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雪秀跟陳虎一起迴到了梧溪村。


    陳水根在家門口放了一掛好大的鞭炮,半頓飯功夫,雪秀考了近六百分的消息,便在全村不脛而走。


    村裏人都說雪秀從小就與其他人不一樣。別看這孩子平日話少,心裏可有主意呢。這不,都外麵打工去了,搖身一變就參加了高考,還一考就考的這樣好。


    大家都羨慕水根真是好福氣。蘭英站到門口,一臉笑意昂揚地接受著村裏人的恭賀。


    她買來了一大袋糖果,見人就散發,嘴裏一個勁說著托大家的福。有人豔羨地衝她說,別人家至多撿個童養媳,哪像你這樣好福氣,一撿撿了個文曲星。


    蘭英一臉的與有榮焉。


    當有人悄悄議論著,這樣有出息的孩子,吳家肯定也想認迴去時,她心裏一陣貓爪子似的慌亂。


    雪秀一到家,除眯子去了縣城外,左鄰右舍的都特地跑來恭喜。一陣鬧哄哄過後,最後隻剩下自家人,他們才坐說說話。


    水根衝女兒咧著一張笑臉,眼神裏充滿了欣賞和驕傲,仿佛雪秀是一顆稀世珍寶。


    “我聽說你打算學醫——”水根說。


    “我是因為沒什麽特別愛好。”雪秀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將來要幹什麽,才選了醫科專業。從前不是和裏正爺爺學了點嗎?我倒覺著挺有意思。”


    “當醫生好,那可是積德行善的好事。”水根說。


    雪秀幹笑了兩下,猶豫再三,才神情訕訕地張嘴。“爸,今天我來是想告訴你,我打算明天走——”


    “去哪?”水根有些不解。“那邊的事不是結束了嗎?一直住在別人家也不好。”水根特意把“別人”二字說得重些。


    “寒假不還有一個月嗎?我想出去。”


    “一個月能做什麽?到時候還得迴來,這一來一迴的也不劃算。”水根滿臉的不舍。


    “這次走,我估計開學就直接從那邊去學校。”雪秀囁嚅著,她不敢看老父親的臉。


    “怎麽?這家裏不能住呀?”水根語氣有些生硬。雪秀垂著頭不說話,他連忙又調整了語氣。“你這次迴來都沒家裏住。”


    “不是住了二十年嗎?”她想用玩笑衝淡水根的傷感,又補充說,“虎子哥到時會送通知書給我,他正好想南下玩一趟,估計陳文哥也會去……”


    “那我們為你擺酒,你不在怎麽行?”


    “浪費那錢幹嘛?有錢你們把日子過好些,以後也不必再為我和哥哥操心。哥已經畢業,他能掙錢了。而我大學裏的費用,我會自己解決。哥說學校裏學費可以申請貧困借貸,也不要利息。”


    “長大了,真是長大了,什麽事情都自己拿主意,連父母都不要啦——”


    水根搖頭又歎氣,雪秀心裏也不好受。


    如今,她尷尬的身份,無論在陳家還是吳家,她都待得不自在。看起來像是有了兩個家,可她心裏感覺在哪裏都像無根浮萍一樣,心無所依。然而這些話,她說不出來。


    她隻能說:“爸,感謝你們二十年來的養育之恩,等讀完書,我一定報答你們。”她原想,水根聽了這話能寬心些,沒想到他反而更悲愁。


    水根用粗手抹了一把淚,哽咽起來:“什麽報答不報答?沒有一個父母養育兒女,是為了要他報恩。雪秀,你這是在和你爸客套——”說完,他起身走進了自己房間裏。


    雪秀趕緊說:“爸,不是這樣的——”


    蘭英坐在大門口的椅子上,一直聽著父女倆說話。


    直到這時,她才說道:“別難過,你爸就是想你想的。後來他知道你在縣裏讀書,一次也不迴來……誒,都是我的錯。這次你迴來又一直待在吳家,我們當然知道是怎麽迴事,但村裏人猜測,說你這是要認迴親生的父母,不再要這個窮家了。這些天,你爸心裏頭……”


    “別人說什麽都不算數,這裏永遠都是我的家。”雪秀打斷她的話,提高嗓門,為得是讓房間裏的水根聽見。


    “對,對。”蘭英咧著嘴笑,繼續說道,“文崽也是這個意思。他說無論你認不認吳家,都是你自己的事,不許我們幹涉,但你永遠是我們陳家人,這是事實。從前我……對不住你。以後,你和文仔的事,我不再攔著——”她一口氣說完,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誠懇真摯。


    “和我哥什麽事?”雪秀沒能立即明白。


    “從小你們就要好,”她有些訝異,又說,“文仔說了,這一輩子我們就一家四口過下去。我也想通了,以後你也是大學生了,隻要你們在外麵好好的。”


    這番話若放在從前,定能讓雪秀感動不已。可時移世易,雪秀如今聽著蘭英這番話,非但不開心,反而覺得很別扭。她壓製不住內心對她的輕視,說:“我和哥永遠是兄妹,你放心。”


    “不,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我明白。”雪秀堅定地打斷她,“從前是兄妹,往後我們也是兄妹。如今我隻想把學上好。”


    “對,對,先讀完書再說。”蘭英哂笑著附和。


    話一經說清說明,彼此就隻剩下沉默。


    幹坐著,母女都挺尷尬。雪秀站起身,說:“我去嬸嬸家坐坐。”


    蘭英十分客氣地說:“去吧。等下迴來吃飯。”


    一家三口正在桌上吃中飯時,門口突然出現兩個人。雪秀迴頭一眼,也吃了一驚。


    “水根哥,我迴來了——”陳國棟走進屋裏,後麵居然跟著秦珊。


    陳國棟這個浪子終於迴家了。


    他先是在父親的遺像前大哭了一場,隨後表示自己以後就守在家裏。水根兄弟和他最親,自然願意扶持著。因裏正爺爺生前種下了善因,村裏人也以不同方式幫助著他。


    大家本以為這個浪子隻是一時衝動,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從此以後,浪子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農民。


    下午,雪秀和黎紅待在一起,相比蘭英,和她相處更自在些。


    黎紅說:“你親母剛過世,你的所有心情我都能理解。不願擺酒就不擺,想南下就南下,隻要記得這個家,隻要好好照顧自己就行。”


    雪秀覺得嬸嬸才是那個懂自己的人。她請黎紅多看看顧顧陳家父母,黎紅就笑話雪秀沒良心,“你怎麽不說讓你父母也看顧我和你叔叔?”


    雪秀陶然一笑,說也請她們自己照顧好自己。


    早早地吃過了晚飯,水根把雪秀一直送到村口。一路上,他叮囑雪秀在外的各種事情。


    雪秀說,“我隻是去讀書,再說,這兩年我也獨自在外呆過。”


    水根神情憂悒,眼角額頭堆起重疊的皺紋。


    太陽已經落山了,紅燦燦的霞光卻衝上了西天。


    雪秀和水根的目光幾乎同時落在村口的山嘴上。


    上山的路如灰蛇般若隱若現,林木依舊茂密,由北麵而起升起一片蒼茫的暮色,漸漸地——融進了父女的目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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