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心中升起一片悲涼,但雪秀開始試著接受自己的命運。


    她甚至在心裏,用春秀大表姐的事來安慰自己。


    春秀的大姑嫁去了樟溪村,離梧溪村有七八路的樣子,離雲水鎮就更遠。


    大姑家的長女名叫銀玉,一直很會讀書。


    想起銀玉表姐,雪秀的記憶裏,還存留著她當年結婚時的樣子。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時,雪秀和春秀都還小,她們跟隨大人去她家喝喜酒。當時,銀玉正坐在大門口,一麵為自己的嫁衣縫紐扣,一麵垂著淚。


    後來從大人口中得知,正在縣裏讀高二的銀玉,是被父母強行拉迴來結婚的。


    春秀的大姑父好吃懶作,還喜歡玩牌。因為借了自家表姐五千塊錢還不起,就答應讓銀玉嫁給表姐的兒子。


    那時候,銀玉的丈夫在村裏當臨時教師。他怕銀玉考上了大學,就不會嫁給他。於是,就逼娶了銀玉。


    銀玉在村裏也當了兩三年的臨時教師。再後來,夫妻二人一起外出打工。


    上次她來帶春秀走的時候,雪秀看到,她的臉上雖添了歲月的風霜,卻不見了當年的悲苦。


    “看吧,各人自有各人的命。在自己的命運裏,人或許也能活得很好。”


    雖然不能繼續讀書,讓她感到難言的痛楚,但雪秀最終願意接受自己的命運。


    身上的汗衫原已不剩一根幹紗,此時更是連衣角處都滴下水來。粘膩膩的衣服貼在身體上,如捆似縛,難受至極。


    汗水不斷地往下淌著,迷蒙且刺痛了雪秀的雙眼。發絲一綹一綹地垂下來,汗液的鹹澀味流進嘴裏,口裏又幹又苦。


    陳文父子並排站到打穀機上,他們的腳有節律地踩動著踏板。打穀機“嗯呀嗯呀”的聲響,伴著踏板打到鋼架的上,發出“嗒嗒”的響聲,四條胳臂奮力甩開,左右旋轉著稻把。


    蘭英連跑帶跳地把一捆捆的稻把,碼到打穀機的兩側。父子倆每打完一把,往前一送手上的稻秸,再彎下腰,拿起另一把來打。


    若雪秀沒有受傷,她和蘭英隻需在兩旁負責遞送就好。不論是打穀機上麵的人,還是下麵的人,都不會像現在這樣累。但是今天沒辦法了。


    雖然傷了腳,但雪秀固執著不肯迴家去。家人有意留下一小片稻子給她。


    每一次彎腰用力,傷口都被扯動著鑽心地疼,雪秀硬是拖著傷腿,艱難地割倒了下剩的稻子。另外,還跟在打穀機後麵,總好一大片稻秸。


    有那麽一兩次,她一抬頭,就觸到了陳文陰鬱且憂慮的目光。這樣的目光讓雪秀更加愧怍羞慚。


    等拖著傷腳到家,水根他們不但卸了車,還和陳文正在收門口曬的穀子。陳爸擔了一擔穀子進屋,陳文正抱著簸箕往籮筐裏裝穀子。


    雪秀撿起曬穀墊中的掃把,要去掃穀子。陳文劈手奪了過去。


    水根正跨出門檻下台階來,兩隻空籮在他身側直晃蕩。


    “這裏用不著你,趕緊洗腳去。”他的聲音溫柔又慈愛。


    雪秀瘸著腿上台階,把門口歪倒的耙,穩穩地靠到牆角裏,然後從房裏拎出一雙破了洞的布鞋,向池塘邊去。


    此時,星鬥滿天,夜幕燎藍。池塘對麵的大樹盡染夜色,巨人似地杵著,給人神秘莫測之感。池水和天空一個色,一樣布著無數星鬥,有明有暗,有大有小。


    調皮的螢火蟲,從對岸向著池麵飄來,它們閃著幽幽的綠光,忽忽悠悠地飛著。可惜,雪秀興味全無。


    青白的洗衣石上,帶著白天的餘熱。溫熱的池水一觸到傷腳,雪秀情不自禁發出“絲絲”的唿痛聲。忍著疼,任由池水漫過腳麵,撫慰酸痛發漲的雙腳。


    一陣夜風吹送過來,雪秀向後仰倒在洗衣石上,汗濕的衣衫貼合著石麵,熱氣一陣陣從後背傳來,然後,悠悠地閉上了眼睛……


    陳文用髒得發黑的腳尖,輕輕碰了碰雪秀的肩膀。他手裏端著飯碗,站在雪秀身後,一句話也不說。


    雪秀竟然在石頭上睡著了。她揉著睡眼,把腳洗幹淨,趿拉著鞋,跟在他後麵,跨過低矮的院牆。


    “不用說,是我讓他這麽失望的。”雪秀望著陳文同樣疲累的背影,如此心灰意冷地想道。


    “有什麽辦法呢?我們隻是兄妹。從此,他的命運改寫了,而我,也注定在這片土地上不得翻身。”


    水根正蹲在大門口的台階上用力地吸著煙鬥。


    桌子上放著打好的一碗飯,旁邊還放著雲南白藥。雪秀在桌前剛坐下,水根就走了過來。


    他蹲下身去,輕輕扳起雪秀的腳,放到亮光處。雪秀看見他眉頭蹙緊,黝黑的臉上,皺紋顯得更深更密。


    他壓抑著歎出一口氣,極小心地掰開傷口,往裏麵撒著藥粉。


    水根一邊撒,一邊撮著那長著枯黃的,硬胡茬的嘴,對著傷處把藥輕輕吹開。最後,拿一塊布條幫雪秀綁縛好。


    雪秀始終咬住下唇,大氣都出不來一口。


    “這幾天不要沾到水!”水根直起身,插在腰間的長煙鬥,像一根光禿禿的旗杆。“趕緊吃飯,吃了飯洗個澡。注意,再不能沾水——”他再一次囑咐道。


    依然陰沉著臉的陳文,在雪秀麵前扔了一雙他穿小了的黑色膠鞋。


    陳文以585分的高分,錄取了上海華東理工大學。陳虎以498分,順利錄取了本市師範專科院校。兩家人都無比高興。


    依照村裏人的心理,陳文的高分,遠不如陳虎的低分更叫人羨慕。


    因為陳虎讀完三年,就會成為一名中學教師,且不會離家太遠。而陳文考得太好,將來注定不會迴來,隻會飛得更遠。


    正如咪子對水根說的話:你的兒子像我們家一樣,那是為國家生養的,養老可以,送終估計就不能夠了。


    不管怎麽樣,陳文有了大出息,這是多少人都求不來的。


    陳文升學宴的前一天,他說想去親自請董老師來喝酒。咪子說,電話早打過了,她今年帶高三,此時正在補課走不開。


    陳文堅持說,要親自去請才算得有誠意。於是,他去了一趟縣城。


    木根家看起來比水根家還要高興。


    月底最後幾天裏,兩家相繼擺了升學宴。


    水根家親戚少,不過是本家,鄰居一起熱鬧了一場。而木根家,尤其黎紅兄弟姐妹多,硬是擺了十桌。


    雪秀雖為兩位哥哥感到開心,但她壓抑不住內心的哀怨。她笑不出來,更不敢坦然地迎接他人的目光。


    她覺得所有的目光都是一把利劍,直刺她的心窩。


    人們也會當著她的麵,為她惋惜那六分之差,但其實一絲安慰作用也達不到。隻會讓她更加心涼心寒。


    雪秀不停地找活幹,盡量不讓自己有空閑的時候,但多少忙碌,也填補不了心中的空缺。


    她的思緒糾纏紛亂,心神不聚。因此,做事常出錯——走路時在門檻上碰翻了腳趾甲;在酒宴上碰翻了一堆碗;在桌角上掛破了衣服……


    所有這一切在蘭英眼中,似乎都有點故意之舉。幸而,她子貴母榮,心情舒展。因而除了恨恨地罵上兩句,並不像往日那樣不依不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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