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盛京雨水充盈,細雨滌蕩在禦街上空,洗淨了行人絡繹的青石板路,也洗淨了達官顯貴的高牆飛簷,最後飄飄落到沒有擎傘的行人頭頂。


    登聞檢院前,前來求情的剩員已然跪了不少,這些剩員都是跟隨江焉闌上過南鉞戰場,因傷退為剩員的軍兵和家眷。


    其間跪在最前頭的,是一個雙鬢有些微白的中年男子,男子麵頰幹瘦,但狹長的雙眼炯炯有神,他身穿單薄的青麻布衣,全身上下打理得十分整潔,他跪得脊背挺拔,隻是左臂的袖子空空當當,令人好奇側目。


    “段軍頭,您已在這跪了兩日了,快快起來吃些粥食吧,不然倒下了可怎麽辦?”一位年輕剩員端著白粥走到他身後,右眼上綁著白布條,依稀可見布條下露出的可怖疤痕。


    段軍頭黑白相間的發絲被雨水淋濕幾許,他卻置若罔聞,隻搖頭道:“不用,少將軍還被關在獄中,我若這點皮肉之苦都受不了,聖上怎會看到誠意……”


    獨眼剩員歎了口氣,放下粥食,在段軍頭身旁一道跪下了:“段軍頭您說得對……那我也不吃了,當初在南鉞,我隨少將軍深入南鉞複地被埋伏,南鉞兵的長槍戳瞎了我的眼睛,還是少將軍及時趕到,救下我一命……”


    “誰又不是呢。”段軍頭閉了閉眼,眼前出現哀嚎遍野的戰場……


    那一日,他奉徐將軍之命,帶著手下十幾個精兵去往前線支援,戰場上刀劍無眼,南鉞兵又多是年輕力壯之士,他一個不慎,被身後偷襲的南鉞兵砍掉了左手,危急之時,那個看起來冷漠無情的年輕將軍在前方血戰,殺出一條血路後,竟在騎馬狂奔之時不忘將奄奄一息的他拖到馬背上。


    段軍頭當時失血過多已然沒有命迴去了,他撐著最後一口氣抬頭對那年輕將軍勸道:“少將軍,把我放下吧,我活不久了……會拖累你的……”


    那位少將軍年輕的麵容上都是血,卻牢牢抓緊韁繩,昂首望向歸路:“我說過,我會帶你們迴去。”


    段軍頭活下來了,迴盛京之後,他和一眾傷員被安排到了軍中後勤養馬。


    前不久他休沐迴到家中,竟然又收到了將軍府上送來的慰問禮,這讓他如何安心視而不見這位少將軍入獄?


    如今跪在此地的大多都是當時被少將軍救過的傷員,就算是沒有慰問禮,他們也不會忘恩負義。


    段軍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抬頭看向天。


    那麽好的少將軍,老天爺該是有眼的。


    審刑院盡頭的大牢內,鞭刑抽打在肉身之上的聲音如同從地獄傳來,奇怪的是如此重的刑法,卻沒有聽到人的慘叫聲,不多時,“吱呀”一聲,牢門開了,三個皂隸從勞內走出來,當頭的皂隸手中捏著三指粗的鞭子,慢悠悠走在前頭。


    “頭兒,這可是先前禦前的貴人,這麽打,不會出事吧……”


    “上頭下得令,你管那麽多呢,這少將軍再大,還能大得過太子殿下,和安遠侯大人?”


    被這麽一嗬斥,那質疑的皂隸縮了縮頭,原來是太子殿下和安遠侯下的令啊!聽聞這少將軍此前是太子殿下從南鉞戰場提拔來的,如今卻因出兵西涼之事不合,一招被太子殿下拋做棄子,連審刑院的皂隸都能隨意鞭打了,誰不說一句虎落平陽……


    但成王敗寇,怪不得誰。


    審刑院的大牢重歸於寂,暗沉的落日從牢內地上漸漸染到草榻上的身影,玄色寬袍已然被血汙玷髒,夕輝拂過如玉般俊美的麵容,如同凝上了一層冷霜,他閉著眸,唿吸綿長,仿佛隻是睡著了,但無端讓人覺得,他是一觸就碎的金貴寶物。


    不知過去了多久,“吱呀”一聲,牢房的門又被推開了。


    “幾日不見,江少將軍怎這般落魄了?”一聲低沉的嗤笑從牢房門口傳來。


    江焉闌未睜眼,他枕手而席,薄唇親啟道:“珩王殿下今日怎有興質大駕光臨審刑院,原諒焉闌受了傷,無法迎駕了。”


    珩王一身暗金走線黑色杭綢箭裝,頗為低調,他走近了兩步,審視的目光從地上的血汙緩緩掃過,停留在眼前人經過鞭刑的脊背,和潤的表情一變,忽地冷然笑了聲:“江焉闌,良禽擇木而棲,你如今還有機會選,起碼本王能讓你死得不那麽痛苦。”


    江焉闌默然不語,仿佛在思慮。


    珩王並不著急,身後的侍衛抬了太師椅放在他身後,他悠然坐下,居高臨下望著草榻上的人。


    “你如今身有命案,就為了一個女人?嗬……太子棄了你,你以為誰還能救你,還是……你想用西涼二皇子這枚棋子,再殺個迴馬槍?”珩王的探子從來都是天下一等一的。


    聞言,琥珀眸在夕輝中驟然睜開,江焉闌看向珩王:“殿下找到了?”


    見他神色大變,珩王心情極好,甚至還想再刺激他一下,“別裝得這麽驚訝, 難道不是你故意留在長寧府上,引我去找的麽?你知太子可能會除了你,就故意設了這個局,等我入局,好救你一命。”


    江焉闌靜靜聽著,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過了許久才沉聲道:“如此,那這個交易,不知殿下是否覺得劃算?”


    “交易?說笑了,我來這裏隻想知道,二皇子帶來的東西,你藏去了哪裏。”珩王試探道,“二皇子不可能孤身潛逃,定然帶了些什麽來,許是……西涼皇庭的把柄?”


    果然,珩王浸潤朝堂多載,不是那麽好忽悠的,從他在長寧府上找到二皇子開始,就知這一切都是江焉闌故意設下的局,太子要除人,那麽能救江焉闌的,隻有珩王。


    但珩王從未打算要救江焉闌。


    拉攏江焉闌是好,但更好的,是這種忠烈正直之人在朝堂上徹底消失,他能叛了太子,何不能再叛珩王?過剛易折,他隻能當一枚棋子。


    江焉闌已然猜到珩王的心思,卻隻是沉沉道:“殿下,西涼二皇子的確帶了把柄而來,但焉闌隻是心係百姓,想必珩王殿下隻比焉闌更甚,焉闌別無他求,隻希望殿下能利用二皇子徹底製衡西涼,滅了……西涼皇庭的勢。”


    “本王自然為百姓生,為百姓死,少將軍且放心。”珩王一笑,江焉闌到底年輕氣盛,不知朝堂的硝煙比戰場要盛,天真罷了。


    帝王心術,若是為了爭權,黎民百姓又算什麽?他和太子一樣,要的是這天下。


    西涼擅養兵,隻要爭得了西涼皇庭未來的扶持,未來……且看。


    江焉闌抬眸,看向天窗上最後一絲落下的夕輝,他想到了在記憶中已然麵目模糊的父親,正直忠烈的江大人,終成為朝堂硝煙中的一粒塵埃。


    不知父親在死前時,珩王有沒有如這般前去奚落?


    江焉闌笑了笑,但他始終不是父親。


    ……


    西涼二皇子是帶著西涼先皇秘密精銳的虎令潛逃出來的, 隻要大榮派人護送他平安迴到西涼,與這支精銳接頭,局勢很快就會變。


    珩王從江焉闌這要到了想要的東西,帶著護衛快步離開了審刑司。


    他做了捕螳螂的黃雀,雖不打算救江焉闌,但依舊承諾會放他一命,至於太子會如何處理江焉闌他不在乎,布局西涼戰事才是眼前唯一要事。


    此時此刻,徐嫣兒給了女使一筆份量極重的銀子。


    她記得,前年徐遠禮玷汙了一個員外的正頭娘子,良婦發了瘋,差點投井自盡,可員外被侯府權勢所鎮,就將此事壓了下去,聽聞後來良婦懷孕產子,一直被關在後院,生怕良婦去敲登聞鼓。


    還有一個姑娘,是五品芝麻小官的女兒,那小官的女兒到福澤寺上香,被同去的徐遠禮看中了,人未出寺院就被玷汙了,那小官同樣被侯府派了管事去威脅,今年升了四品,對外稱女兒得了重病,被送迴了老家,但據徐姨娘所知,那小官的大娘子為此大鬧了一通,迫不得已小官強行將母女都送去了鄉下。


    徐遠禮是個人渣,這樣的事還有許多件,此前雖都不是徐嫣兒經手處理的,但侯爺在處理時並沒有避著她。


    “玉蘭,你拿了銀子,去找些人,將那良婦放出來,再去鄉下把被徐二郎玷汙的姑娘接到盛京城中好生安頓,勸慰她們去敲登聞鼓。”


    名叫玉蘭的女使應了一聲,收下了銀子,轉身欲出院子,卻又被徐嫣兒叫住了,“等等,你再拿些銀子,找些牙婆、乞丐,多給些,讓她們去街頭巷尾散播徐二郎的醜事,再陪著被玷汙的姑娘一道去登聞檢院鬧一鬧,鬧大些才好。”


    玉蘭是個機靈人,遂又問道:“不如,奴婢再找些精壯的漢子跟著,以免打起來,傷了那些姑娘。”


    徐嫣兒笑了笑,“要得,你去辦便是,迴來了重重有賞。”


    “是。”


    玉蘭退下去了,徐嫣兒想到這幾日好戲要開場,不由得心頭鬆弛,飲了半口茶,忽而想起今日孟上月派人來下了帖子,讓她去國公府上聚一聚,她起身換了一套金線芍藥蝴蝶紋長褙子,讓人備了馬車和府禮,出門了。


    這陣子國公爺公務繁忙,日日早出晚歸在宮中辦公務,孟上月就在自己院子裏連吃了兩日鮮辣撥霞供,今日是第三日。


    徐嫣兒還未進院子,遠遠就聞到了那股牛油香。


    “喲,姐姐這是一點都不厭食了?”人沒到,打趣聲先到了。


    孟上月正在調鍋底,用竹筷子沾了一些覺得味道不夠,又往裏放了一些辣料進去,照著若星給的配方,加入了豬骨和雞骨熬的高湯。


    “不厭了,其實我隻是討厭盛京菜,吃什麽都齁甜!嫣兒,你不知道,我在春花宴遇到的那個姑娘真是個妙人,她不止給我送了辣料,還送了許多蜀地的小吃來,真是深得我心。”


    徐嫣兒坐到桌案前,試探道:“姐姐不是說那幾個姑娘是四司娘子嗎,眼下,姐姐不是要舉辦生辰宴了,何不用自己心儀的四司?”


    說到這事,孟上月麵露愁容:“生辰宴的事……我一向做不了主,那是珩王的人。”


    “倒是的,珩王得罪不得。”徐嫣兒心下歎道,她隻能幫到這兒了。


    鍋裏沸騰了,孟上月迫不及待往鍋裏下肉,想到這幾日與那四司娘子互送禮之事,會心笑起來:“不過那姑娘蕙質蘭心,我著實喜歡,我沒有告訴她我是國公夫人,她隻當我是個平人家的夫人,好玩得很呢。”


    那是因為你傻啊!徐嫣兒隻覺自家姐姐當真還是和少女一般天真,被人哄得團團轉,好在若星的確討人喜歡,她也樂得不拆穿。


    想到這裏,徐嫣兒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


    太清觀一事,難不成……也是那個機靈丫頭故意引她去的?若不是要去福澤寺,她根本不會想著順路去一趟!


    越想越覺得,自己也該是入局了。


    徐嫣兒心念微動,她倒要看看,這個四司娘子如此用心良苦布局,葫蘆裏到底賣得什麽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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