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炎炎,最適合就是吃一頓熱辣滾燙的蜀味撥霞供,酣暢淋漓出一場大汗才好。


    托孟上月和離宴廣宣的福,景樂宮來吃蜀食的賓客絡繹不絕。


    熱鬧的酒樓裏,每一個廂閣裏的談資無一例外都是孟上月,以及前些日子,國公府上的小公爺被一個四司女勾引之事。


    勾引的過程傳來傳去有鼻子有眼,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躲在魏小公爺床下聽見的——


    “聽說那個四司女就是玲瓏四司的司長,那司長為了贏得驚鴻第二宴,日日邀請魏小公爺上門飲酒,孤男寡女,每每醉到半夜才走,有人看見小公爺從那四司出來時,衣冠不整,滿眼風流之姿……”


    剛下學與同窗一道來景樂宮打牙祭的魏念雲一進酒樓大門就聽見這一番狂言浪語,當即氣得拔劍就衝上了二樓廂閣。


    正與眾人嚼舌根的是個看起來還未加冠的錦衣少年,比魏念雲看著還要稚氣幾分,左一句右一句生動地為酒樓的賓客描述魏念雲的風流韻事。


    魏念雲上去就一劍將桌案砍成兩半,冒著寒光的刀鋒指著那少年,怒道:“無賴潑皮,誰允你在此造本小爺的謠!這些話你都是從哪裏聽來的?!”


    錦衣少年嚇得縮了縮脖子,但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定然不敢胡來,於是抻直了脖頸笑道:“唉喲,魏小公爺來了,敢問如果剛剛大家夥聽到的都是假的,那小公爺發這麽大的火做什麽?”


    “你!”魏念雲氣結,他說不過,劍尖登時就要刺過去。


    下一刻,一個清清靜靜的聲音自樓下而來,問那錦衣少年:“敢問這位小哥兒剛才在此,是在說玲瓏四司未經證實的傳聞嗎?”


    錦衣少年隻當又一個來掃興的,高聲迴道:“什麽未經證實,那是很多人親眼所見,我也瞧見了!”


    “哦,那正好,我就是哥兒口中的那個四司女,哥兒還有什麽謠言要說,不妨去巡捕司說吧。”若星一襲清淡杏色襦裙,徐徐上了樓,身後跟著兩位精壯的漢子,身上穿著巡捕司的官服,她迴身對兩名巡捕微微頷首,“有勞兩位大人了。”


    兩名巡捕上前抓住那個傳謠的少年,道:“巡捕司接到報案,說有人日日在酒樓造謠傳謠,根據大榮律法,謠者,罰銀十兩起,跟我們走一趟罷!”


    錦衣少年迴過神來,大喊大叫著冤枉,巡捕聽著煩,和小廝要了條絹帕塞住了那少年的嘴,總算安靜了。


    圍觀的眾人指著若星道:“那少年看著還是個孩童,不至於報官吧……”


    若星全當沒聽見,尋了幹淨的桌案坐下斟茶,極其冷漠道:“孩童如何,犯了律法一樣應當付出代價,每個人活著就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


    魏念雲收起劍,走到她跟前,滿臉欽佩道:“宋司長,你知道嗎,你剛才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若星:“嗯?”


    魏念雲:“金麟山莊的魁首,我最崇拜的少俠江白曜,你若是個男子,我都想拜你為師了。”


    若星莫名其妙心想,嗯,那以後魏念雲豈不是要叫江焉闌師丈了?


    魏念雲哪裏知道他最惦記的偶像已然變成了師丈,仍舊一副天真傻氣的模樣,問道:“宋司長有空嗎,一起吃個飯?”


    若星今日是來景樂宮送辣料的,大廚房還等著她呢,她搖搖頭婉拒了,從食盒裏拿出一個禮匣交給魏念雲,“這個是玲瓏四司新研製的辣料,本打算讓人送一些去給孟將軍的,正好魏小公爺在這裏,那就順手幫我帶給你母親吧。”


    魏念雲接過禮匣,隻低頭聞了一下,立刻嗆得脖頸往後伸出三裏地,捂著口唇口齒不清道:“宋司長你真厲害,我從小到大都沒見過母親吃辣菜,近來才知道我母親愛吃蜀食,我來此處,本也是打算給母親帶一些蜀食小吃迴去的,多謝宋司長了。”


    若星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問道:“小公爺對和離此事,沒有什麽怨懟嗎?”


    魏念雲搖頭:“為何會怨懟?這麽多載來我才知道母親過得如此辛苦,該是我的不是,往後我應當好好保護母親才是。”


    若星點點頭,孟將軍把魏念雲教養得很好,她由衷道:“明日我讓泱泱去府上送一些新酒,就祝小公爺今載秋闈順利入仕,往後……造福百姓。”


    魏念雲眼眸一亮,心思登時都飛到新酒兩個字裏去了。


    從景樂宮出來,若星帶著賀禮去了一趟東相街的另一頭,今日有家新的香衣坊開張,此刻鋪子前敲鑼打鼓,舞獅放炮,好不熱鬧。


    不過,敲鑼的是顧泱泱,打鼓的是柳雨,舞獅的是春芽,放炮的,自然是葉舜了。


    這家香衣坊就是葉舜和陸春彩一道合開的店鋪,上次租下店鋪之後,葉舜花了許多心思修整,柳雨做了栩栩如生的四季花布置大堂帳設,繁花蓬勃的樣子教人路過都要忍不住停下來多看幾眼。


    若星走近一些,隨著賓客的腳步一道進了店鋪,這鋪子是個二進的小院,大堂掛著各色不同樣式和花香的衣料,內裏一間屋子則不見客,用來染香的。


    葉舜今日難得穿了一身細布水色纏枝紋鬱金香羅裙,梳了淡雅團髻,並無多餘的裝飾,為她英氣的五官增添了幾分書卷氣。


    若星將帶來的賀禮放到桌案上,對葉舜道喜:“葉掌櫃開業大吉。”目光巡視之後收迴,疑道,“陸掌櫃怎沒來?”


    葉舜拿過若星的賀禮瞧了瞧,迴她:“她近來要臨盆了,隻管出資,不管開業的事,這不,玲瓏四司的都來了,幫我分擔不少。”


    陸春彩畢竟已嫁入高門,經商之事還未與夫家提過,不過葉舜這店鋪隻要生意好起來了,陸春彩就有了退路,橫豎都是好事,葉舜並不介意一人辛苦。


    說話間葉舜打開了若星送來的賀禮,竟然是一盒子羊羔肉!


    葉舜哇了一聲:“大手筆啊宋司長!不如一會兒我們就在院子裏弄個開業宴,炙烤席如何?”


    若星笑了笑,“今日我還有事,所以多買了些,一會兒會有景樂宮的嗦喚送來席麵,都算我頭上就是。”


    葉舜本還覺得有些可惜,但一聽能吃到景樂宮的外帶,霎時覺得什麽都不是事兒了。


    若星臨走前,葉舜急忙叫住她,從院裏給她拿了一個包袱交到她手上。


    若星一愣:“這是?”


    葉舜道:“你過兩日不是要去皇苑中跟隨宮中四司學習幾日麽?”


    和離宴之後,孟上月送了兩倍的酬金給玲瓏四司,並因為她機靈解決了那舉子之事,讓若星要獎賞,若星想了想,隻說,想要去皇苑觀賞外賓宴的機會。


    這原本是驚鴻第二宴的獎賞,贏者能入皇苑隨宮中的四司娘子學習四司技藝,是十分寶貴的機會,隻可惜她沒有得到。更重要的是,她想要的南鉞竹狐,也會在外賓宴上作為進貢品出現。


    這對孟上月這個皇親國戚來說易如反掌,於是便答應了她。


    “你平日裏穿的都是些素淨的布衣,我聽聞宮裏的人眼睛都長在頭頂上,所以給你做了幾套雲錦新衣,若星,你長得這樣好看,應當多穿些上好的衣料才是。”葉舜拍拍那包袱,想到什麽,補充道,“不過你放心,這幾套衣裳我讓裁縫做得樣式簡單大方,沒有染香,不會招搖惹事的。”


    若星將包袱抱在手中,指尖隔著布料摸到一些尖銳的物什,應當是一些碎銀。


    她默然幾許,點頭道:“謝謝。”


    葉舜挑挑眉:“客氣什麽,咱們誰跟誰呢,以後我們這香衣坊,還要多多勞煩宋司長照顧。”


    自到盛京之後,這許多好友伴隨左右,若星似乎都快忘了自己是個孤女了,如果這算是“勞煩”,她倒希望這些勞煩多一點。


    迴到玲瓏四司時已是日落,正是晡食。


    若星換了身幹淨的衣衫徑直走向後院,剛進院子,就見甘莎端著一口未動的餐食和湯藥走來,見她迴來了,忙上前道:“宋司長,公子他今日裏又病倒了,昏睡了大半日,也不用膳,我怕……”


    若星一怔,聲音裏帶了一絲急切:“找陳禦醫了嗎?”


    甘莎搖搖頭:“公子不讓。”


    “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不用再去後院伺候了。”若星接過托盤,待甘莎走後,她默然端著托盤推開內臥的門。


    內臥的燈燭甘莎都已點上了,燭火閃動著暖黃色的光,將窗外伸進來的淩霄花的影子打在牆上,影影綽綽,今夜許是要下雨了,屋簷上有一下沒一下傳來珠子落玉盤的聲音,仿若曲律。


    窗邊的紫檀素漆長書案上,潔白的宣紙被吹落一地,江焉闌隻穿著單薄的月白長衫,伏在書案上睡著了,俊美的臉龐上零落玉白花葉,清冷不似凡人。


    若星將托盤放到桌案上,迴身忽見,窗邊景架上的兩盆玉蘭花竟焉巴著花葉,將枯不枯,這玉蘭花她每次來都會養護,怎會突然枯了?


    她好奇上前察看,撚起細長的葉子低頭輕聞,一股熟悉的湯藥味沁入鼻尖。


    “若星。”


    江焉闌低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若星迴過身,看著他雲霧未散的眸子,並未走上前,就那麽靜靜在原地凝著他。


    江焉闌的目光從玉蘭花上斂迴,沒有辯解,他指腹輕輕摩挲著白玉虎鎮紙,聽道若星微慍的聲音傳來:“為什麽不叫郎中,故意的?”


    那人緊抿著薄唇,蒼白的唇畔慢慢染上一絲血色,良久後,他沉聲道:“我今日臨了新的字帖,你要不要看。”


    若星有時候覺得真是一拳打在軟綿上,以前以為是圈養了頭野狼,真養上了,反倒覺得是隻難養的貓。


    她歎了口氣,端著湯藥走過去,蹲在江焉闌身前,“為什麽不喝藥?”


    “我若是喝了,許待不到此時。”他低眉拿起狼毫筆,沾了零星墨色,繼續臨摹字帖。


    他心下如明鏡:“你想讓我離開。”


    若星確實這麽想過,近來江焉闌在這裏養病效果不佳,而且她即將要啟程去皇苑,需保證江焉闌養病時的安全,唯有再將陸初霽找來商議,隻是她還沒把這個想法付諸行動……


    但江焉闌顯然會錯了意,隻一心覺得若星不綁他不關他了就是不想要他,但她是個很心軟的人,每次裝可憐都有成效,讓他僥幸覺得,這次也能一樣。


    “若星,我是不是哪裏做得讓你不開心了。”


    若星驚訝:“你怎麽會這麽想?”


    江焉闌的筆觸落到一句“入骨相思知不知”上,停住了。


    “聽聞你今日與魏念雲在景樂宮見了麵,與他相談甚歡,魏念雲比我年少,亦得盛京許多女子歡心,而我病得如此,連出趟門都要提防暗殺,是我不好。”


    若星:“……”


    這人,果然派了探子跟著她。


    江焉闌黯然垂眸:“如果你不想讓我繼續留在這裏,明日我就搬迴將軍府,隻怕安遠侯的人……”


    “夠了。”若星冷著臉,把湯藥推過去,“現在,喝了。”


    江焉闌美目含水,卻對上一雙冷酷的眼,過了會兒,他放下狼毫,端起冷掉的湯藥一飲而盡。


    他有些委屈,啞聲問:“這樣可以不用迴將軍府嗎?”


    若星又好氣又好笑地捏他的下巴,用了點力晃了晃,像極了被美嬌妻誤會的相公:“少將軍,我馬上要去皇苑學習四司技藝,少則五六日,把你一人留在此處,萬一你和別人跑了怎麽辦?我可不要冒這個險!”


    細白的手腕被捉住,輕輕一拉,整個人就坐在了溫厚的懷裏,江焉闌將臉龐埋在她的脖頸裏,半天不出來。


    過了會兒,悶聲傳來一句:“那是我誤會你了,對不住。”


    見他這副模樣,若星忍不住要逗他,摟著他的脖頸輕聲笑:“江少將軍,你就這麽喜歡我?”


    “何止是喜歡。”他將她抱得更緊,認真道,“是吾生至愛。”


    ……


    清晨雞鳴時,陸初霽收到了一封密信,是江焉闌的探子送來的,信中道,珩王既找他,那便讓珩王找到。


    陸初霽一愣,珩王想拉江焉闌去外賓宴獻祭給西涼賠罪,他不僅不躲,還要主動狼入虎口?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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