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反”運動到我家


    早已消失的多倫路小學是我的小學母校。弄堂裏有我的同班同學,是住在我家對門52號的女生沈芝霞,她比我大兩歲。


    我在班裏屬於不用功讀書的“差生”。按照級任先生(班主任老師)的說法:我既非“搗蛋鬼”、更非“皮大王”,是一個長不大的“悶皮”孩子,上課思想永遠不集中。於是派沈芝霞來當我的課外“小老師”,一來是她家和我家最近,二來她是少先隊小隊長。


    小學高年級的男女生界線劃得很清楚,彼此不大搭界的。如果有男生在女生中“紮堆”,會被大家視作“娘娘腔”;反過來,喜歡和男生一道玩的女生,一定會被女生們看成“十三點”或者“癡頭怪腦”。所以我對女生來幫助自己這件事是相當不高興,而沈芝霞卻十分起勁,因為這是老師給她的光榮任務。


    放學之後沈芝霞就到我家來和我一道做作業(我拒絕到她家),我做不出就問她,她會大驚小怪地說:“儂哪能(1)算術課一眼(2)阿不聽!阿是(3)思想又開小差啦?”問得我邪其嘸沒勁(4),還擔心她會向算術老師去告我的狀。謝天謝地,第二天她倒沒有。


    這天下午和往常一樣,沈芝霞到我家來一道做作業複習功課,因為明天要測驗了,時間比平常長了許多,天漸漸黑了,我母親進屋來開了燈,她已經準備好晚飯等我父親下班迴家。就在此時我家來了3個不速之客,一進來就自我介紹是人民銀行“打虎隊”的,聲稱我父親已經承認了自己是貪汙銀行資產的“大老虎”,貪汙所得就放在家裏,要我母親交出來!


    我母親告訴他們:這是沒有的事!家裏沒有多餘的鈔票,我先生也絕不會貪汙!這些話把“打虎隊員”給氣壞了。有一個人一拍桌子,氣勢洶洶地喊:“你家男人都坦白交代了,你還在幫他抵賴!”我母親的四川嗓門比他還大,竟然和他們吵了起來。


    沈芝霞嚇得臉色發白,趕緊收拾書包離開我家。我母親還不忘叮囑她:明天再來哦,再來做功課哦。


    什麽事也沒有


    母親和“打虎隊”越吵越兇,隔壁房間的祖父祖母都過來了,祖父膽子小什麽也不敢說,祖母(我們寧波人叫阿娘)倒是為自己兒子辯白了兩句,卻被來人推了出去。“打虎隊員”學著南下幹部的腔調開起了國罵(其實他們並非山東人),我媽媽也以“砍腦殼的”川罵迴敬。


    那3個人大概醒悟“好男不和女鬥”頗有道理,悻悻地走了。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後來我父親說他們還要去幾個同事家,沒有時間在我們家耗了)祖父(阿爺)膽戰心驚地講:給記凡關來(5),國慶阿爸迴勿來呐!但母親和阿娘認為他一定會迴來。


    晚上7點剛過,父親就迴家了,隻比平時遲了1小時。在共進晚餐時,父親告訴我們事情經過:今天提早下班叫大家坦白交代貪汙問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可能就在此時由積極分子組成的“打虎隊”分別去各個同事家。我父親報告領導,經過認真迴憶,不論解放後還是解放前從未貪汙!領導隻是讓他再坐一會兒,不久就批準他迴家了,什麽事也沒有。有兩位同事迴憶自己解放前揩過公家油,結果被留下繼續交代,因為上頭認為:既然解放前揩過油解放後完全可能繼續揩油甚至貪汙了。


    這場風波的好處是:沈芝霞不到我家來了。由於有女生來當我的小老師,我在弄堂裏阿桃這幫小夥伴眼中很丟麵子,也被班級裏幾個搗蛋鬼作為笑料。因此我並不對沈芝霞作任何澄清,她不來最好。


    我們當年小學畢業升初中是要考試的,而且還挺難考的。先是考市立(公立)中學,公立學校學費便宜多了(學費至少比私立初中少一半),考不上市立中學的參加第二批考私立初中,私立初中考不上(有些私立名校也很難考)就隻能進補習學校或者明年再考了。


    沒過多久,1953年夏天我考上了市立上海培青中學,是6取1的比例。這讓級任老師大跌眼鏡。幫助我的“小老師”沈芝霞卻是公立私立都沒考上,在弄堂裏她一見到我就避開,我知道這迴是我讓她很丟麵子。


    阿寧哥哥


    我父親請他同事的兒子來輔導我功課。這位我稱為黃伯伯的同事住在餘慶坊127號,湖北人,他的獨生子阿寧據說是虹口中學的優等生,我叫他阿寧哥哥。


    黃伯伯在“三反”運動中曾經是嫌疑對象,他被關在單位裏不讓他睡覺,幾個人“車輪大戰”審問他。一個老實膽小的銀行職員哪裏見過這等陣勢!他糊裏糊塗承認自己拿過公家幾百萬元。“打虎隊員”乘勝追擊繼續“擠牙膏”,黃伯伯把金額上升到幾千萬,為了讓“打虎隊”滿意,他又加到了幾億、十幾億、幾十億,最後達到一個天文數字:他所在營業部的全部資金都到他口袋裏去了,銀行一點錢也沒有了,可以關門歇業了。對如此荒謬的“赫赫戰果”,“打虎隊”竟然會心滿意足地向上級匯報,黃先生就留在了單位裏等待處理了。


    “打虎隊”到127號來追查這筆巨款的下落,黃太太跳起來了。黃太太畢業於武漢一所女子高中,在太太們中是出了名的精明強幹和有文化,她義正詞嚴地告訴“打虎隊”:這是亂講!我不和你們這些人廢話,我找你們領導去。於是黃太太立刻叫了一輛三輪車到了外灘銀行總部(人民銀行上海分行),居然找到了分行領導。她口齒清楚、條理分明、一五一十地講了黃家的經濟狀況和不可能貪汙的事實,最後她還告訴領導:她決定寫信給在北京的二哥講這件事,她二哥是我黨一位參加過長征的高級幹部,其地位之高連銀行領導也是要肅然起敬的。


    結果可想而知,黃伯伯平安無事地迴家了。經過核實,貪汙巨款之事純屬子虛烏有,不過黃伯伯也被批評了幾句,關照他今後要實事求是,要經得起考驗,黃伯伯聽了隻有苦笑。


    阿寧哥哥大概繼承了他媽媽的聰敏,他不僅自己學習好,而且很會當小老師。他立刻就發現隻需輔導我算術,別的學科他不必操心。當年考初中要考語文、算術、自然、曆史和地理,阿寧隻抓我算術,而且重點放在我的薄弱環節——四則運算應用題上。每當我有點進步,他會給我一點獎勵:幾張香煙牌子啦,幾粒“三北鹽炒豆”啦,他有一迴拿一份1952年虹口中學入學算術試卷給我做(當年沒有統一升學考試,各個學校試卷都不一樣),我居然做得很令他滿意,他獎勵我一本連環畫,是武俠故事:“大破筆架山”。


    “四兄弟”


    班級裏同學都是三三兩兩形成了各個小集體。我和範延生、趙淩雲、潘大德是“四兄弟”,曾經在餘慶坊1號的曬台上舉行過“結拜”儀式:買了點花生米、牛肉幹之類的零食;一人一杯白開水以水代酒,碰杯並宣布我們義結金蘭,從此就是兄弟了。既未弄香燭之類的“封建迷信”物品,也沒有搞叩頭這種“封建禮節”,因為我們都是反帝反封建的少先隊員!


    範延生在我們4人中年齡最大所以是大哥,他在家裏眾多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有一個大姐),所以頗有兄長風範。他講話不快不慢、四平八穩,從不過激,小時候就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樣子。他住在吟桂路,家裏藏書頗豐,他曾借給我《烏拉波拉故事集》、法國小說《苦兒流浪記》、意大利名著《愛的教育》等許多好書,他家成了我的私人圖書館。


    趙淩雲住在永樂坊他姑媽家裏,他和表妹吳蓉都是我們班裏的同學。我從未見到過趙淩雲的父母也沒聽他提過,大家猜他父母可能不在人世了。我們4人中他最“苦命”。小學畢業後他們表兄妹都沒考上初中,一年後趙淩雲仍未考上,直到1955年他才考上和田中學。(1955年私立中學全部變公辦,又大大發展了一下,新設了許多中學,所有的小學畢業生全部升學,連弄堂裏阿桃也考上了初中)所以趙淩雲就不大樂意和兄弟們往來——心情不好吧?1958年他初中畢業後就去了銅官山冶金安裝公司工作了。1960年他們公司在合肥有業務,我在街上遇見他,他拿出二哥的架勢把我拉到他單位食堂請我美美地吃了一頓,這可是吃他省下的口糧!這可是大饑餓時期!


    潘大德的綽號叫“小活猻”(小猴子)。他人長得瘦小,也異常地活潑好動,雖然在老師眼裏他和“悶皮”的我都屬於“差生”,我卻知道“三哥”是我們4人中最聰敏的。他的語文很糟,做“造句”做得同學要笑的。但他算術特別好,由於他上課不專心(老和我講話),算術老師老叫他到黑板上解難題,但永遠難不住他,把老師鬱悶得搖頭無語。後來潘大德考上市立複興中學,我考上市立培青中學,我們兩個差生的表現都讓級任先生(6)吃了一驚!


    潘大德1959年複興高中畢業後進了不知是北大還是複旦的數學係,範延生是北郊高中畢業考上了華東化工學院(即今華東理工大學)。潘大德上初中時家從四川北路搬到水電路去後,我就很少見到他,那時的水電路在我們心目中是一條遙遠而冷僻的馬路。


    男孩和女孩·1


    老師把我和潘大德調開了,我的鄰座換了女生朱倩倩,潘大德則和另一個女生鄒德川同桌,兩個老師眼中的差生就這樣分開了。


    潘大德顯然認為這是老師對我們的變相懲罰,他把對老師的不滿都發泄到鄒德川的身上:第一,課桌中央畫一條“三八線”,過線“格殺勿論”——過線的筆和小橡皮之類必被大德扔到地上;第二,堅決不和她“囉嗦”,迫不得已要開口也不是好聲好氣的。鄒德川這個大眼睛大頭娃娃是個伶牙俐齒反應迅速的小姑娘,她對大德采取針鋒相對以牙還牙的方針,對大德過線的東西也是立即扔掉,如果大德的手臂過了線會被她用尺猛敲一下。(這把尺是她帶來專門對付潘大德的)下課時大德和她吵架老是“吃癟”,他就叫她“小跳蚤”作為她罵他“小活猻”、“臭活猻”的迴敬。我當然要幫潘大德啦,我就說鄒德川這隻跳蚤非同一般,乃是美帝國主義扔在東北搞細菌戰的跳蚤(當年報上登過、老師也宣傳過),鄒德川馬上叫我“少爺兵”,美國少爺兵在朝鮮戰場上強奸婦女。(這也是報上刊登的,當時報上天天宣傳美帝國主義是萬惡之源)


    和鄒德川“開戰”的後果是一些女生以後叫我“少爺兵”。本來我的綽號是“肉饅頭”,因為我每天的早餐是一隻肉包子,又是一張胖圓臉,所以同學這樣喊我,結果現在又多出了一個令我深惡痛絕的外號。


    潘大德那裏是硝煙彌漫,我這裏卻風平浪靜。朱倩倩和我之間並無“三八線”也不拌嘴。她愛吃零食,而且十分大方地請我共同分享:糖炒栗子啦、奶油話梅啦……有一次她請我吃香港帶來的美國蘋果幹,太好吃了。我工作後在水果店買過蘋果幹,完全沒有當年的味道。


    朱倩倩的臉尖尖黃黃的,眼睛也不大,在班上絕非小美女;她有一對酒窩,笑起來很可愛,所以她愛笑。有時上課時她會兩手撐著臉莫名其妙地笑,而老師並沒有講什麽好笑的話,我估計她在做白日夢了,誰知道女生的白日夢是什麽。我自己也是一個思想開小差常做白日夢的家夥:我的夢和武俠有關。


    朱倩倩是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她從來不會叫我“少爺兵”。


    男孩和女孩·2


    一天下午潘大德和鄒德川之間又爆發“戰爭”。大概潘大德先去惹鄒德川的,火冒三丈的“小跳蚤”把大德的文具盒(上海人叫鉛筆盒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潘大德的文具盒是他的寶貝,裏邊沒有任何文具,而是放著“蠶寶寶”和桑葉,盒子上還有氣孔——不至於讓蠶悶死。摔的後果很嚴重:幾條蠶死了。潘大德當場就哭了,差一點要動手打鄒德川,不過他忍住了。班上有條不成文的原則:男生之間可以打得頭破血流,但男生不能打女生,打女生是很坍台(7)的行為。所以潘大德要鄒德川賠,而鄒德川認為是大德先惹她,拒絕賠償;幾個女生都幫鄒德川說話,這場糾紛不了了之。


    潘大德並沒有向班主任老師投訴,他知道老師們都不喜歡他,而鄒德川卻是班主任寵愛的好學生。他和我商量要到鄒德川父母那裏去告狀,要她家長賠償損失。問題是如何找到她家長呢?大德打算放學後去盯鄒德川的梢,要我陪他一道去跟蹤——隻有這樣才能找到鄒家和鄒德川的父母。


    為了兄弟情誼我隻得陪大德去“虎穴追蹤”了(範延生和趙淩雲不願意去趟這場渾水),講心裏話我有點怕“小跳蚤”——她有一張刀子嘴!放學後我們遠遠地跟在鄒德川和另一個女生後頭(該女生家可能在鄒家鄰近、她們總是一起迴家),沿著四川路向北,經過溧陽路到了山陰路口,忽然她們沒了蹤影。我猜一定是機靈的“小跳蚤”發現了我們,躲起來了,我們在山陰路走了一圈,一無所獲。在迴來的路上,大德說等他長大了當上將軍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兵把“小跳蚤”抓來,然後“碎屍萬段”!


    打那之後,潘大德和鄒德川開始了漫長的“休戰”,他們不吵也不好,彼此嚴守“三八線”,大有“老死不相往來”之勢。


    我的鄰座朱倩倩一如既往地做“白日夢”。有一次課間休息時,她的右手支著臉出神,左手卻伸過來搭在了我的手臂上。我感覺到了一隻柔軟、溫暖的小手在我放在課桌的右臂上,盡管我是一個不懂人事的小傻瓜,卻也明白這是一種善意,我並不抽迴手臂,也不開口。


    鄒德川發現了這一切。她大聲地叫朱倩倩:“儂哪能啦?儂隻手!”(8)


    朱倩倩仿佛夢醒了,她縮迴了手,紅著臉笑了一下,什麽也沒說。


    “小跳蚤”真可惡!


    男孩和女孩·3


    我和朱倩倩很少講話,隻是在課間休息時講上一兩句,放學之後各自沿不同的方向迴家。


    快畢業時,朱倩倩不理我了,也不大笑了。我渾渾噩噩地不知道為什麽,也沒有放在心上,仍然一如既往地和潘大德、範延生、趙淩雲泡在一起:男生總是和男生在一道——天經地義。


    有一天放學之後朱倩倩突然叫我不要急著走,她有話對我說。於是我們裝著理書包,等教室裏沒人了,她才開口,把我數落了一番!內容如下:


    第一,我是個小氣鬼!她帶來的零食總是和我分享,而我呢,從來沒有請過她。有一次她看見我課桌裏有包花生米,她以為我會分給她,結果沒有!其實這是我下午要在兄弟結拜儀式上用的,我自己也不吃——但沒讓我辯白,她隻顧自己說下去。


    第二,我不關心人!一次放學後,她肚子疼趴在課桌上哭,鄒德川等幾個女生都圍過來問,我卻背起書包走了,對她什麽話也沒有。(這件事我壓根沒有印象)


    第三,她用家鄉話說了我什麽——她大概是廣東人,這句話用今天的流行語就是花心大蘿卜的意思。她說有一迴上體育課時,肖學荇笑著喊我“少爺兵”,我一點也不生氣,還和她有說有笑——儂不是頂討厭人家叫儂少爺兵嗎?看到肖學荇骨頭就輕啦?(肖學荇是班上的小美女,有一雙大眼睛和長長的眼睫毛、皮膚雪白)她說她最恨我這一點。


    我想不到朱倩倩這麽會講話,會一二三歸納我的毛病。我剛想解釋幾句,她卻拿起書包走了。


    升學考試


    我報考什麽學校是由父親決定的。學校當然越近越好——可以迴家用午餐。最近的公辦中學是複興中學和培青中學,複興中學名氣比培青響多了,父親擔心我考不上,他就帶我去東寶興路培青中學去報了名,我們是一早去的,人不太多,父親認為他的選擇十分英明,高興地上班去了。不料父親下班迴家臉色不大對勁,原來下午他抽空去了學校(他在武進路銀行上班,離學校很近),發現報名的人增加了許許多多,總共有近千人的樣子,估計不少家長和父親抱同樣心理,結果是都撞在一起了。


    當年考初中隻能選擇一個學校,公立學校全市同一天報名,誌願無法更改,隻能去碰運氣了。考試那天父親神色凝重地送我去考場,還在橫浜橋附近弄堂口一家西餐攤頭上陪我吃了一頓白脫(黃油)麵包加一杯牛奶的“豪華”早餐,就讓我去精武體育館參加考試了。那年有那麽多人報考是學校始料不及的,學校又不大,所有教室作考場也擠不下,隻得借體育館作考場。


    錄取名單是張榜公布的。我去了培青中學,在校門旁的紅榜上見到了我的姓名,很開心地迴去報告了家人,阿爺還擔心我是不是看錯了?父親下班後特地去看了榜,確認我是考上了,一家人歡天喜地。


    接下來要慶功了,首功之人是阿寧哥哥。父親打算帶阿寧和我上飯店去吃一頓,接著再看一場京戲(阿寧喜歡看武打京戲)。不料阿寧表示不去,原來他認為報名考培青歸根到底還是對他的輔導成果缺乏信心,他早就講過國慶(9)考複興、虹口沒有問題的。我父親隻得竭力對他打招唿,阿寧父母也對阿寧的倔脾氣說了一通,他才答應去了。這天我們3人在“老半齋”用晚餐,然後就去“中國大戲院”看京劇:是李元春、李韻秋演的“白猿鬥八仙”。


    阿寧哥哥後來是江南造船廠的高級工程師,我總以為有點可惜:他應該去當教師的,他有教師的天賦。


    畢業之前的遠足


    畢業之前老師帶著我們去了一趟吳淞,那時不叫春遊叫“遠足”。坐小火車去的,大家在車廂裏樂翻了天,又唱又叫。一個叫王五力(綽號“汙裏頭”(10))的同學像模像樣地指揮大家唱歌,唱的就是蘇聯兒童歌曲:快樂的小隊。


    當年的吳淞鎮沒什麽樓房,即使有,也隻是兩層樓,是一些飯店茶館。路也是石子路,上海人叫“彈格路”的,沒啥好白相。我們最感興趣的是到吳淞口眺望注入長江的黃浦江、江上的軍艦和大輪船、無數的木船和機帆船;藍天白雲下許多海鷗飛來飛去,不時傳來它們歡快的叫聲——這是今天你到吳淞絕對聽不到的聲音。


    午飯是野炊。級任先生帶幾個年齡較大的女生到鎮上買來了鹵菜和洋山芋(土豆),借來了鐵鍋、菜刀和碗,她們把菜洗好切好,就在雜草叢生的荒地上支起了鍋;我們男生到處去收集枯樹枝和幹草,居然燒成了一鍋鹵菜洋山芋湯,每人一碗。主食是夾色拉的小羅宋麵包,每人兩隻;色拉、麵包都是在市裏買好帶下去的。我覺得湯和麵包都很好吃,統統吃光。有的女生隻吃得下一隻麵包,但湯都是喜歡的,隻有一個男生毛庭瑤湯也不喝麵包也不吃,比女生還挑食。班主任俞先生橫勸豎勸,他就是不肯吃,硬是餓了一頓。朱倩倩吃了一個麵包就飽了,餘下的一隻她給了我,所以我吃了三隻夾色拉的小羅宋麵包,肚子都脹了。


    飯後我們在軍營附近的空地上分成兩組玩軍事遊戲。所謂軍事遊戲,即弄堂裏常玩的“官兵捉強盜”也叫“逃加山”是也,大家奔啊、跳啊,不知不覺就到了該迴去的時候……


    後來也出遊過,但是小學畢業前這迴“遠足”是最開心的一迴。


    畢業時的不愉快


    畢業是件高興的事,這意味著我們要成為中學生了。但就是有人不讓我們開開心心地畢業。


    我們的大隊輔導員是算術老師,姓顧,是個尚未結婚的男青年,大家稱他小顧先生。他對女生和顏悅色,對男生卻很兇;由他來給我們畢業班學生打品德分數,相當於後來的畢業鑒定。


    那一年教育界全麵學蘇聯,分數從過去的百分製改為5級記分製,品德分也是5分製,據說品德得2分的畢不了業,不過這不大可能——畢業那年大家都很爭氣,既沒人闖禍,也沒人不用功導致補考,級任先生多次表揚過大家,還說過我們全班都是好學生,不好的早已留級了。


    那一天開班會,級任先生俞老師先講了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蘇聯7年級男生,有一天迴家顯得心事重重,飯也不吃,也不迴答母親的發問,甚至還流眼淚——“大家猜猜為什麽?”於是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有猜他不及格的,有猜他被人打了,潘大德說:“阿是因為斯大林死脫了?”他立刻被參加班會的小顧先生狠狠地瞪了一眼!最後俞老師揭開謎底:這個蘇聯學生的品德被扣了分,隻得4分,所以他很難過。俞老師又講顧老師和她研究決定:我班同學大部分都是品德5分,但也有少數同學品德要扣分,隻能打4分!接下去就讓小顧先生宣布扣分學生名單,大家開始緊張起來……


    小顧先生故意讀得很慢。趙淩雲聽到自己名字時,當場哭了;隻有潘大德被叫到名字時笑嘻嘻地朝我吐了吐舌頭。共有八九名同學被扣分,全是男生。我是最後被叫到名字的,後來朱倩倩說我的臉變得發白了。好家夥,我們“四兄弟”有3人被扣分,而班上幾個大齡男生——班上真正的“大王”劉銀康、李承他們卻平安無事。因為小顧先生有點怕他們。


    在小學最後兩天,朱倩倩對我很好,因為她知道我不大開心。她請我吃一種蜜餞新品種——“加應子”,她說這是上海新出來的蜜餞。從此一生我都喜歡“加應子”。


    小學畢業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朱倩倩。一次在馬路上碰到俞老師,我轉彎抹角問到朱倩倩的近況,俞老師說朱倩倩隨她父母一道去香港了,那是1955年左右的事。


    今天想起來,從小學到大學十多年中,朱倩倩是唯一的待我好的女生。真的。


    了不起的中學生


    就讀的培青中學前身是一所教會學校,1950年代初和所有教會學校一樣都被政府接管變成了公辦學校。學校不大,東側的三層樓房是唯一的教學大樓,初中高中的教室全在這所樓內;頂樓是會場,能看到很粗的木梁,這幢教會建築又高又有氣派,不知為什麽,20世紀六七十年代被拆除,新蓋了一幢醜陋無比的火柴盒樓房,叫作橫浜橋小學;西側是小食堂、室內體操房和一些辦公室。校內操場不大、隻能打排球,我們有時到精武體育館去上體育課;不久學校在橫浜河邊弄到了一塊荒地,就作為體育場,上體育課開運動會都在那裏。這塊地後來造了房子變成了虹口區工人俱樂部。


    上課點名老師總是根據點名冊的順序喊名字:1號周耀南、2號方月英、3號張岸年,接下來4號就是我,我又和張岸年同桌,所以岸年兄和我超過半個世紀的交情就是那時開始的。這些年岸年從美國迴來必定來電話約我見麵請吃飯,永遠是穿得山青水綠、一身名牌,連皮帶也必是意大利品牌。人也是白白淨淨、一頭黑發,看起來隻有50多歲樣子。我不禁想起50多年之前他的光景:身上穿的他父親西裝改的上衣,質地不錯是呢絨,因為永遠是這件上衣所以全是油漬汙斑,靸拉著一雙不合腳的舊皮鞋,一副邋遢相。這也難怪:他父親曾是國民政府縣長,早已被關入了大牢,一大家子兄弟姐妹全靠他母親一個人。他母親還沒有工作,真不知道他們這一大家子是怎樣活過來的,後來岸年說就靠賣家裏東西。


    當中學生最大的好處是發了學生證,有了進圖書館的資格。我告訴父親一件我十分得意的事,我在圖書館看了一本俄國書《霧海孤帆》。“書裏的一個警察稱一個中學生為中學生先生!”我父親見到我的神情竟然笑了——1949年之後父親的眼神老是很憂鬱、很少笑的。


    我和岸年去蘇州河畔的河濱公園玩,那裏有一些兒童遊戲器材,我倆童心未泯玩起蹺蹺板來。來了一幫和我們個頭差不多的孩子要我們讓給他們,我們不免和他們爭了幾句,但他們人多勢眾我們隻得下來,我對岸年說:“阿拉中學生,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對!阿拉不和小學生一般見識,讓撥伊拉(11)!”


    那幫孩子的確是小學生,他們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們這兩個中學生神氣活現地離開。


    “全盤蘇化”的教育


    初中的第一天就領到了教科書,全是大開本的令人肅然起敬的書,有數學、語文、俄文、植物、曆史、地理等。印象中植物和世界古代史(曆史)大概是蘇聯中學教材的中文版:植物書內都是米丘林、李森科的學說和冬小麥、春小麥、燕麥、蘋果、馬鈴薯之類的俄羅斯農作物,找不到中國的稻米茶葉的介紹;連喬木、灌木的實例也是蘇聯的植物;世界古代史從古代四大文明到古希臘羅馬和中世紀,也全是蘇聯史學界的理論體係。


    隻有語文課除了有高爾基的作品之外大多數是中國人的文章,但語文課類似政治課:毛澤東的《反對黨八股》、《反對自由主義》、《紀念白求恩》,陸定一寫長征的《老山界》等都是重點課文。今天想想也真難為我們的語文老師:為了上好《紀念白求恩》,老師大講白求恩的生平曆史,足足講了一節課;為了上好《老山界》,老師大講紅軍長征史,足足講了兩節課還未講完;然後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等等。其實小學語文也是政治課,我小學學過一篇課文至今還背得出幾句,是一個部隊宣傳隊創作的快板書:


    烏龜碰石頭硬碰硬,


    七十四師碰上解放軍,


    三萬人馬消滅得幹幹淨!


    分數全部改為蘇聯學校的5級記分製,3分相當於過去的60分為及格。(此乃本中學生的最愛:我隻需3分)每周開一次全校大會(名曰周會),校長不大講話,總是教導主任“訓話”,講什麽早已忘記,隻有一句還記得:“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學校還請過一位少年兒童文學家丘陵來校作報告,他講蘇聯少先隊員和蘇聯學校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引人入勝。報告結束時丘陵先生告訴大家這些內容來自他翻譯的蘇聯小說,名字叫《中隊齊步前進》,即將出版發行。


    近來網絡上見到一些愛國人士反對“全盤西化”,卻不知我們這一代人早已受過“全盤蘇化”的教育,蘇俄應該也屬西方,那時怎麽不見你們出頭反對呢?屁也不敢放一聲呢?諒你們不敢!


    那時反蘇即反共即反革命,不必等到1957年反右,1955年肅反就要被無產階級專政了。


    ————————————————————


    (1) 哪能:滬語,怎麽會。


    (2) 一眼:滬語,一點。


    (3) 阿是:滬語,是不是。


    (4) 邪其嘸沒勁:滬語,非常沒勁。


    (5) 給記凡關來:寧波方言,這下糟了。


    (6) 級任先生:相當於今日之“班主任”。


    (7) 坍台:滬語,沒麵子。


    (8) 儂哪能啦?儂隻手:滬語,你怎麽啦?你的那隻手!


    (9) 國慶:作者小名。


    (10) “汙裏頭”:滬語,大便。


    (11) 讓撥伊拉:滬語,讓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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