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文被平?”


    大中十三年七月二十八日,當馬公儒得知王守文、吳煨之亂得以討平後,他臉上並未出現高興的表情。


    此刻的他站在紫宸殿偏殿外,而殿內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馬公儒走入偏殿內,而殿內站立著所有北司的高官。


    龍榻前,太醫李元伯等人將龍榻包圍,似乎在檢查皇帝病情。


    馬公儒走入龍榻左側隊伍,來到左首位站立,與他麵對麵的是神策左軍中尉王宗實。


    從王宗實往後數去,分別是左軍副使亓元實,宣徽北院使齊元簡。


    與三人麵對的,則是樞密使馬公儒、樞密使王歸長,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右軍中尉王茂玄等四人。


    眾人對視之餘,殿外傳來腳步聲,隨後便是唱禮聲。


    “夔王殿下求見陛下……”


    “讓四郎進來吧。”


    龍榻傳來聲音,盡管很虛弱,但那依舊是皇帝的聲音。


    聞言,馬公儒幾人臉上閃過欣喜,隨後派出王居方前去傳諭。


    王宗實三人臉上表情難看,隻能看著王居方將夔王李滋帶入殿內。


    與此同時,李元伯等人也走出了龍榻。


    當幾人走出,展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不得不趴在榻上,背部隆起數個指甲蓋大小的小包。


    這些小包隆腫發紅,致使李忱不得躺下休息,隻能趴著。


    “阿耶!”


    瞧見這場景,李滋不僅沒有迴避,反而哭泣著上前,跪在李忱榻前。


    “四郎莫哭……”


    李忱臉色蒼白,即便如此,還是安慰著李滋。


    “李太醫,陛下這是……”


    馬公儒等人一擁而上,將李元伯等人包圍詢問。


    李元伯表情凝重,這讓眾人心裏不停打鼓。


    “陛下這是因外感風濕火毒,使濕熱火毒內蘊,造成內髒積熱,氣血凝滯,營衛不和,邪阻肌膚而發的背疽……”


    “背疽?!”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於眾人而言,背疽如同絕症了命好的能多活幾個月,命差的也不過十天半個月。


    對此,李元伯沉聲道:“陛下的背疽紅腫發痛,若是不加以抑製,必然生膿。”


    “屆時膿腫而破,外邪必然入體,陛下……”


    李元伯沒敢繼續往下說,隻能說道:


    “如今之計,唯有催發背疽,以快刀掘出疽種,方有生機。”


    李元伯倒也有兩把刷子,光這背疽掘取之法,便有不少醫者茫然不知。


    “有幾成把握?”


    馬公儒忍不住詢問,而李元伯卻顧左右而言他:“陛下洪福齊天,自然能夠成功……”


    眼見他心虛,馬公儒等人臉色難看。


    “李太醫……”


    “臣在!”


    李忱聲音傳來,李元伯急忙迴應:“陛下,臣在!”


    “此是否為朕之大關?”


    背疽生出,李忱還在掛念著李元伯與他所說的“長年大關”。


    李元伯也傻眼了,他沒想到皇帝居然還記得這件事,但他又不能否認,所以隻能點頭道:


    “迴陛下,此疾正是長年大關。”


    “若是能夠渡過,即便不能長命百歲,也能有杖朝之壽(80歲)。”


    聞言,李忱臉色一變,但還是下不定決心切除背疽。


    “背疽切除之事,可有十足把握?”


    “這……”


    李忱的話讓李元伯躊躇,片刻後才道:“即便準備萬全,也不過僅有七成把握……”


    “七成嗎……”李忱臉色難看。


    片刻後,他緩緩開口道:“此間事情,交由馬樞密使操辦,你所需藥材,皆取內庫。”


    “臣領旨……”


    馬公儒及李元伯紛紛作揖,而李忱則是看向王宗實等人,最後將目光投向李滋。


    眼見李滋依舊在為自己哭泣,李忱眼神閃過柔和,接著才道:


    “朕一個人休息片刻,你們先退下吧。”


    “臣等告退,上千萬歲壽……”


    群臣告退,就連李滋也被馬公儒安慰著帶出偏殿。


    眾人在偏殿外的正殿等待,而居住十六王宅的鄆王李溫,這時候才姍姍到來。


    “參見鄆王殿下!”


    “王中尉,陛下他……”


    群臣唱聲,李溫看了眼李滋,緊接著繼續看向王宗實。


    王宗實沒有迴應,而是作揖側身:“此事,勞請殿下前去詢問陛下。”


    “好!”李溫反應過來,如果王宗實把皇帝病情當眾人麵告訴自己,豈不是說明他遇人可說?


    想到此處,他急忙走到偏殿,對禁閉的殿門開口道:


    “陛下,兒臣李溫求見!”


    偏殿內,聽到李溫的聲音,李忱皺了皺眉。


    此刻的他,正在考慮立誰為太子,傳皇位於何人。


    從王朝穩定來講,他理應立長子李溫為太子,畢竟李滋年不過十五,過於年幼,容易被宦官蠱惑。


    但從個人情感來講,李忱單純地隻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讓自己最喜歡的皇子李滋即位。


    這種非正常的越次即位,除了法理上需要通過自己所下的遺詔來確認之外,還需要有強有力的托孤重臣來幫忙幫襯著、彈壓支持才行。


    令狐綯、蕭鄴、蔣伸等人雖然是重臣,但他們都偏向保守。


    即便他們沒有表態,李忱也知道他們的心思是什麽。


    如果要選擇儲君,他們寧願選擇長子李溫,而非年幼的李滋。


    正因如此,自己不能選擇他們。


    排除他們後,留給自己的人選就不多了……


    為了能讓四皇子順利即位,李忱經過長時間的思考,最終謀劃了一個他自認為非常完美的布局。


    南衙北司中,北司以四貴為主,而四貴中的王歸長、馬公儒、王茂玄三人都支持李滋。


    加上同樣支持李滋的宣徽南院使王居方,北司中的局麵,以三貴壓王宗實一貴為主。


    隻要自己把宮內的事情交給馬公儒和王茂玄,王宗實就不可能出現在自己麵前,事情也就不會出現差錯。


    北司若是穩定,那南衙便很難出現差錯。


    但即便如此,李忱也不敢放鬆。


    正因如此,他早就做好了準備。


    朝堂之上,南衙文官之中諫議大夫鄭漳、兵部郎中李鄴,姚崇五世孫的姚勖等人,要麽是夔王的侍讀,要麽是夔王的師傅。


    這些人早就在李忱的穿針引線下,提前站隊李滋,並為李滋拉攏了不少官員。


    隻要北司不出問題,南衙的問題應該也不大。


    內廷、外臣、宮禁兵權全都搞定,在李忱看來,即便自己出現意外,李滋即位一事,也算得上萬無一失了。


    如此想著,李忱耳邊再度響起了李溫的求見聲。


    “陛下,兒臣李溫求見……”


    李溫的聲音不斷響起,李忱聞聲臉色黯然。


    李溫也是他的孩子,隻是皇位隻有一個,所以他隻能對不起李溫了。


    這般想著,他沒有迴應李溫的求見。


    他的這種做法,也瞬間刺激到了李滋及馬公儒、王歸長等人。


    與此同時,李溫、王宗實等人的心情也沉到了穀底。


    此時此刻,他們都無比清楚,皇帝在考慮什麽。


    皇帝如今所展現出來的態度,也足矣說明一切。


    李溫失魂落魄的跪在偏殿前,直到宮門即將關閉,他才緩緩起身,佝僂著走出紫宸殿。


    李滋及馬公儒等人在看他的笑話,而王宗實、齊元簡三人則是沉默不語。


    李溫年長,必須出宮去十六王宅居住。


    在他失魂落魄的走後,王宗實等人也先後離去。


    他們的背影十分沉重,站隊的結果便是如此。


    相比較他們,李滋一方則是喜上眉梢。


    即便如此,馬公儒還是帶著其餘幾人,跟隨李滋前往了他所居住的宮殿。


    待到眾人落座,李滋當即對眾人道:


    “阿耶心眷於吾,皆乃諸公相助之果。”


    “吾與諸公立誓,若能登臨金台高位,必然以諸公為重!”


    “殿下哪裏的話……”


    馬公儒、王居方、王歸長三人連忙謙虛迴禮,王茂玄沒那麽多心眼,動作稍慢。


    李滋瞥見,卻也沒說什麽,而是笑道:


    “王宗實幾人助大兄而不助吾,吾卻得此高位,心甚難安……”


    盡管還沒即位,但為了讓位置穩固,李滋還是挑起了清理王宗實等人的話題。


    聞言,馬公儒先開口道:


    “陛下心在殿下此處,那王宗實也翻不起什麽浪花。”


    “待陛下切除背疽成功,我等便可請表,罷黜王宗實及其黨羽,外放為偏遠監軍!”


    馬公儒的建議,得到了殿內所有人的認可。


    對此,李滋也鄭重道:“神策軍的兵權,必須交給值得信賴的人!”


    畢竟是十五歲的少年,李滋在不知不覺間暴露了自己的想法。


    馬公儒三人隱晦看向年近六旬的王茂玄。


    見到對方竟然點頭附和後,三人紛紛鬆了一口氣。


    為了對付左神策軍的王宗實,他們可是耗了不少心力,加之皇帝也推波助瀾,這才拉攏到了王茂玄。


    倘若沒有王茂玄的支持,即便他們能拿下王宗實,恐怕也不會那麽容易。


    這麽想著,馬公儒等人連忙打圓場道:


    “我三人不知兵,兵權唯有交到王中尉手中,才能得到施展。”


    “那是自然!”李滋也反應過來,連忙找補。


    王茂玄倒是波瀾不驚,隻是與眾人交談如何處理王宗實等人,直到夜半才緩緩與馬公儒等人離開李滋所居住宮殿。


    在他們離開的同時,王宗實三人卻早早離開了大明宮,來到王宗實府上聚首。


    “陛下心悅夔王,如此一來,我們這幾年所做都付之東流了!”


    “王茂玄手中有右神策軍,實力不比我們差,倘若真的爭鬥起來,局麵恐怕不利於我們!”


    左神策軍副使亓元實忿忿不平,宣徽北院使齊元簡也凝重道:


    “倘若夔王即位,以我等這幾年所作所為,恐難善終……”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王宗實黑著臉道: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必須想辦法破局!”


    “昔年魚朝恩、王守澄所做之事,我們又為何不能做?”


    王宗實目光冷冽,分別對齊元簡與亓元實道:


    “我不信右神策軍會鐵板一塊,也不相信南衙沒有支持鄆王的官員。”


    “陛下切除背疽,左右不過月餘。”


    “在此之前,我必須要破局!”


    “能否破局,就看二位了……”


    “中尉放心!”


    齊元簡、亓元實聞言作揖應下,隨後在王宗實的吩咐下離去。


    與此同時,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也在過後幾天傳遍廟堂,以至於所有官員憂心忡忡。


    盡管早有準備,但當百官們得知消息後,還是不免心情慌亂。


    傳位一事,若是處理不好,很容易造成兵災。


    兵災之下,饒是品秩再高,也難免破財。


    正因如此,長安城內手握兵權者,基本都成為了香餑餑。


    張議潮更是成為南衙北司爭搶拉攏的人選之一。


    不過麵對眾人拉攏,張議潮始終保持中立,不偏不倚。


    與此同時,各鎮留置長安的進奏院也忙碌不停,近段時間送出的情報,比過去大半年還多。


    各鎮進奏院的快馬,不斷出入長安,而李忱的背疽也在隨著時間推移而開始化膿。


    八月初六夜半,李滋、馬公儒、王歸長、王居方、王茂玄等五人被傳至紫宸殿。


    此刻的龍榻已經被綾羅遮蔽,模模糊糊下,勉強能看清皇帝趴在床上的輪廓。


    其中,皇帝背部的背疽顯然變大了許多,而皇帝的聲音也虛弱了許多。


    “朕傳爾等前來,想必爾等也知曉為何。”


    “明日夜半,朕便要與太醫切除背疽。”


    “倘若朕無法渡過此關,爾等持遺詔扶持夔王即位,不得耽誤……”


    對於癡迷權力的李忱來說,放下權力,確實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但生死攸關前,他已經來不及考慮太多。


    “阿耶……”


    “臣等領旨……”


    李滋哭泣,而馬公儒等人內心激動,但麵上依舊保持悲傷。


    李忱的目光越過馬公儒等人,直直看向隊伍最末的王茂玄。


    對於他來說,王茂玄是他身後謀劃最重要的一環,絕不能有失。


    正因如此,他對王茂玄開口道:


    “勞王中尉上前來……”


    “陛下,臣在!”


    王茂玄跪著上前,握住了那隻從綾羅內伸出的手。


    “朕嚐聞故事於周勃,故此希望你能成為四郎的周勃。”


    王茂玄被李忱比作西漢的周勃,而周勃是輔佐新主的功臣,此言不可謂不重。


    王茂玄無聲流淚,隨後便見李忱對李滋吩咐道:


    “王中尉忠心耿耿,你要好好待他……”


    “阿耶放心…兒臣…兒臣……”


    李滋低聲啜泣,李忱則是繼續道:


    “朕乏了,四郎可還有何擔憂?”


    “兒臣……”李滋迴頭看向馬公儒,缺見馬公儒與王歸長皆做了一個口型。


    見狀,李滋開口道:“兒臣想請阿耶調王宗實出任淮南道監軍。”


    “此事不易,需小心應對。”


    李忱似乎已經猜到了眾人想法,沒有猶豫的應下了,並且教導道:


    “明日爾等傳出朕之背疽切除殆盡,已經渡過長年所需大關,再以朕的口吻傳聖旨至王宗實麵前。”


    “倘若王宗實不遵聖旨,即令右神策軍拿下。”


    “若王宗實應下,即令其領敕出城,避免夜長夢多。”


    李忱擔心李滋他們應付不了那局麵,更擔心王宗實狗急跳牆,所以她安排好了一切,隻需要李滋、馬公儒、王茂玄三人照做就行。


    三人聞言紛紛叩首,而李忱也擺手道:


    “朕乏了,爾等退下吧……”


    “臣等告退。”


    眾人聞言應下,緊接著先後退出紫宸殿。


    在他們離開後,李忱又派人傳召諫議大夫鄭漳、兵部郎中李鄴,姚崇五世孫的姚勖等人。


    他沒有一起傳召訓話,為的就是不讓南衙北司部分官員有準備,避免他們同流合汙,架空李滋。


    為了李滋能成功即位,他還需要留下一個足夠掣肘馬公儒等人的勢力。


    這個勢力,也就是他剛才所傳召的那些人。


    小半個時辰很快過去,鄭漳、李鄴等人也來到了紫宸殿,見到了如今狀態的李忱。


    麵對李忱患上背疽這種絕症的事情,眾人十分吃驚,而更讓他們吃驚的,主要還是李忱想讓李滋即位的想法。


    “陛下放心,臣等必然以陛下旨意為主!”


    鄭漳,李鄴等人紛紛表態,而李忱見狀也咳嗽道:


    “四郎仁善,皆乃諸公教授所致。”


    “然四郎畢竟年幼,倘若遇宦官蠱惑,難免會做出惡事。”


    “朕今日傳召諸公而來,所為便是如此。”


    李忱話說三分,給鄭漳等人留下無數遐想空間,尤其是監督馬公儒等人作為的想法。


    “陛下放心,臣等必然竭心盡力,輔佐夔王殿下!”


    鄭漳等人紛紛表態,而李忱也交代道:


    “內廷之事,朕已然安排妥當,至於外廷之事,便托付諸位了。”


    “陛下……”


    鄭漳幾人低聲啜泣,而太醫李元伯、虞紫芝等人也在此時主動開口道:


    “諸公,陛下需靜養,勞請諸公退下吧。”


    “陛下…臣等…告退……”


    鄭漳等人啜泣著離開紫宸殿。


    不過在他們走出紫宸殿,走出大明宮後,他們臉上的悲傷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凝重。


    “背疽乃絕症,陛下寵信李元伯、虞紫芝等方士,恐有變。”


    “若陛下有變,我等當竭盡心力,輔佐夔王才是!”


    “這是自然!”


    走出宮門,眾人沒了悲傷,隻剩算計,而這一切便是李忱所需要的。


    在他看來,他的布局已然完善,事情將會按照他所布置的局麵向前走去。


    隻是他高估了自己的手段,低估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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