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芳是晚飯後才迴到家的。


    太陽早落了山,天空上殘留著血色的晚霞。


    那時候,雪秀和若芬正在給病人洗澡。房間中央放著一個大澡盆,病人靠坐在澡盆裏,垂到前胸,臉上是因赤裸身體後而泛起羞赧的潮紅。肋條那麽粗暴地露在外麵,與整個腹部涇渭分離著,顯得有些猙獰。她連抬手遮羞的力氣都沒有。


    雪秀的手觸到她身體的時候,禁不住心口發緊。若芬吩咐雪秀扶正病人的身子,而雪秀卻猶如正在做著一個噩夢般,想渴望逃離。她仍然無法把眼前的這個病軀,和從前那個溫柔又慈愛的人聯係起來。可現實卻像一記響脆的耳光。


    姐妹倆幫病人穿上衣服,還把她小心地搬到了床上。此時,門開了一條縫隙。


    若芳那長著妊娠斑的臉,瞬間出現在門口,隨後壓抑地哭聲響起。


    “媽……對不起——對不起……”


    不管怎樣,若芳的歸來至少是一種團圓,更是一種和解。


    若芳當晚沒有同金柱迴去。她的迴來似乎讓病人失去了堅持的信念。一連幾天,病人了無生機地躺在床上,要莫是閉著眼處在昏迷中,要莫就眼神空洞無物地瞪著,外界的聲音似乎已經進不去她緊閉著的心門了。


    病人不再疼痛了,家人都知道這將意味著什麽。若芬悄悄吩咐她丈夫把孩子們帶來。全家人也寸步不離地守著。


    那天早晨,天空下起了大雨,到了下午簡直已經暴雨如注了。


    病人突然醒來,眼睛裏出乎意料地閃著光芒。吳爸神情陰鬱地吩咐若飛,去把所有人都叫來房間裏。全家人都在,連金柱也不出工了。病人掃視一屋子的人,虛弱地笑著。


    “都在呢?香兒,我想吃麵。”


    “好,馬上,你等我——”雪秀急忙答應著就出了房間。


    若芬說:“媽,我去幫三妹,很快的。”


    病人在若芬的手裏吃了兩口麵就說想歇一會兒。她精神很好,還讓男人們都出去,然後吩咐她的女兒們幫她梳頭,擦身,換一身幹爽的衣服。一番折騰後,她已經筋疲力盡了,眼睛定在房頂上一動不動。若芬彎下腰低聲問:“還吃點麵嗎?”


    病人輕微地搖著頭,說:“把他們都叫進來吧。”


    吳爸側身坐到床沿上,斜抱起病人,讓她能舒服地躺在他的懷裏。


    病人感激地望向他的丈夫,隨後一字一頓地交代著:“香兒是我們……吳家的女兒,從前虧欠了,以後……不能再虧欠。若飛——照顧好……你三姐——”


    “媽,我知道!我知道!”若飛拉起雪秀的手給她看。


    病人已虛弱至極,她用目光掃視著房間裏人。當目光落在若芬一家三口上時,若芬才四歲大的兒子哽咽著叫了一聲“外婆”,病人微不可察地眨了眨眼。最後,她的目光直視前方,停在了若芳和金柱的身上。


    “媽,你有什麽話就說吧。”若芳前傾著身子,幾乎撲到了床上。


    病人的喉嚨裏發出一聲歎息,極短,連尾聲都沒發完,眼神已凝然不動了。


    “媽,和我說句話吧,媽……媽……”若芳撲到病人身上一聲聲哭喊著。


    病人的目光仿佛那蘸不到煤油的燈芯一樣,逐漸黯淡下去。


    若芬握住她的手痛哭起來。與此同時,病人的喉嚨裏低低地一聲“香兒”。雪秀弓下腰脫口而出:“媽,我在——”


    “再叫,三妹,再叫……”若芬大聲喊道,“媽能聽到!”


    雪秀恐懼極了,哭著喊道:“媽……媽,我不怪你——”


    在場的人都看到了她閉眼時,嘴角最後一抹微笑……


    心撕裂般陣陣疼痛,雪秀痛惜自己與親母這一生短暫的情分。


    那一刻,世界都是冰冷的。


    隨後,所有人都被趕出了房間。幾個早已等候在客廳裏的老人,走了進去。裝殮,停床,直到客廳左側牆根下豎起一床闊大的竹墊,正中間一把長凳,一麵鏡子,還點著一盞油燈……


    家裏突然就多出了好些人——有親戚朋友,有左鄰右居。大家亂成一團的時候,雪秀無力地迴到了自己的房間,她以為自己會哭,可她隻是拿手機給楊俊明發了一條短信:就在剛剛,我沒媽啦!對於她,我原本可以做得更多,但因為我愚蠢的固執,此生,我注定了虧欠!


    楊俊明迴:相比虧欠,也許你媽更希望你珍愛自己,請節哀!


    不一會兒,若芳也上樓來。因為身子不方便,更因為悲啼不止,若芬把她扶上了樓,並將她安置在床上,還叫雪秀幫忙照顧照顧她。


    那天,若芳拉著雪秀神色悲戚,期期艾艾地講了好些話。從她們相見講到相怨,雪秀覺得這次談話,不但達成了姐妹間的和解,更是若芳與自己的和解。


    整個喪葬的全過程,雪秀都同若芬姐妹一起出現。由於雪秀並沒說過要認迴吳家,吳家也就不好公開雪秀的身份。除了至親知道雪秀身世外,出殯那天,人們對雪秀的身份出現了各種猜測。


    祭拜時,雪秀看到了水根和“羅圈拐”一同出現。她擠過人群叫了一聲“爸爸”,水根捏了下雪秀的肩,輕輕說了句“節哀順便!”。第二天,在送喪的人群裏雪秀再次看到了他們。


    “……抬到紫金山,葬在活龍口。吉日良辰已擇定,子子孫孫福祿興……”隨著八仙彩詞念完,從此,那張溫柔又慈和的麵容,成了吳家祭台上一張薄紙。


    按照習俗,頭七要上山認墳,修墳。從此後,雪秀不得不接受,“親母是個小山包”的事實。


    轉眼就到了八月二日,雪秀早已除了孝服。陳虎一大早找雪秀,說高考分數昨天就已經出來了。


    雲水鎮上就一家小網吧。若飛跟著他們一起去查的分。雖然已經估了分,但當屏幕上出現總分592時,三人還是興奮地抱成了一團。如此高分即便是雲水鎮也沒有幾個。


    陳虎當場就和陳文連線視頻。兄妹二人自是一通歡喜。陳文說:“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恭喜你,雪秀,真是好樣的。”他很激動,簡直不知道如何表達。


    雪秀內心的激動隻能用眼淚來表達了。今日的結果,隻有他們兄妹二人知道,這條路走得有多艱難。“隻要結果是好的,一切往事都成風。”雪秀笑著流下幸福的淚。


    陳虎說:“現在隻等通知書下來。”


    雪秀說自己不願意在家裏等這麽久,陳文又舊事重提。雪秀仍然是不願意去他那裏。


    陳虎豪爽地拍板:“沒事,剩下這一個月,你愛去哪裏去哪裏。等通知書一下來,你再迴來也不遲,就算不迴來,我就親自給你送去。我這叫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說著,三兄妹都笑了。如此大歡喜的衝擊下,陳文對雪秀沒有半分強硬,由著她隨心而為。


    吳家人自然也為雪秀感到欣慰,當吳父站到妻子遺像前,告慰亡靈時,家人才又淒然垂淚。


    那一刻,雪秀終於放下心中所有芥蒂,衝吳父喊了一聲“爸”。他先是一驚,隨後嘴裏含糊地吐一個“唔”字,一轉身進了自己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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