個曾叫lucy的姑娘，大廳裏麵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把兩扇木框的玻璃大門打開，隆起的白布隨著床下小輪子的轉動被工作人員推了進去，大門關閉，那個曾叫單明明也叫lucy的姑娘在白落雁的目光中消失了，她轉過身來，用雙手捂住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所有的鎮靜、所有的假裝、所有的責任和義務都消失了，離別的痛真實地從心底裏湧上來，那種痛讓人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何處，那種痛讓人的心碎成棉絮。她在她短暫的一生中體會過太多次這種痛，而一再地練習並沒能讓她更加熟練地掌握一種不痛的技能，最終她隻能在一次次累積起來的痛苦中承受著苦難，接受便是她能做的最好的選擇，接受再接受，咬著牙接受，哭著接受，無論如何，隻能接受。有人說這就是成長，不，這不是，這隻是生而為人的無奈。
有些比她年長的人說她太過悲觀，她說，“我不是悲觀，隻是認清了人生的真相，因為我沒有逃避，沒有用任何東西來遮住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心靈，比如說伴侶、孩子、財富、名聲，我沒法用這些東西麻醉我自己，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如果我也像其他人一樣過上順遂的生活，畢業、工作、結婚、生子，父母健在，整日因為生活而奔波忙碌，有煩惱也有小幸福，直到我已經衰老，父母溘然長逝，我的子女成為我對生命的寄托，然後我便在一日日的衰老中接受歲月的逝去，那麽也許，我也可以很好地欺騙自己，可人生沒有如果，我不得不早早地麵對真實的自己。沒有人能完滿地得到一切，沒有人。”
盡管她好像清楚一切，可她仍舊無法抑製心裏的悲痛，她不顧一切在車裏放聲大哭，哭她的父母、哭她的祖父母、她的舅母、她的好朋友、她的學生，這些年，太多的人從她的生活中離開了，而最終她哭的仍是自己，對生活毫無還手能力的自己，有了財富和名聲依然無能為力的自己。司機早已習慣了這種哭泣，他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這個如此悲傷的女孩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如白落雁一樣，沒有人能熟練地掌握這種應對死別的技能，即便此刻的死亡與他的生活無關，但是同為人類，他還是不免為此揪心，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自覺地罵了一句，“媽的！真操蛋！”
白落雁站在酒店房間門口，讓負責看管梁晨魚的酒店員工離開了，酒店員工離開之前麵有難色地說了一聲，“節哀！”白落雁的臉在防護服裏擠出了一點兒微笑，“謝謝你。”
她站在門前，看到隔壁門前拉起的警戒線，那種血腥的味道又在她腦中散開，那味道如此真實。她轉過頭，閉上眼睛，她把防護服脫掉扔進門口的隔離專用垃圾桶裏，她給自己擦了擦淚痕。她走進屋子，先去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梁晨魚，他沒說話，也沒有動一下，仍然閉著眼睛以她離開前的姿勢側躺著。
她走進衛生間，把門反鎖上，站在鏡子前，鏡子裏的她麵容憔悴難堪，雙眼腫脹，活像個隻有一絲生氣的瀕死之人，眼淚又輕易地就從她眼睛裏湧了出來，她打開水龍頭，水流嘩嘩作響打在陶瓷洗手盆裏四處飛濺，她用溫熱的水洗了洗臉，她還是沒忍住，咬著自己的胳膊失聲痛哭，lucy的離開喚起了她心裏埋藏多年的悲哀。這麽多年以來，她不敢輕易流淚，今天，她放縱著自己。白皙瘦弱的手臂上被咬出了一圈血點，肉體的苦比起心裏的苦讓人好接受得多。她再次衝洗幹淨臉，用潔白的毛巾擦幹臉上的水分。她換了一套幹淨的睡衣，她梳了梳亂糟糟的頭發，又給自己的臉上塗了護膚品，精華水、精華液、麵霜，她溫柔地愛撫著自己的臉，在最糟糕的時刻，她隻能做她能做的，這是這些年裏她唯一學會的事情。心裏那麽難過，她至少要在表麵上做些功夫，那些說她悲觀的人也許根本沒有她堅強，她在悲觀裏不斷地尋找著光明和生機，而且她不斷地告訴自己，她可以找到，她一定會找到。
她難道不是最樂觀的人嗎？
她整理好自己，走進臥室，她把窗簾拉好，她揭開被子，環抱住這個受到驚嚇的男孩子，她溫柔地告訴他，“我已經把她安全地送到目的地了，放心吧。”說完她又溫柔地吻了他，她知道他心裏流淌著無盡的悲傷，而她隻能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她不要求他振作起來，也不要求他迴應自己，她什麽都不要求他做，因為她曾獨自穿行過同一片令人窒息的沼澤地，她怎麽會不理解要脫掉一層皮才能迴到土路上的後人呢！隻要他還在唿吸便好。
她環抱著他，隻是環抱著他。
梁晨魚仍然癱坐在走廊裏，那帶著死亡氣味的紅色仍舊充斥著他的頭腦，他看著眼前的牆壁、燈光、警察、醫生、自己的雙手，一切都籠罩在這紅色之中。更可怕的是，一段不知從何處來的記憶突襲了他，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哥哥血肉模糊的樣子，他看到了媽媽抱著哥哥失聲痛哭的樣子，他聞到了血的味道，他聞到了汽油、鋼鐵和鮮血混合起來的味道，他看到了警察無奈又無助的樣子，他不僅看到了，他的雙手曾沾染過那紅色的液體，他也用那沾滿鮮血的雙手觸摸到了哥哥溫熱的臉頰，就在哥哥咽氣之時，哥哥仍然緊緊地攥著他的手，直到那手的力氣一點點消失，哥哥不見了，整個世界也都消失了。這段被他塵封多年的記憶此刻如此鮮活地呈現在他眼前，這讓他無法承受。
在慌亂中，白落雁隻得放下心裏的悲傷，放下肉體的不適，她蹲下身子，溫柔地撫摸著梁晨魚的頭，“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跟我進屋好嗎？”她把手伸到他麵前，他木訥地把自己的手交給她，她起身後把他拉了起來，她往屋子裏走，他像個受驚了的小朋友一樣跟在後麵。他順從地躺到床上，眼裏還噙著淚，她為他蓋好被子，又溫柔地擦去他臉上的淚。
“我現在要去送lucy一程，你要去嗎？”
他眼裏的淚又積聚成了小溪，他甚至沒有力氣發出一點兒聲音。自從他下飛機後，他一分鍾的覺也沒睡過，他如此地亢奮，此刻，他的精神被那紅色帶走了，他虛弱地隻剩下唿吸的力氣，他的眼皮漸漸合上了，小溪自動地流淌著。
她再次幫他擦掉眼淚，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臉，“那好，你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害怕，我去送她一程，我會把你的心意也帶到。”此時她的眼裏也積滿了淚水，她俯下身輕輕地吻了他，她的淚水滴在他的臉上。“你睡吧，我馬上就迴來。”
白落雁囑咐酒店的經理派個人看護他後才帶著忐忑的心情奔向了lucy此生的最後一程。她穿著笨重的防護服跟在醫院的救護人員後麵，而lucy早已靜靜地躺在白色的救護車裏，白色的布掩蓋著她，純淨的白色，一切都很幹淨。
白落雁請醫護人員讓她坐到lucy身旁，她要陪她說說話，她不要她的最後一程太過孤獨。
因為她必須理智，因為她還不可以因為悲傷而沉溺於情感中，她冷靜地為lucy準備著後事，因為她們師生一場，因為她住在她的隔壁，也因為lucy在最困惑的時候隻想到了她，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她都要對她負責，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與責任有時候就是如此簡單，因為愛本身就很簡單，隻是人們把它搞複雜了。
在路上，她給劉然打電話，讓她放下手頭的工作去為lucy操辦後事，如果lucy的家人不出現，那麽就由她全權負責。緊接著她又給梁晨魚的好朋友李子打了電話，她把情況一說，李子立即表示會盡全力幫助劉然處理相關事宜。最後她才給lucy遠方的母親打了電話，曾經的電話號碼早已成了空號，她轉頭又給lucy所謂的後媽打了電話，女人表示她會通知lucy的親戚，至於他們怎麽決定，她不管，而她自己正在經曆喪夫之痛。
“也好，你就好好往遠處走吧，別對這個世界有任何留戀了，去一個更好的地方，去一個充滿光明與愛的地方，不要迴頭。”她放下電話對那隆起的白布說道。
她突然想到了和尚老師，於是她又給和尚老師打電話，讓他幫忙給lucy做亡靈超度。不管此前她信不信神明，不管她信不信這些“封建迷信”，她隻是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讓這個年輕的生命有一個更好的歸宿，她願她的離開是美麗的，僅此而已。這個世界上畢竟有太多的事情她都不了解，她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理是什麽，也不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是什麽，更不知道人為何來、往哪兒去，她跟所有人一樣一路走一路困惑，“四十不惑”的是聖人，而她隻是個凡人，她跟所有人一樣一直在迷霧中穿行，因而她要抓起迷霧中她能抓到的一切，所以她要老師給lucy做超度，她期盼宇宙中真的有個地方隻有光明和極樂，她期望她的父母、她的好朋友、她的奶奶、她的學生甚至說所有故去的人都能進入到那種光明中，畢竟期盼是人類唯一擅長做的事情。
安排好一切後，她把手機放下。有關lucy的一幕幕在她腦中旋轉著，她一邊迴憶一邊跟lucy說，“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個非常善良又仗義的姑娘，隻是你不想承認。你長得多漂亮啊，頭腦也聰明，學校裏一定有不少男孩子暗戀你，但是你太優秀了，很多男孩子根本不敢靠近你，以後你可不要這樣偽裝自己了。其實老師很羨慕你啊，說起來也可笑，老師羨慕你這種家境，老師的父母哦，一輩子都沒舍得給自己花過錢，他們也沒有等到我有錢的這一天。但是你又羨慕老師的家庭，確實，我的爸爸媽媽把生命都給了我，我是他們愛裏泡大的孩子，你說這個世界到底公平不公平呢？我到現在也沒找出答案。不過，我想，應該是公平的吧。老師不怪你做了這個選擇，你也不要怕別人議論你、指責你，你不要再有任何牽掛了，如果你喜歡這個世界，下次來找個好點兒的父母，如果不喜歡，就別來了，這一輩子，你已經畢業了。就是梁晨魚，你也不要對他有任何牽掛了，我知道你隻是依賴他並不是喜歡他，如果你真的喜歡他，你根本就忍受不了我的存在，更不會往我身邊靠，而且，也許你忘了，有一次你喝多了給我打電話跟我講了實話，哈哈，你可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咱們說好這一輩子你順利畢業了，所有的緣分都了解了，不要迴頭，不要怨恨，也不要遺憾，不要有任何留戀，往前走吧。往有光的地方走，往好地方走。”白落雁就像對著一個老朋友敘舊一樣，她的聲音平和而溫暖，她不要lucy感受到一絲絲的恐懼和遺憾。
車子在離殯儀館很遠的路上就開始排起了隊，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車子才駛進殯儀館的院子。殯儀館比白落雁想象得要熱鬧得多，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在院子裏穿梭，一輛輛車就像卓別林電影裏流水線上的商品一樣，一輛一輛按照次序停在門口，等工作人員把屍體從車上推下來，車子離開，一連串動作重複又重複著。這大概是大流感期間生意最好的地方了。
“我隻能送你到這兒了，別怕，就是換個地方睡覺，會有人來接你的。劉然和李子到時候會來幫你操辦葬禮，我都交代好了，你安心離開吧。”白落雁並不知道人死後到底有沒有靈魂在附近徘徊，她隻是當作她在，因為沒人告訴過她肯定的答案。
工作人員把lucy推下車，白落雁坐在車上目光透過車玻璃追隨著那個曾叫lucy的姑娘，大廳裏麵穿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把兩扇木框的玻璃大門打開，隆起的白布隨著床下小輪子的轉動被工作人員推了進去，大門關閉，那個曾叫單明明也叫lucy的姑娘在白落雁的目光中消失了，她轉過身來，用雙手捂住臉，“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所有的鎮靜、所有的假裝、所有的責任和義務都消失了，離別的痛真實地從心底裏湧上來，那種痛讓人不知道該把自己放在何處，那種痛讓人的心碎成棉絮。她在她短暫的一生中體會過太多次這種痛，而一再地練習並沒能讓她更加熟練地掌握一種不痛的技能，最終她隻能在一次次累積起來的痛苦中承受著苦難，接受便是她能做的最好的選擇，接受再接受，咬著牙接受，哭著接受，無論如何，隻能接受。有人說這就是成長，不，這不是，這隻是生而為人的無奈。
有些比她年長的人說她太過悲觀，她說，“我不是悲觀，隻是認清了人生的真相，因為我沒有逃避，沒有用任何東西來遮住自己的眼睛、耳朵和心靈，比如說伴侶、孩子、財富、名聲，我沒法用這些東西麻醉我自己，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如果我也像其他人一樣過上順遂的生活，畢業、工作、結婚、生子，父母健在，整日因為生活而奔波忙碌，有煩惱也有小幸福，直到我已經衰老，父母溘然長逝，我的子女成為我對生命的寄托，然後我便在一日日的衰老中接受歲月的逝去，那麽也許，我也可以很好地欺騙自己，可人生沒有如果，我不得不早早地麵對真實的自己。沒有人能完滿地得到一切，沒有人。”
盡管她好像清楚一切，可她仍舊無法抑製心裏的悲痛，她不顧一切在車裏放聲大哭，哭她的父母、哭她的祖父母、她的舅母、她的好朋友、她的學生，這些年，太多的人從她的生活中離開了，而最終她哭的仍是自己，對生活毫無還手能力的自己，有了財富和名聲依然無能為力的自己。司機早已習慣了這種哭泣，他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這個如此悲傷的女孩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如白落雁一樣，沒有人能熟練地掌握這種應對死別的技能，即便此刻的死亡與他的生活無關，但是同為人類，他還是不免為此揪心，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不自覺地罵了一句，“媽的！真操蛋！”
白落雁站在酒店房間門口，讓負責看管梁晨魚的酒店員工離開了，酒店員工離開之前麵有難色地說了一聲，“節哀！”白落雁的臉在防護服裏擠出了一點兒微笑，“謝謝你。”
她站在門前，看到隔壁門前拉起的警戒線，那種血腥的味道又在她腦中散開，那味道如此真實。她轉過頭，閉上眼睛，她把防護服脫掉扔進門口的隔離專用垃圾桶裏，她給自己擦了擦淚痕。她走進屋子，先去看了看仍然躺在床上的梁晨魚，他沒說話，也沒有動一下，仍然閉著眼睛以她離開前的姿勢側躺著。
她走進衛生間，把門反鎖上，站在鏡子前，鏡子裏的她麵容憔悴難堪，雙眼腫脹，活像個隻有一絲生氣的瀕死之人，眼淚又輕易地就從她眼睛裏湧了出來，她打開水龍頭，水流嘩嘩作響打在陶瓷洗手盆裏四處飛濺，她用溫熱的水洗了洗臉，她還是沒忍住，咬著自己的胳膊失聲痛哭，lucy的離開喚起了她心裏埋藏多年的悲哀。這麽多年以來，她不敢輕易流淚，今天，她放縱著自己。白皙瘦弱的手臂上被咬出了一圈血點，肉體的苦比起心裏的苦讓人好接受得多。她再次衝洗幹淨臉，用潔白的毛巾擦幹臉上的水分。她換了一套幹淨的睡衣，她梳了梳亂糟糟的頭發，又給自己的臉上塗了護膚品，精華水、精華液、麵霜，她溫柔地愛撫著自己的臉，在最糟糕的時刻，她隻能做她能做的，這是這些年裏她唯一學會的事情。心裏那麽難過，她至少要在表麵上做些功夫，那些說她悲觀的人也許根本沒有她堅強，她在悲觀裏不斷地尋找著光明和生機，而且她不斷地告訴自己，她可以找到，她一定會找到。
她難道不是最樂觀的人嗎？
她整理好自己，走進臥室，她把窗簾拉好，她揭開被子，環抱住這個受到驚嚇的男孩子，她溫柔地告訴他，“我已經把她安全地送到目的地了，放心吧。”說完她又溫柔地吻了他，她知道他心裏流淌著無盡的悲傷，而她隻能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她不要求他振作起來，也不要求他迴應自己，她什麽都不要求他做，因為她曾獨自穿行過同一片令人窒息的沼澤地，她怎麽會不理解要脫掉一層皮才能迴到土路上的後人呢！隻要他還在唿吸便好。
她環抱著他，隻是環抱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