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六月的晴空,燦燦的太陽從揭開麵紗的那一刻,就讓人不敢仰視。潔淨的雲像被隨手扯亂,胡亂地撒在天空上。熱哄哄的泥腥味,混著清苦的草葉味,熏得人昏昏沉沉。


    黑灰色的土蛙熱得草叢裏亂鑽。樹上的鳥兒在枝間,喋喋不休地叫著,鬧著,相互擠兌著,然後從樹上落到草地上,再拍拍翅膀氣勢洶洶地飛上枝頭。


    遠處的二季稻,在陽光下成色不一地鋪呈開來,決絕地要把那高傲的頭顱祭獻給大地。


    由考試結束後的憂慮,到分數下來後的忐忑,最後到絕望透頂。總之,雪秀正在艱難地渡著她的人生之劫。


    隻有得過瘧疾的人,方能理解雪秀痛苦之一二:


    那是一種站在烈日下,身上仍舊陣陣入骨的寒冷。如高熱過後般,昏暈又眩目,冰冷又僵硬。


    近四十度的高溫下,土壤被烤出了一道道裂口。人們赤腳踩著幹硬的泥土,咯得腳底板生疼。


    稻子焦黃如枯幹的柴草,閃著白刃的鐮刀一割,發出“哢哢”的脆響。人們或間雜在已經耙好的水田裏,高溫曬著混黃的泥水,泥水燙得人雙腳發紅。


    隻要一低頭,就可以聞到周身,充斥著如發酵過度的酸菜般刺鼻的腐臭。


    田野裏,遠遠近近人頭攢動,勞作中的人們,偶爾直一直腰,望上一眼周圍同樣命運的人,唿出一口長氣,釋懷地繼續埋首忙碌。


    長達一個月不停不休的勞作,田野裏成了人間真正的煉獄。


    雪秀覺得疲憊不堪的人們,無不懷著向死的心情。可人活一輩子,誰不是在向死而生呢?


    身體即使疲累到了極點,雪秀仍然極度貪戀這種勞碌,心裏隻願永不停歇。


    從七月二十四日,“羅圈拐”廣播了分數後,雪秀就沒有張開過口。


    她常常在抬身的片刻裏,望望周圍烈日下勞作的人們,怒其不爭的心情,讓她無比痛恨自己。


    同時,心中升起一片悲涼:“這片煉獄般的天地,我懷著孩童般憎恨的勞作,注定了一輩子,要和它聯係在一起。”


    如果理想曾是她心中的船與帆,那麽此時,她的內心隻剩海嘯過後的狼藉。


    在痛苦與悔恨至極後,她在心裏想著:“這就是上天注定了的命運,更是我命運裏的不公。”


    陳文不相信雪秀的分數,特意去了一趟鎮上,迴來的時候,他神情沮喪,就像半路遭遇了暴雨一樣。


    分數線還未下來之前,他還安慰過雪秀,說若是試卷較難,分數線可能會下移,這樣雪秀還有希望。


    那些天,雪秀寢食難安。但沒兩天這種狀況就結束了。分數線下來了,雪秀以六分之差和重點高中失之交臂。


    這意味著什麽?這意味著,她的讀書時代要結束了;這也意味著,她的所有理想都破滅了。


    一計悶棍砸在雪秀的頭頂,但陳文看起來比雪秀還難受。雪秀是羞愧得不敢開口,而他是倔強地緊閉著發青的嘴巴。


    水根也很失望,雪秀看得出來。


    雪秀想,也許隻有養母一人會高興吧。但蘭英的神情讓人捉摸不透,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難過。


    對於雪秀沒錄取,水根發了一通深感惋惜的言論,蘭英至始至終沒接半句腔。


    隻是在陳文說,雪秀的分數出入很大,表示想要申請查分時,她冷冷地說道:“既然是估的分數,相差二十分也屬正常。別人的分不改錯就改錯你的?且不說麻煩,就說現在農忙時候,哪走得開人去?”


    陳文讓雪秀對照分數,再迴憶一下考試過程。雪秀略想了想考試時發生的狀況,甚至還想起了元宵夜,蘭英不幫自己祈福的事,她唯獨不想糾結自己的分數。


    她甚至都沒過問自己的各科成績。隻是陳文喃喃地說道:“老師都和你對了答案,少了十分不覺得奇怪?”


    雪秀說:“就這樣吧。”然後,在心裏痛罵自己一句:活該,這就是你的命。


    在那灰暗的日子裏,雪秀隻希望自己是一架永遠不要停歇的機器。一旦停下來,勢必會失了重啟的力氣。


    手指上已經被鐮刀割得傷痕累累。疼痛和鮮血都難於喚醒麻木的心。用生硬的稻秸捆住流血的傷口,或是把手指放進水溝裏洗一洗,接著再幹。


    第二天清晨起床時,雪秀發現傷處被人用膠布纏好,她也不以為意。


    就這樣,每天清晨踏著黎明時的微光出門,晚上是伴著夜的曉風,迴到家裏。


    頭頂上的烈日似有不烤裂人們的頭皮,不罷休的幹勁,而雪秀一直在和它較勁。


    水根喊一聲“歇會兒吧”,陳文母子向著打穀機聚攏。水根一麵拿鐮刀切西瓜,一麵向著空中“唿嘿唿嘿”地吹著口哨。


    “唿嘿——唿嘿……”是一種古老又神秘的召喚涼風的方式。


    在一絲風都沒有的曠野裏,隻要這樣唿一聲,往往能喚來一絲微風。在烈日下勞作過的人,都相信這聲音有著神奇的魔力。


    水根大聲地叫著雪秀,雪秀不能裝聽不見。她隻得放下鐮刀,向著打穀機的方向走去。


    她端起一片西瓜,想重新迴到自己的位置。但才走幾步,就猝然停下腳來。非常清脆的一聲“哧拉”響,剛咬了一口的西瓜掉在田裏,雪秀忍不住唿痛出聲。


    陳文立即跑近雪秀,扳起她的右腳板看,鮮血正汩汩地向外流著。他從旁邊撿來一塊上午丟棄的曬得像碟子一樣的瓜皮,墊在雪秀的腳下,“碟子”立即盛滿了鮮血。


    水根也走來檢視雪秀的傷口,又查看了一遍鐮刀,衝蘭英吼起來:“刀不放在稻上,插什麽土裏?”


    雪秀疼得五趾向下彎成了弓。水根一臉心疼,叫雪秀趕緊迴家看醫生敷藥。雪秀卻緊緊地咬住下唇,拚命地搖頭。


    “長了一對招子,難道是好看的?不怪自己死了兩個窟窿不看路,那麽長的柄也應該看得見。


    “怎麽,自己沒本事考上,全家人就都要陪著你難過不成?這些天,瞧你那死不死,活不活的樣子。天下不讀書的人多著呢,也沒見過,因為讀不成書就死人的……”


    “夠啦——”水根恨聲喝道。


    “傷口這麽深,非打破傷風不可,我背你迴家!”陳文蹲下身要來背雪秀,被雪秀用力一推,跌坐到地上。


    陳文略一停頓,起身時,通紅的臉上滿是汗水。


    “鬼才管你,痛死活該!”他賭著氣罵完這一句,就上了打穀機。


    水根也勸雪秀先迴家,雪秀隻是固執地不搭腔。


    她重新把一塊曬得打卷的長西瓜皮,墊在腳底板下,然後,用曬得柔軟的稻秸綁定,瓜皮就像是天然的鞋墊子。


    下午的太陽依然灼熱,別說仰頭,連平視也灼得人睜不開眼。


    雪秀明白:烈日之下,唯有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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