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潯陽以南百裏之隔的平坦大地上,一人一馬正流星趕月一般返迴,蘇傾天身無佩劍,卻劍意暴漲,氣盛到連寶馬追月都感到一絲不安。


    潯陽城,葉長樓還是沒能追上倒提青犢、瘋瘋癲癲的漢子。此時他又累又渴,隻得暫時在一棵樹下休息,不遠處是一處被封禁的大宅院,看上去很是有些年頭。


    葉長樓邊休息邊思考,去哪裏尋得青犢,怎樣揍得那邋遢漢子滿地找牙,此時,有人自不遠處路過,是身著白袍披雲氅的司空玉龍。葉長樓覺得此人麵熟,卻一時沒有想起在哪裏見過,見那人投來笑意,便同樣帶著笑意點頭。


    亂世之中,這是兩個少年的第一次照麵。大概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少年們隻一眼,便隱約感覺對方和自己抱著相同的誌向,於是他們互相投以笑意。多年之後,英雄們並肩馳騁在戰場上,鐵甲相撞,約莫也是這樣相似的場景。


    此時,出神的葉長樓聽到封禁多年的大宅院裏,忽然傳出細小的劍鳴聲,葉長樓一個翻身而起,好家夥,那邋遢漢子竟然悄悄摸摸遛進宅子裏去了。


    見四下無人,葉長樓慢慢挪步至牆邊,縱身一躍。


    蓮花塔之下的蓮花寺裏有一個年輕和尚正在掃地,著一身樸素僧服,持長掃帚。多年之前,這位小和尚跟著一位大和尚北至此地時,正好就是借宿此處。當時他們正修行於這方苦難深重的中州大地之上,度一切鬼蜮人心和惡鬼冤魂。師徒二人,年幼脆弱的小和尚,枯瘦如竹的老僧人,四處流浪著。後來在前往潯陽的時候遇到了幾位同樣要來蓮花寺朝拜的雲遊僧人。他們也大多都是苦行僧,僧衣洗的發白,手掌皸裂,無錫杖,無缽盂,後來,他們漸漸都成了蓮花寺的大師父們。而小和尚和老僧人在蓮花寺度過一段時間之後,又漸漸南行,繼續流浪於中原。


    如我苦行僧,喜別不相逢。


    在那段中州大地如被黑暗籠罩的苦難歲月裏,小和尚持帚掃地,大和尚誦經掃人心,小和尚眉間舒展淡然,和現在這個在蓮花塔下輕掃落葉的小和尚,幾乎沒有分別。


    小和尚停下掃地,抬頭望天,臉上升起淡淡笑意。他將掃帚遞給身旁一個同樣在掃地的小沙彌,告罪一聲,向寺門外走去。


    白袍雲氅的司空玉龍走至蓮花寺,此行來見之人已經在寺門口等著。司空玉龍板著臉走上前去,賞了小和尚一個板栗。


    “本事大了,來潯陽都得悄悄摸摸,甚至瞞過了小乞丐的視線。”


    約莫是吃疼,小和尚摸了一下小光頭,手便立刻縮下去。


    司空玉龍眼神不善,盯著不敢出聲的小和尚,良久之後,轉身便走,小和尚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花開數朵,各表一枝。向南越過單人匹馬的蘇傾天,一直來到昆侖山,明月崖附近一大片廢墟之中,一個人躺在雜石碎礫之上,大口喘息,大刀丟在一邊。這名在一次碰撞中僥幸沒死的刀客,此刻衣衫襤褸,狼狽不堪。他喘息很久之後,舉起右手高喊道:“快來人,接老-子我迴山門啊!”


    而明月崖往南,傳承數百年的刺客山堂之中,從今日起,有一個少年背負雙劍,閻王殿、正堂、宿房三點一線,偶爾前往白泉峰客居山已經封門不接待別客的“甲辰居”看一眼,然後匆匆返迴。一顆種子種在地裏,終究要長成參天大樹,擎天青玉柱,架海紫金梁,少年心中一道高大身影在前,他正奮力向這道身影奔去。


    清風明月花千樹,草長鶯飛少年時。


    潯陽城封禁宅院之內,葉長樓看到了驚人一幕。他適才偷偷翻牆溜進宅院,正欲尋找青犢劍和漢子,便見那邋遢漢子緩緩朝他走來,青犢劍安靜地懸在他的肩頭附近。遇見葉長樓,青犢劍稍稍往裏躲了躲,借著漢子的身軀掩藏,隻露出半截劍柄,像是愧於麵對眼前少年的模樣。


    顯然這漢子不是抹去靈智強行收服。


    葉長樓又驚又疑,靈劍和其他諸劍的區別,可絕不是僅僅表現在鋒銳和堅硬等方麵的絕對領先,死物開智、靈劍有靈才能躋身刀劍榜上上品“靈兵”一列。而這把早已開智,和自己頗有淵源的青犢豈會在認主之後改認他人,莫不說還是這個隻會空使力氣的蠻漢。


    然而即便葉長樓百思不得其解,這青犢現在也不是自己說一句話、招個手就能要迴來的了。這邋遢漢子看著自己,似乎是沒有和他交流的打算,而青犢又躲躲藏藏,不肯出來見麵。葉長樓無言以對,良久之後,隻得歎息一聲,灰溜溜地原路溜出宅院。


    漢子徒然站立許久,然後盤腿坐下,青犢緩緩漂浮到漢子身前。漢子招了招手,一條老黃狗從一扇門後麵躥出來,順勢趴在漢子身邊。


    漢子伸手撫摸老黃狗的頭,眼神溫和。


    邋遢漢子,當然不是無名無姓的,他曾經有一個名字,一個他自己都不願意再去想起的名字——謝靈甫。或許在中州尋常百姓之中這個名字不甚顯赫,但是在中州所有一流勢力之中,這個名字卻絕對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中州大地上論久遠和底蘊絲毫不遜於刺客山堂的大宗門,號稱“天下武藏”的武周山,其本家有三個,這三個家族,則共同決斷掌控武周山一切大事大議。而謝家,正是武周山三大本家之一,謝靈甫,曾經更是謝家嫡係之中,有機會力壓萬眾,成為武周山一宗之主的存在。而實際上,當年的謝靈甫確實足夠驚才絕豔,形象上也稱得上玉樹臨風,可以說肩負了當時謝家主政武周山的希望。可是到最後,謝靈甫卻消失在了武周山的曆史之中,徹底沒了聲跡,武周山對外的宣稱是“謝家白鹿”不幸染病去世。而真實的情況是,謝靈甫從此離開武周山,開始浪跡天涯。此後,曾經的武周山“謝家白鹿”始終窮困潦倒,可漢子卻隨性灑脫,無拘無束,最喜撫弄琵琶、飲酒、高聲唱詩,一條老黃狗,跟隨漢子已多年矣。


    漢子對著青犢道:“我知道你不願意跟我,而是鍾意那個少年,但現在你如此高調現世,一直跟在那少年身邊不一定是什麽好事。”


    青犢劍默然懸停。


    “七十年前那一代刀劍評,青犢劍因為劍客葉樸生而昭名天下,那我偏要將你從葉樸生的名頭下剝離出來,讓天下人先知青犢再知英雄。而我也偏偏有事求不得,非名劍名酒不可攀之。你沉寂六十年,非飲血不可複鋒銳,跟我一程,武周山老畜-生們的血,夠你喝個夠了。到時候你威名赫天下,又有鋒銳無雙,再去尋那少年,我絕不攔著,如何?”


    青犢劍淩空旋轉一圈,上躥下跳,像是孩子。蹦跳的累了,似是找到一個好歸處,青犢劍悄悄浮過去,將自己擱放在了老黃狗的背上,那模樣,真像是個躺著曬太陽的大爺,甚至還翹著二郎腿。


    小和尚李青舟跟著司空玉龍身後一路走著,從蓮花寺一直走到了跟老蟬街相似的另一處清貧人家紮堆的街區。一路行來,越靠近此處,兩人臉上便越是嚴肅。走進街道不久,便遇到了一個在路邊乞討的乞丐,乞丐站起身來,露出一張年輕的臉龐。


    乞丐指了指跟在玉龍身後的小和尚,輕聲笑道:“待會兒再跟你算賬。”


    然後在年輕乞丐的帶路之下,三人一同前往這方清貧土地偏僻處的墳地。


    舉目四望,在大大小小的墳墓之中,有一處小小的墳塋顯得尤為整潔樸素,墓前立了一塊白色石碑,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人在墓前安靜地站著。


    年輕人名叫蘇傾天,靜靜站著,思緒萬千。


    十年前,這個貧民區曾有一個靈動溫婉的姑娘,和他們這群當時還很小的少年們混跡在一起,他打架受了傷,她會幫他把傷口包紮好,他被先生訓罵了,她會靜靜地坐在他身邊一言不發,很久之後一巴掌打在他後腦勺上,說多大點事兒。對待其他幾個少年,也是一樣的細心溫柔。他們這群小少年從小就立下了很大的誌向,可偏偏這個姑娘在身邊,就仿佛那些都是離自己很遙遠的事情,在他們所剩不多的安穩歲月裏,始終會有一處柔軟的地方。


    然而多年之後,這個小姑娘倒下了,躺在這座墳塋之下。她安穩的睡去了,不知道還會不會掛念他們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不知道在冰冷地下的她會不會還在為他們安靜祈禱,不知道她能否知曉他這個在外人眼中的冷酷白狐其實一直思念著她。


    蘇傾天將額頭放在白石墓碑之上,閉上眼睛,無悲無喜。


    來過此地多少次呢?他已經記不得了。她說他舞劍的劍形好看,他這麽多年便隻練劍形,她去世了,便更是如此。這世上凡是心有執念的人,誰不是自甘畫地為牢呢?


    司空玉龍、小和尚、小乞丐站在遠處,安靜地望著這個很少在外人麵前表露情緒的男人。


    小乞丐顧南逢看著剛剛千裏奔馬返迴潯陽便立馬趕來此處的蘇傾天,突然於心不忍,想要走上前去,卻被司空玉龍按住肩膀。


    司空玉龍衝他搖搖頭。


    “我們其實是沒資格去勸慰他的,因為我們最在乎的人現在都還在身邊。不知他人苦,某種意義上說的都是風涼話。”


    小乞丐頹唐的坐到地上去,小和尚低頭不語,好似菩薩低眉。


    司空玉龍望向蘇傾天,那個男人已經轉身走了過來,那一刻,他恢複了往日的神采和生人莫近的冷漠,他又變成了那個白狐,殺再多人,身上不見沾血。


    “走吧,耽誤很久了。”


    他對司空玉龍說著,四人一同望向西北長天。


    這是少年們走向漩渦的一步,他們要改變的,是這個表麵平和的天下那令人心驚的風雲格局。此刻,老酒鬼顧千秋提著酒葫蘆,坐在那副縱橫三十一道的棋盤前麵,撚了一顆棋子,很久之後,還是把棋子扔迴棋罐,大醉去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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