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走了蘇傾天,門主背著第八子從山道一步一步朝主峰走去。


    第八子朦朧中睜開眼睛,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醒了?”


    “嗯。”


    認出來這裏是山道,並不是師兄所在的甲辰居,稍感疑惑的第八子正準備詢問,隻聽師父說道:“那就把這兩把劍收好吧,畢竟這是他唯一送你的東西。”


    “估計現在已經出了山門了吧。”


    第八子心中一驚,迴頭朝山下望去,卻隻見到雲霧朦朦。有人已經下山了。兩隻手一隻手抓一把劍,他忽然感覺有點不真實。


    將兩把劍懷抱在胸前,第八子趴在師父背上,聽到老人輕飄飄傳來一句話。


    “素月、湖雪,他隨身的佩劍,竟舍得就這麽送人了。”


    老人古井不波,小家夥心裏卻泛起絲絲漣漪。


    門主不再言語,腳步不停,一路登山,徑直來到了正堂前大廣場。老人將徒弟第八子放下,牽著他的手來到廣場邊沿,背對正堂和一對狴犴,麵朝東北方向。


    良久之後,老人輕輕問道:“你很喜歡你那個師兄?”


    第八子被老人這個問題問住了,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隻好沉默地看著老人。


    老人盯著第八子的臉,過了好一會兒,才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老人繞到少年身後,將雙手放在少年郎的肩頭。


    “既然事已至此,那也沒辦法。好好盯著這個方向,第八子,你口中那個師兄馬上也會在山堂外明月崖跟你同看這一場注定轟動天下的刀劍大爭。這場大戰,是你的起點,也是他人生的一個節點,他既然現在身旁無劍,就更是如此。看仔細了,你那個師兄一顆劍心包羅萬象,是和你一樣劍道天賦最拔尖的那一撮兒天才。可是他既然不願摻和山堂事,我便不去管他。但你不一樣,你會在這裏長大,也會了解山堂的曆史,山堂下一代的興衰都在你和天羅地網殿的那些孩子身上。所以不要怪師父給你壓了太重的擔子啊,第八子,你們要慢慢從我們這些老家夥手中把刀劍接過去了,年年如此,歲歲皆然。睜大眼睛看好,你的眼前,開始了,大爭之世,大爭之劍。”


    ————


    想必從今天開始,中州百姓茶餘飯後又會多一點談資了吧。


    祁陽西北版圖,昆侖山脈一座山峰附近,兩人隔空對峙。一人踏劍,一人抱刀,踏劍之人淩空而立,抱刀之人背靠山崖。


    起始於上古之時的刀劍爭勢,在中州曆史上,走過了千年之前的大闕王朝、六百多年前的大彭王朝。如今到了祁陽王朝,武榜之上兩人,高居探花之位的十方俱誠及緊隨其後的獨孤伽羅,這一代大爭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們頭上。既是刀劍之爭,也是三四之爭。


    噱頭極大,雷聲極響,探子眼線極多。隻是不知誰想以此揚名、誰想借此破境。真是應了一句老話,求仁之人得幾錢仁,求義之人得幾厘義?


    蘇傾天一路奔行,終於來到明月崖。說是刺客山堂外一處山峰,其實此峰也是刺客山堂的一處私地,常年有人在此盯梢,外人不得入內。蘇傾天輕易便騎馬上山,直奔峰頂。剛係馬於一塊青石之上,便聽到一聲巨響,他驀然起身,放眼北望,眼神炙熱。


    兩人第一輪不動身形的氣勢相撞,宛如炸雷。十方俱誠負手踏劍,微微皺眉。


    “獨孤伽羅,你真要現在就在這裏跟我來一場你死我活?”


    山崖之上,抱刀人挑眉。


    十方俱誠麵無表情,道:“我現在還不想跟你打。你練刀不易,修心更不易,不要落得個心力皆破的下場。二十年後如果你要跟我打,我沒有二話。”


    獨孤伽羅臉色陰沉,片刻後將懷中刀往肩上一抗,咧嘴陰森一笑。他豎掌成刀,隔空一掌斜劈。十方俱誠並二指作劍,同樣隔空一點。沒有浩大聲勢、風雨雷電。隻有天上白雲層層裂開,周圍山峰之中,兩座拔尖的山峰各自少了一截山頭。


    無聲處驚雷。


    獨孤伽羅再一次挑眉,說道:“這一次夠不夠?”


    十方俱誠見著自信心爆棚的刀客,點了點頭,自顧自低聲說了一句:“求仁得仁,求死得死。”


    突然數不清的劍氣無休止地從天而降,悉數向獨孤伽羅所在的山峰墜去。十方俱誠扔出一把帶鞘劍,讓其在身前豎立懸停。


    劍心澄明,不拔劍亦有無盡劍氣。這,是詩劍仙李白醉後一言。


    而這位相傳醉後更勝醒前、劍術冠古絕今的大劍仙,也正是六百年前大彭王朝刀劍大爭的主角之一。劍術之高,直達天聽,豪邁之氣,直貫地府。


    何其相似,這一代劍道魁首十方俱誠完美再現了醉酒詩劍仙的這道讖語。


    “來得好!”


    獨孤伽羅哈哈一笑,單手倒提長刀在身前,漫天劍氣滾滾而下,每掠過一道劍氣,他便振刀一次。先後振刀二十四,每次振刀皆不同。獨孤伽羅身旁有異象,或有天地春風、或有滾灼熱浪、或有蕭殺葉落、或有冬雪冬雷。獨孤伽羅的刀是長刀,但刀身比起尋常的刀更加寬闊,跟鬼頭刀相近。刀客振刀,刀身長鳴。


    春風吹、夏雨落、秋葉折陽、冬雷陣陣……每一道異象都撕開一道劍氣。四季異象周而複始,不斷蠶食從天而降的劍氣劍雨。武功大道三階九境,傳承近千年,而世人傳為宗師的前三境高手,是那以儒家氣象命名的“高位”、“聖言”、“天命”三境。在千年之前大闕開朝之後,這套武功體係便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武道坦途。至於這淩駕於眾生之頂的武道三境,“高位”力無雙、“聖言”一語成讖、“天命”天地共鳴。獨孤伽羅一手振刀,已經是妥妥的天命頂峰水平。


    獨孤伽羅保持刀勢不變,在心中默念這一式振刀式:人間。


    劍氣落盡,獨孤伽羅毫發無損,他將倒提刀改為直握刀,指向天上十方俱誠,暢聲道:“再來?”


    十方俱誠不作發言,身形不動,左手前探,伸手抓住那把無鞘劍,右手則握住刀柄,緩緩出劍。


    出劍一寸,獨孤伽羅胸前衣衫毫無征兆地裂開一道小口。


    出劍兩寸,獨孤伽羅保持著那個長刀前指的姿勢,全身綻放起細小的血花。


    劍術世無雙?


    刀客低喝一聲,眼神微凝,收刀在左腰邊,低垂刀尖,雙手握刀。獨孤伽羅一聲怒吼,以誇父仰天式自下而上斜撩起一道上百丈的刀光。那些籠罩全身的細小劍氣驀然消逝,巨大刀光直奔天上一人雙劍。


    十方俱誠第一次麵色凝重,手中劍直接出鞘一半,三股巨大劍光橫著斬向百丈刀光。劍光刀光一交觸,便互相傾軋,鋒刃處傳來刺耳的鳴聲,一時間狀況膠著。


    獨孤伽羅脫胎於拔刀術的仰天一刀氣勢不凡,十方俱誠那柄劍中溫養的劍意同樣不同凡響。


    遠處觀戰的蘇傾天暗自忖度,三股劍氣,每一股單獨拎出來都比不了師叔此前在青崖上演化的一劍,但三劍同勢,劍意互相彌補,層層疊加,不是那道刀光能夠媲美的。十方俱誠劍術千變萬化,劍意圓滿無暇,真真是劍仙風範。雖然不知他和那個六百年前,詩酒劍皆是中州最得意的詩劍仙比起來孰強孰弱,但這一代江湖大年,十方俱誠雄踞劍魁之位三十年,千千萬萬劍客,萬萬千千天才,都對這個劍魁沒有半分不服氣,可見十方俱誠這個劍仙名頭的名副其實。


    果不其然,刀劍互毀之下,刀光率先承受不住,被三股劍氣一下子削成四段,崩毀而去。而早有預料的獨孤伽羅閃電一刀,亦是打散了憑借餘勢而來的三劍氣。


    十方俱誠頷首,輕輕說了一聲:“再來。”


    這一次,白衣劍仙直接將整把長劍拔出。劍出鞘的一瞬便自行懸浮在十方俱誠手掌之上。十方俱誠右手單托長劍,劍光刺眼,劍氣反而內斂。


    他望向戰意昂揚的獨孤伽羅,屈指彈指,道了一聲:


    “去!”


    長劍暴射而出。


    山峰之上,獨孤伽羅瞬間頭皮發麻。他長舒了一口氣,麵對這迎麵而來的必殺一劍,做了個很奇怪的動作,朝刀身上嗬了一口氣,長刀向身後一抖,一雙腳踏裂半座峰頭。不退反進,迎向那飛仙一劍。


    獨孤伽羅以何作為立刀之本?


    霸!霸刀!霸氣絕倫,一往無前!


    獨孤伽羅直撞向飛劍,那柄氣勢洶洶的飛劍被衝撞的東倒西歪。不服氣的飛劍調整劍尖,重新指向獨孤伽羅,不曾想那家夥忽然一招撩陰腿式的出刀,猝不及防地以刀身拍劍身,拍的它撞碎了兩座峰頭才止住頹勢。


    獨孤伽羅不再管飛劍,刀尖向前,以身化刀,義無反顧地撞向了十方俱誠。這名刀客自知在術之上還是不及十方俱誠的仙人之資,此時以刀之道撞劍之道,已經是十成十的不要命打法。破一切法,以命換命,以本心撞本心,以武道撞武道,注定是一個揚名立萬,一個身死道消。


    一把劍立在了兩人中間。


    十方俱誠先前腳踩的那一把劍劍尖朝下,一瞬間便飛至獨孤伽羅身前。刀客刀尖狠狠地撞在了劍身一側,劍客一隻腳踩在劍身另一側,橫懸在空中。


    沒有預想之中大碰撞引發的浩大聲勢,一聲鍾聲、又或者說像是一聲梵唱在廣袤天地間迴蕩開來,之後便是天地寂靜。十方俱誠翻身後立,那柄劍毫發無損的迴到他腳下。獨孤伽羅則一退再退,直到退到先前所在山峰才勉強停住。


    獨孤伽羅眼神驚疑,試探性出聲問向上空那道身影:“你跨出那一步了?”


    這一刻,所有將視線投入到這塊戰場的人,心底都泛起濃濃的不安。


    天上的十方俱誠伸手將先前被獨孤伽羅拍飛的一劍招迴劍鞘,掛在腰間。隨後鄭重地朝遠處山峰那個刀客說了一句話,答非所問:“獨孤伽羅,你夠資格了。”


    十方俱誠從不喜形於色,可此刻卻好像這方天地都迴蕩著他的笑聲。


    劍橫天地間,那個身影緩緩坐下。


    此處更北潯陽城,一個老酒鬼喝了滿滿一碗酒。


    十方俱誠閉上眼睛,陽光似乎少了幾分刺眼,天地恍惚變暗了幾分,濃濃烏雲忽然在此匯聚。所有關注這方戰場的人不安更甚。刺客山堂,登極殿殿主王椽盤腿默然坐在千齡山峰頂,想喝酒卻沒帶酒,第八子不知不覺張大了嘴巴,門主老人依舊麵色如水。山堂之外明月崖,蘇傾天雙手微微顫抖,腰間無劍,袖中亦無劍。


    獨孤伽羅雙眸微垂,提了提手中刀,無聲咧嘴。


    “雲開!”


    十方俱誠一語成讖,天地生異象。


    忽然一道光芒撕破雲層、照破八方,天上烏雲裂開處,緩緩降下一抹巨大身影,頭朝下直撞而來。一尊逾百丈金身大佛從天而降,裹挾風雷之勢,雙手合十,手掌合住一把巨大金色大劍。大佛麵相,與十方俱誠兩分形似,八分神似,長劍直指,是那峰頂之上一抹黑影。


    仙人之姿,佛尊一劍。


    仙佛臨頂,罡風獵獵,獨孤伽羅抬起頭,片刻後,放聲大笑。無數人目光中,這名從開始到現在始終處於下風的刀客向前踏了一步。在這一刻,他心中沒有別的心思,隻覺得這一步應該踏出來,於是他踏了。武道之上有大道,他獨孤伽羅從來不懼,我手中有刀,怕什麽?你迎過來?我撞過去!獨孤伽羅一步踏前,雙手握刀作背刀式,下一刻後腳前踏,揮刀!隨心所欲、義無反顧。


    獨孤伽羅,獨孤,倒念為孤獨,一粒黑影迎向一尊大佛,這一幕孤不孤獨?


    天地間斬出了一輪最蕭颯的圓。


    十方俱誠貌似笑了一下,下一瞬間刀劍相撞,所有人隻覺得眼前一亮,就都看不到這處戰場了。


    潯陽城,老酒鬼笑嗬嗬收起了酒碗。


    明月崖,蘇傾天神采奕奕。


    刺客山堂正峰,高大老人收迴視線,迴憶這一戰更多細微之處,心中卻在臨摹一幅幅畫卷拓本。


    “師父。”


    一聲唿喚傳來,老人轉頭望向自己的小徒弟。


    此刻,第八子正聚精會神地盯著兩把劍看,眼神帶著一絲疑惑。老人瞳孔微縮,小家夥的身前,蘇傾天剛送給他的兩把劍懸停在空中,一長一短。


    素月在發光,湖雪在泛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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