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陽城,有一處與鬧市相隔甚遠的偏僻街道,名為老蟬街,顧名思義,此處居住大多是上了年歲的老人,寒秋老蟬,踽踽獨鳴,不外如是。


    老蟬街青藤巷,白發老人和白眉尉遲泫同行。行至一處院落,老人停下腳步,抬手示意尉遲泫先去前麵巷子口那裏的酒鋪等著,然後老人轉身麵朝院落,細細打量。


    院子裏十分空曠,雜草不多,不像沒人打理的樣子。院子裏有一個老頭子搬了把躺椅在院子裏懶洋洋地曬太陽,老人雙手攏袖,抱一隻小巧酒葫蘆在腹間,十分愜意的模樣。


    院外,老人隔著錯落有致的籬笆打量著院裏曬太陽的老頭子,良久之後,雙手交疊直放在身前,緩緩鞠了一躬。


    “先生曾經讓我不過問西北三州之事,也曾承諾過將這西北三州打造成鐵板一塊,北槍南矛都刺不進,如今看來,先生不曾食言。”


    院內老人瞥了一眼院外來人,躺在椅子上並沒有動身的打算,幾個唿吸之後,老人緩緩道:“不必客氣,各取所需罷了。”


    “這些年你沒有插手西北的事,這很好,如今你要是再想滲透進來,我不會作過多的幹涉。畢竟現在的顧千秋,隻是一個隻會喝酒的老酒鬼而已了。”


    院外老人直起身,道:“先生說笑了。”


    “說笑?”


    自稱顧千秋的老人提了提袖子,嗤笑道:“說笑你會這麽快來找我顧千秋?你手下的暗閣很能幹啊,隻靠我放出去的隻言片語便能在這一壇渾水的潯陽找到我的蹤跡。要是再給你點線索,是不是尉遲泫就不用支走,而是來敲我的院門了?“


    門外老人笑而不語,顧千秋報以相同的笑意。隔著一堵籬笆牆,兩個老人一個站著一個躺著,仿佛兩隻成了精的老狐狸。


    良久之後,顧千秋收斂笑意,感受著灑在身上的溫暖陽光,他一隻手慢慢拍打手背,緩緩道:“現在祁陽很厲害啊。江離、姬月滿,一暗一明,一外一內,幾乎將祁陽鑄成了一隻鐵桶,再加上老而不死的‘四堂柱’,原本有機會架空整個司空皇室的七大家族,現在看來,倒是成了被蠶食的對象了。”


    院外,老人道:“就算是一隻鐵桶,鐵桶內部也還有幾乎獨立在外的西北三州和西舉高原,鐵桶外處處是敵人在虎視眈眈,再加上一直不安分的七大家族。祁陽處境,並沒有先生說的那麽高枕無憂。”


    顧千秋笑而不語。


    老人接著說道:“二十年前,我接受了先生的提議,選擇放手天下二十年。西北三州我沒有動,西啟,我也讓他們苟延殘喘,南邊,兵馬從未越過夷水一線,北境,隻加固了遼州群州兩線防事。現在二十年過去了,天下依舊動蕩不安,那麽曾經和先生的這個約定,就到此為止了。”


    顧千秋道:“怎麽,是覺得有了江離、姬月滿等人就能撥弄整個天下了?還是覺得僅僅蓄養三十年國力就可以在中州為所欲為了?或者說,你已經見到了那個孩子,覺得他可以實現你的野心,於是要從我這裏把他搶走,去作為你製霸的基石?”


    “先生可以拭目以待。這天下往後是怎樣的,誰說的好呢,以前我采納先生的建議,可看到的依舊是這個世道的波瀾詭譎。如今我想換條路走一走,一條曾經被我舍棄的道路。不過先生有一點說的很對,那個孩子,我是一定要帶走的,不管要采用什麽樣的手段。”


    老人說完之後隨即後退三步,然後轉身離去。


    身後,顧千秋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無聲笑了,“真是驕傲啊,司空。你這樣的人,野心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吧。哪一天心裏那團火熄滅了,也就是你倒下的時候。”


    顧千秋默默地從躺椅上起身,揭開手中的酒葫蘆喝了一口酒,然後推開房門。


    屋裏家具不多,十分空曠,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屋正中央擺了一張大桌子,有一個叫司空玉龍的少年正端坐在那裏。


    本名顧千秋的老人從門口走向大桌,桌麵上擺放著一把短劍。


    顧千秋拿起短劍打量著,道:“說說怎麽得到這把劍的。”


    司空玉龍將紫梁道的見聞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


    老人饒有興趣道:“知不知道這把劍的來曆?”


    司空玉龍搖了搖頭。


    “攤子老板的身份呢?”


    司空玉龍繼續搖頭。


    “一問三不知。”


    顧千秋在司空玉龍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將短劍扔在麵前的桌麵上,道:“想不想知道我剛才在外麵見到的人是誰?”


    司空玉龍懶散道:“沒興趣。”


    顧千秋打量了一眼司空玉龍,繼續道:“那如果這個人和你的身世相關呢?或者我換個說法,你母親的死,有一部分答案在這個人身上呢?”


    司空玉龍陡然間眼神鋒利,一隻手閃電般扣在了神下劍的劍柄上。


    少年盯著老人,劍格處緩緩綻放出一朵青色蓮花。


    一劍轉青蓮。


    老人緩緩伸出一根手指,嗬嗬笑道:“雷池生蓮花,進步不小啊,要不要試試看?如果你能把老頭子我這根手指劃出一條口子,我就告訴你關於你母親的所有事情。你不是一直想去帝都長安走一趟?沒問題,隻要你小子本事夠,我以後也不攔著。”


    司空玉龍望著笑嗬嗬的老人,片刻後深唿吸一口氣,慢慢鬆開了握住劍柄的手。


    “沒用。”


    老人給出了短小精悍的評價。將桌上短劍收進袖子,老人隨即道:“有時候,年輕人能忍是好事,但是做師父的還是要給你一句忠告,少年意氣,將天捅破了有時候也不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你老子年輕時那般風流瀟灑,後來不得不隱忍,在這北地邊陲畫地為牢二十年,現在看來,有什麽用?我顧千秋的弟子,什麽簍子不能捅?天下哪裏去不得?長安而已,天下中心,總有一天,你一定會走上那個高台。”


    “這把短劍我先收著,這不是現在的你有機會使用的東西。上次給你傳信,北漠‘龍王’,考慮的怎麽樣了?將那人帶到我麵前來,我就給你一個攪動天下風雲的機會。西北三州也要不太平了,這可是你的好機會。聽說你答應呂為先那小子進麒麟樓了,嗯?”


    得到了司空玉龍的準確迴答,顧千秋點了點頭,“呂為先心性尚可,值得結交,雖然現在看起來有些不務正業,但萬一以後有事將天頂,首先站出來的,說不定就是這孩子了。你要在潯陽造勢,我當然不反對,但是兩卷棋經不是小事,一壇三十年份往上的遼北‘燒雪’,沒得還價。”


    司空玉龍麵無表情的點頭,其實眼角已經發顫。遼北名酒‘燒雪’,酒冽而烈,漫天要價,有價無市,這老頭還一要就要三十年份往上的。將呂為先的族譜在心裏翻了個翻之後,司空玉龍見師父已經站起來,將桌麵揭開。


    這張桌子最上麵的一層桌麵類似於木罩子,底下還有一層。揭開來,饒是見過許多次,依舊是讓司空玉龍感到吃驚的一副浩瀚場麵。


    整個桌麵是一副棋盤,棋子星羅棋布,縱橫三十一道,曠古絕今。


    這副棋是老人在司空玉龍六歲的時候當著他的麵擺下的,這些年來沒有落下或者變動任何一顆棋子。麵對這樣一副棋,僅僅是看一眼,便仿佛會被他帶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無論是當今盛行的十九道棋,還是更早之前盛行的更繁瑣詭譎的二十一道棋,在這盤棋麵前都完全不夠看。在縱橫三十一道之中,無論是棋形、外勢,還是布局、廝殺,都達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這不是以常理能夠推斷的東西,它的運轉甚至包含了世間萬物的奧妙。


    老人指著棋盤的中央,緩緩道:“往事越千年,從大闕王朝推到現在來看,除非麵臨山河陸沉的危難,否則一個國家再怎麽窮兵黷武,也無法將這塊中州一口吞下。世人隻知四十年前那場獅狼之爭中,祁陽三十萬軍沒打下西啟,十一萬軍沒拿下都城,卻不知多少勢力在祁陽內外襲擾,逼迫祁陽不得不放棄那場天昏地暗的西啟帝都攻防戰。沒人願意看到一個吞並西啟之後武威赫赫的祁陽,就像沒有國家敢直視那個六百年前同時擁有文李白、武楊瀟的大彭王朝。隻要給祁陽十年時間消耗掉西啟國力和七姓王爵的家族勢力,祁陽就會真正開始北伐南征,到時候說不定就是另外一場山河陸沉的景象,祁陽才有一絲機會脫穎而出,天命所歸。”


    顧千秋講至興起,揭開酒葫蘆飲了一口酒,手指緩緩移到棋盤一側,“南北兩國,都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南邊山河萬裏樹海、精魅成群。一百四十年前的那場長安大火,不隻造就出一個硬骨頭的西啟和僅僅三十年便被馬蹄踏碎脊梁的南朝,還有一大部分人便逃進了這片錯綜複雜的南荒,這裏的群山山壁之上,床弩、山弩已經架了一百年。這裏相比於西啟,不過是少了一個李元昊、一個寇歧南,卻多了三分殺機三分詭譎。”


    手指移向另一側,“北邊便不必再多說了,北族人騎戰、步戰、衝陣均列當世第一,你應該深有體會。僅北線布防一事便耗盡祁陽曆代謀師心血,更別說往北推進了,光是走出十萬裏風沙地就是天大的難事。而且單論天下帝王,北邊這一位高居武榜第二,完全稱得上一句鐵血手腕、舉世無雙。”


    ……


    一場囊括天下的棋局,隨著老人的手指,風起雲湧。


    半晌之後,已經放下酒葫蘆的老人閉上眼睛,輕聲呢喃:“王朝霸業,過眼雲煙,隻可惜我老頭子隻謀蒼生,不謀國亂,一國生死,與我何幹?”


    “去吧,‘龍王’的情報已經送到你的住處,迴去好好看看你的對手。蘇家小子馬上要返迴潯陽了,他這一趟收獲破豐,可偏偏戰力有所跌損,這對此次襄陽之行來說,可不算什麽好事,你要自己把握清楚。蓮花塔前幾日撞鍾聲,你可曾聽出什麽端倪?抽時間去看看吧,你的朋友迴來了,但說不定馬上又是一場遠行。梟雄不好當,英雄就更是如此了,蘇傾天心中執念、呂為先的傲骨、你爹司空月二十年畫地為牢、城主蘇滿堂綿裏藏針的手腕、祁陽三百年變局、中州千年盛世,司空玉龍,這些你都能看見,但能擔的起嗎?”


    ……


    許久過後,走出籬笆院子,司空玉龍忽然感覺悵然若失,仿佛心神遠遊了一段漫長的時間,容顏未變,但心已蒼老,如一顆即將皸裂的頑石。


    走至巷子口,司空玉龍突然鬼使神差地迴望了一眼。這個巷口,這間老屋,還有彌漫著濃濃酒香的酒鋪子,這幅畫麵,到底常駐了多少年的時光呢?


    那個永遠會在這間老房子裏等待自己的老人,這個永遠也不能出現在正史裏麵的名字。


    他說天下事有十,天知一分,地知一分,其餘八分都爛在他肚子裏。


    他說世間道理他說了一半。


    他口氣很大,邋裏邋遢。他是個老酒鬼,有一個不成器的徒弟。他埋頭十四年擺了一盤棋,卻十四年不落一顆子。


    潯陽城老蟬街青藤巷。


    他叫——顧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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