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先把城外沒有種上作物的耕地種上糧食!”


    “農具不夠的就開口!”


    “窸窸窣窣……”


    四月末,隨著氣溫升高,祁連山的積雪也被灼熱的陽光融化,化作高山雪水流入河道之中,蜿蜒向北。


    被弱水與丹水包圍的張掖城,此刻空氣中彌漫著焦躁不安的氣息。


    城池四門緊閉,城頭甲兵無數。


    城外耕地上,數萬百姓正在不緊不慢的播種作物,開墾耕地。


    遠處,兩千精騎與五千甲兵已然在耕地範圍外紮營,將張掖包圍的如鐵桶般,針紮不進、水潑不入。


    陽光下,七千兵馬身上的紮甲閃著寒光,唿聲焦躁,仿佛要將天空都震裂。


    “張淮深,他竟然真的動兵了!”


    “他不要涼州了?!”


    城牆上,李渭、李儀中二人臉色鐵青,他們沒想到張淮深竟然會舍棄涼州。


    此刻的他們無比小心,生怕四周兵卒為了張淮深暴起。


    張掖城頭的守軍們也緊張注視著城外的動靜,他們並不清楚,往日的張使君,為何會擺出攻城的架勢。


    畢竟在此之前,河西歸義軍都是一致向外,從未內鬥過。


    他們惶恐不安,想要詢問李渭父子,卻又因為身份懸殊,隻能隱晦詢問自家夥長、隊正。


    張掖城內的隊正及以上官員,早就被李渭父子更換成了自己人。


    饒是如此,這些所謂的自己人,如今同樣惴惴不安。


    “使君,這是劉節帥的信使,剛從祁連城過來的。”


    城外營盤內,隨著都萬孟聲音在牙帳響起,帳內的張淮深也將目光投向了他身後。


    那是一名隊正,而他見到張淮深的同時,當即作揖道:


    “張使君,某奉節帥之令,前來幫助使君招降李渭父子,這是招降書。”


    “我家節帥說了……”


    隊正遞出招降書,將其內容說了出來。


    張淮深見狀頷首,但並沒有接過。


    “不必看了,劉繼隆我還是信得過的。”


    “既然他要幫忙,那都萬孟你就帶著這位兄弟去招降李渭父子吧。”


    張淮深話音落下,都萬孟連忙作揖:“末將領命!”


    見狀,他帶著這名隴右軍隊正離開營盤,沿著官道騎馬走向張掖東門。


    與此同時,時刻關注城外的李渭父子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


    都萬孟沒有貿然靠前,而是在距離張掖東門五十步距離的地方勒馬。


    “兩方交兵不斬來使,但我們與李渭父子恩怨太大,我就不陪弟兄你過去了。”


    都萬孟對隴右隊正解釋,隊正也理解,當即策馬上前,來到東門二十步外的護城河對岸。


    他抬頭仰視城樓前的李渭父子,但他並不認識二人,隻以為是城內將領。


    “某奉隴右都護府劉大都護之令傳信,勞李使君派人取信!”


    “劉繼隆?”


    李渭與李儀中臉色難看,二人沒想到劉繼隆和張淮深竟然還沒有撕破臉皮。


    盡管他們知道山丹那邊與隴右貿易的事情,但貿易是貿易,出兵是出兵。


    劉繼隆在河隴地區威名極盛,尤其在他斬殺論恐熱後,那威名幾乎與解放河西的張議潮平起平坐。


    得知劉繼隆派人前來,城內守軍士氣不免有些萎靡。


    李儀中見狀咬牙:“派人去取信!”


    左右聞言,當即派人出城取信。


    不多時,劉繼隆的手書便出現在了李儀中麵前。


    他將書信打開,臉色陰沉的看完所有,隨後遞給自己父親。


    李渭看完,心中雖然生氣,但也知道劉繼隆今非昔比,倒是沒敢出聲謾罵。


    “我家節帥說了,若二位願意投降,可憑此書信保住官職,張使君也不會為難諸位與城內兄弟。”


    “倘若二位冥頑不靈,隴右二萬兵馬已經聚兵鄯州,隻需十日便能兵臨張掖城下,勞二位好好想想!”


    李渭兩人還沒開口,城外的隊正倒是如大喇叭般把信中內容說了出來。


    聞其言,張掖東門守軍頓時騷亂,各自交頭接耳。


    “劉節帥與張使君關係那麽好,如果真的出兵,我們怎麽擋得住啊?”


    “李使君他們是什麽意思?”


    “我們不都是歸義軍的人嗎?怎麽突然變這樣的?”


    “莫不是李使君他們……”


    四周流言不斷,李渭與李儀中臉色難看。


    李渭雖然治理甘州近四年,但甘州的家底是張淮深與劉繼隆積攢起來的,更別提民心了。


    得知李渭父子要與張淮深、劉繼隆為敵,除了少量李氏子弟,其餘人紛紛搖擺起來。


    “阿耶,如果劉繼隆真的出兵,我們肯定擋不住。”


    “更何況叔父站在張淮深那邊,我們和他為敵,根本討不得好。”


    李儀中在看到劉繼隆來信的時候,便已經想著投降了。


    李渭聞言,咬牙切齒道:“若非李恩短視,瓜沙甘肅四州必然為我李氏所有,豎子無能!”


    他在埋怨李恩,畢竟他原先的想法是讓李恩拿下沙州,然後兩人招撫瓜州和肅州,舉四州兵力和張淮深對峙。


    如今李恩倒向張淮深,而他隻有張掖一座城,自然不可能與張淮深為敵。


    想到這裏,李渭不甘道:“開城……迎張淮深!”


    “是!”李儀中連忙作揖,召集張掖城內官員聚集張掖城東門外。


    不多時,李渭派人將他們的決定告訴了隴右的那名隊正,而隊正也將李渭等人的決定轉告了都萬孟。


    半個時辰後,都萬孟領一千甲兵聚集東門外,先一步進城控製四門,隨後才通知張淮深前來接管張掖。


    張淮深得知消息,當即帶著涼州、山丹的剩餘六千兵馬入駐張掖。


    在經過城門時,他的目光停留在李渭與李儀中身上。


    二人倒是臉皮厚,李渭對張淮深作揖:


    “使君要來,隻需書信一封即可,為何擺出如此架勢?”


    “下官先前不知,還以為是北邊的迴鶻又南下了。”


    “好在劉節帥書信為證,下官這才知道前因後果。”


    麵對李渭的所作所為,張淮深倒是很想把他就地正法。


    不過考慮到劉繼隆書信內容,擔心自己動手毀壞劉繼隆信譽,這才停手說道:


    “倒是某考慮不周了……”


    “未曾未曾……”


    李渭與李儀中自然不敢承認,而張淮深見狀冷哼,當即接管了張掖城,將隸屬李氏的那些將領紛紛罷黜。


    李渭與李儀中二人也被禁足家中,掛著刺史的名頭,卻什麽也做不了。


    處理好他們,張淮深這才召集了都萬孟等人在衙門正堂商議。


    “令城外百姓繼續在城外耕種作物,勿要耽誤農時。”


    “此外,我們帶來的兩萬百姓,留一千戶安置張掖,剩下三千多戶分別安置肅州與瓜州。”


    “此事,由都萬孟你率兩千精騎,三千步卒親自操辦,我會派快馬將消息傳往沙州,令王景翼鎮瓜州,王景之鎮肅州。”


    “令瓜沙肅三州,各出步卒五百,民夫二千,由你統帥馳往伊州。”


    “傳信給索勳、索忠顗父子,讓索忠顗交出伊州,屆時我會把姑臧和昌鬆交給索勳。”


    “六月初一前,倘若索忠顗依舊不讓出伊州,你立即率軍攻城!”


    張淮深話音落下,都萬孟立馬作揖行禮:“末將領命!”


    在他行禮過後,張淮深深吸一口氣道:


    “稍後我手書一份,你派人送往鄯州,向劉繼隆表達謝意。”


    張掖能那麽輕鬆拿下,主要還是劉繼隆那封招降信的功勞。


    於情於理,張淮深都得好好感謝。


    更何況,如今甘州穩定,餘下瓜沙肅三州也自然穩定。


    雖然伊州還沒有收複,但走西域南部的商道,也能溝通仲雲、於闐、葛邏祿等勢力,從他們手中獲取香料。


    張淮深手上雖然也有上萬畝茶田,但用作貿易來換取香料,顯然還是太少了。


    西域需要的是中原的瓷器、絲綢和漆器,這些東西需要劉繼隆采買貿易,才能到張淮深手上。


    因此他這封信裏,除了感謝之外,便是貿易的事情。


    不多時,他揮筆寫下手書,並交給城外的鄯州輕騎送迴鄯州。


    在輕騎馳往鄯州之餘,張淮深留在甘州做好百姓遷徙的後勤事宜,而都萬孟則是帶著百姓遷徙瓜州與肅州。


    甘州被拿下的消息傳迴沙州時,已經是五月初二。


    李明振帶著消息走入府中後,李恩也悄然鬆了口氣。


    “幸好當初聽了你的話,若是劉繼隆真的出兵,我李氏恐怕要被連根拔起了。”


    “不過就張淮深此番手段來看,他是真的要舍棄涼州,退入五州了。”


    李恩說罷,李明振卻搖頭道:“非也。”


    “雖說張淮深舍棄了涼州數萬番口,但阿耶您別忘了,西州的番口可不比涼州少。”


    李恩皺眉,沉吟道:“你是說,張淮深會出兵西州?”


    “自然!”李明振篤定道:


    “此前張河西還在時,便想過出兵西州,隻是苦於西州與瓜州距離遙遠,安寧麾下部眾近萬,而沙州、伊州、瓜州民夫不足,不足以支撐大軍西征。”


    “如今張淮深遷徙一萬數千口進入瓜州、伊州,而涼州必然還有漢口。”


    “他既然要舍棄涼州,自然不會將漢口留下,而這些漢口自然要安置到西邊。”


    “若是張淮深將這些漢口安置到伊州,那大軍西征的民夫數量便足夠了。”


    “屆時,哪怕張淮深不想西征,張淮溶等人也會煽動他西征。”


    “等他拿下西州,就可以連接絲綢之路的北道,而沙州又能連接南道。”


    “如此一來,加上甘州的兩條穀道,他便能以香料養軍,還能背靠劉繼隆獲得少量人口。”


    “此事若成,張淮深的地位恐怕比昔日的張河西還要穩固。”


    李明振分析得當,李恩聽後也連連點頭。


    “如此也好,此次我們幫扶張淮深,張淮深雖然不喜我們,但始終需要依仗我們治理河西。”


    “張一李二,倒也不失為一件美談。”


    李恩說罷,當即舉起茶杯抿了一口,臉上盡是滿意之色。


    在他們覺得滿意的同時,得到消息的張淮溶、王景翼、王景之等人也行動了起來。


    伊州的索忠顗與涼州的索勳也得到了張淮深的書信,父子間相互派出輕騎送出書信,都想得知對方的想法。


    在河西局勢稍稍安定的同時,索勳與王端章的奏表也送抵了長安。


    不過此時,長安並沒有心思處理涼州的事情。


    四月九日,嶺南都將王令寰率牙兵嘩亂,囚禁嶺南東道節度觀察處置等使楊發,嶺南牙兵請表王令寰為嶺南東道節度使、觀察使。


    嶺南的消息還未傳到長安時,其它地方又出了事情。


    湖南都將石載順率牙兵嘩亂,驅逐湖南觀察使韓悰,殺都押牙王桂直,牙兵請表石載順為觀察使。


    兩份兵亂的消息送抵長安時,不過五月初十。


    李忱得知消息,臉色鐵青難看,急召群臣於宣政殿議事。


    待李忱坐在主位,令狐綯率先開口道:


    “陛下,湖南、嶺南二賊作亂,必不可輕饒,理應出兵蕩平!”


    “陛下,臣附議!”蕭鄴也附議開口,而身為四貴的馬公儒見狀,當即作揖行禮道:


    “陛下,山南東道節度使徐商麾下有精兵數百人,號為“捕盜將”,不如派其征討湖南亂兵?”


    王歸長見狀也同樣作揖:“陛下,可令容管宋涯立即出兵,平定容州亂兵後,再出兵平定嶺南亂軍。”


    對於作亂的牙兵,唐廷向來是三種態度。


    麵對河朔三鎮是一種,麵對昔年淄青分裂出的天平軍、淄青軍、泰寧軍又是一種態度,剩下的其它州則是最後一種態度。


    前者妥協,中者軟中帶硬,後者則是十分強硬。


    正因如此,麵對容州、湖南、嶺南三地的亂兵,朝廷態度向來強硬。


    畢竟連這些武力不強的藩鎮都無法壓服,怎麽讓河朔與淄青諸鎮服氣?


    “陛下,臣舉薦秦隴刺史,天雄軍節度使高駢為嶺南節度使,詔發成武遊奕軍隨其南下平叛湖南、嶺南。”


    忽的,王宗實突然走出作揖請表,而殿內群臣聽後,令狐綯也竟然附議道:


    “陛下,高千裏有大才,若是能節製成武遊奕軍南下,也不失為妙計。”


    “陛下,臣附議。”蕭鄴也跟隨附議。


    見狀,李忱思考片刻後才道:“高駢若調離秦隴,不知何人可接替?”


    “涇原節度使李承勳素知兵,不如以其為秦隴刺史,天雄軍節度使。”


    令狐綯不假思索的提出建議,李忱聽後也頷首道:“好,便如卿所言。”


    話音落下,李忱也無心再議,當即便準備起身。


    好在這時王宗實連忙作揖行禮道:“陛下,河西觀察使索勳、涼州別駕王端章奏表安西副都護張淮深征募涼州數萬漢口西征西洲,如今涼州疲敝,請表朝廷徙饑民入涼州。”


    若非王宗實,李忱都把涼州的索勳給忘記了。


    不過當他聽到張淮深真的帶兵西征後,他下意識便開口詢問道:“張司徒在否?”


    “陛下,臣右神武統軍、檢校司徒張議潮聽諭!”


    身穿紫袍的張議潮主動開口,李忱目光看向他,隨後詢問道:


    “張副都護為何征募涼州數萬漢口西征?”


    “迴陛下……”張議潮躬身行禮,接著解釋道:


    “自涼州往西州去,路程二千餘裏,其中一千五百餘裏有甘肅瓜伊四州可提供糧草。”


    “不過大軍行至伊州後,距西州尚有五百餘裏路,而西州迴鶻部眾數萬,若要出兵收複西州,非五千兵而不可。”


    “伊州二縣不過七千餘口,男丁不過兩千餘,如何能供給五千大軍糧草輜重。”


    “即便其餘諸州出糧,伊州也湊不足相應的民夫。”


    “吾侄淮深,奉陛下詔而收複西州,必當竭心盡力。”


    “故此,唯有征募涼州數萬漢口,方能收複西州……”


    張議潮把事情解釋清楚,群臣紛紛頷首,可李忱卻眯了眯眼睛道:


    “索觀察使請表徙民,不知張司徒如何看待?”


    張議潮沒有停頓,直接迴禮道:“涼州番口數萬,如今無漢口掣肘,長此以往,必然生亂。”


    “臣以為,不如將山南、劍南、關內等道數萬饑民,盡數徙往涼州,如此方能使涼州平穩。”


    他的建議沒有問題,哪怕令狐綯等人也挑不出來。


    畢竟要穩定一個地方,最好的辦法就是移民實邊。


    隻是他這番言論在李忱看來,仿佛是在設套,為的就是讓朝廷遷徙人口進入河西。


    “索勳為朝廷扶持,與他為敵,他為何要為索勳說話?”


    李忱腦中閃過許多可能,其中最大的可能還是索勳投靠朝廷,張淮深移鎮這些事情,都是張議潮早就安排好的,為的就是讓朝廷不斷遷徙百姓進入河西。


    畢竟河西什麽都不缺,唯獨缺少人口。


    數萬饑民對於其他地方不算什麽,可對於河西,那還真是久旱逢甘露。


    想到這裏,李忱眼神閃爍,卻突然覺得口渴難耐。


    他知道,他該服用長年藥了,不然他肯定會咳嗽,讓群臣知道他生病的事情。


    “此事,容朕思慮,退朝!”


    “上千萬歲壽……”


    感受著咽喉的瘙癢,李忱連忙起身,在群臣唱聲中,急忙走出了宣政殿。


    張議潮躬身行禮後起身,目光與不遠處的張議潭對視,各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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