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傾天居住的“甲辰”居院子外邊,多了一對小眼睛。


    眼睛的主人就是那位才到山堂半月之久的第八子。


    自從門主師父那天帶他見了師叔之後,隻丟下了“多看多學,遇到不懂的就問你師叔。”這樣一句話,然後就輕飄飄不見了蹤影。


    良久之後,被丟在正堂的第八子隻得發出了一聲歎息,接受了自己被放養的命運。


    第二天開始,在師叔王椽的安排下,他先在閻王殿末殿秦廣殿煉體、打磨身子骨,接著在上宮打坐煉心。天羅殿暫且還沒有掛名資格,但不妨礙先在“八閣”之中從藏行、化麵、變聲、入戲等開始學習。修行從清晨到黃昏沒有間斷,萬丈高樓平地起,他這個已經被寄予了厚望的小子,要想登頂武道,成為他師父口中名副其實的擎天青玉柱,除了要保持住一股子堅韌不拔的毅力,更要一拳一拳夯實基礎,是一點也容不得他偷奸耍滑的。


    一天修行結束,黃昏時分,夕陽西下。已經精疲力盡的第八子沿山道而下,腰間掛了一截不知道哪裏撿來的青竹,一步一步晃晃悠悠,袖子少了一大段,顯然是拿去做係青竹的布條了。


    他順山而下,想偷偷去看看他從師叔口中得知的師兄,那個出走六年之後,又再次迴來山堂的蘇傾天。


    第八子來到客居門前,卻突然沒了伸手叩門的勇氣。估計是從師叔那裏聽說的他這位素昧蒙麵的師兄那個鼎鼎大名的“殺胚”稱號在作祟,小家夥悻悻地放下手來,找到一棵大樹爬了上去。小家夥在樹上朝院子裏瞅啊瞅,始終沒有見到人影。一個時辰的時間裏,第八子累了就坐在樹枝上,抱著樹幹休息一會兒,休息夠了就接著朝院子裏觀望,一副不見師兄不罷休的架勢。他心裏美滋滋地想著,要是見著的師兄一臉和善,他便前去叩門,討口水喝,要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蹭上一頓飽飯。可是轉念一想,要是師兄是個嗜殺成性的瘋子呢?第八子苦著一張小臉,心裏暗道:不知道跑不跑得過。


    一個時辰之後,第八子跳下樹,猶豫地走到門前,來來迴迴踱了幾圈步,還是下不定決心抓起門上的銅環。


    正當他愁眉不展時,大門突然被人打開了。開門之人一身白衫站在門口,第八子扭頭望去,呆了一下。


    真是好看的人啊!


    這是他的師兄嗎?這麽好看的人真的會是一個殺胚嗎?


    第八子呆立了片刻,突然迴過神來,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可神是迴過來了,小家夥雙手卻不知道如何安放,慌忙之間,觸碰到腰間青竹,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緊緊握住,這才勉強定住了心神。


    蘇傾天看著小家夥手忙腳亂,臉上漠無表情。其實他早就知道這孩子在他門外徘徊好久了,也耐心看著小家夥在外麵跟個猴子似的爬上爬下,等了半天,最後才不得已自己開門。


    蘇傾天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第八子走進了院門。


    半晌之後,莫名其妙著了道般走進院子的第八子又莫名其妙地坐在餐桌前麵端起了碗筷。


    蘇傾天為小家夥倒了一杯水,然後坐在一旁,淡淡地問了一句,“你說你是門主新收的徒弟?”


    “唔。”


    第八子邊吃飯邊點頭,剛塞進一口菜,又急忙扒了一口飯。雖然剛開始他麵子上有些掛不住,但更架不住肚子裏掛不住,畢竟一心想著來看師兄的他倒真是一口飯都沒吃的。


    小家夥喝了一口水,咽下嘴裏飯菜,苦著臉低聲說道:“不過我現在反倒有些不那麽確定了。從昨天開始,已經一整天不見師父蹤影了,從吃穿住到練功夫都是師叔安排。”


    蘇傾天看著第八子自言自語,心中有些了然。先前在他簡單的描述裏就察覺到了,這個從小就在泯州流浪的小家夥還真是心思敏銳,而且始終保持著一種會再次被拋棄的警覺感,活像一隻警惕的小野獸。


    “門主這家夥一直就是這德性,你啊,不用那麽擔心。”


    蘇傾天出聲安慰道:“進山門之前坑蒙拐騙,連哄帶詐,進山門之後就三天兩頭不見人影,習慣了就好了。別看我現在這個樣子,當年也是被這麽騙過來的。所以說咱們做徒弟的啊,攤上個這樣的師父,就很考驗咱們自學成才的本事了。”


    蘇傾天自己都沒有發覺到自己臉上不知不覺升起的淡淡笑容,接著道:“他是不是還跟你說了什麽天生劍胎、上古神體之類的鬼話,要你做登頂武道的準備?別害怕,我當年也被騙過,這些年過的那叫一個慘。所以你大可不必有那些杞人憂天的心思,武道什麽的,一步一步往前走就好。有我這個師兄敗絮在前,大不了你到時候來一句蘇傾天那個家夥也不過是個三品不到的廢物不就完了?”


    第八子終於會心一笑,點了點頭,繼續將精力花在了對付飯菜上。


    吃完了飯,蘇傾天開玩笑似的問了一句要不要留下來過夜,小家夥慌忙擺了擺手,推辭了一句明天還要練功便欲奪門而出。蘇傾天心中暗笑,輕輕說了一句等一下,將早就準備好的那兩本劍經《皓首劍》和《四海殺形劍》交到第八子手上。


    “迴去用心看,看完了也不用帶來還給我了,交給你王椽師叔就行。這原本就是你們山堂自己的東西。”


    第八子疑惑地哦了一聲。


    蘇傾天瞥了一眼第八子腰間的青竹,心裏一動,問道:“還沒人教你學劍?”


    “沒。”


    蘇傾天點了點頭,“下次來的時候就不用佩著竹子來了。”


    第八子又是疑惑地哦了一聲。


    看著第八子隱沒在夜色之中,蘇傾天關了院門,往主峰方向望了一眼,獨自迴屋。


    這個師弟的本性不壞,雖然尚且帶些怯懦,但隻要根子不腐,這些都是可以花時間去雕琢的東西。這次山堂門主,也就是他現在不能去認的那個師父既然再次收徒了,那肯定是往下一個門主的方向培養的。自己曾經撂下這個擔子一走了之,那這次這個師弟,他不介意多照顧一點。


    蘇傾天暗自忖度,但是這小子心性——自己隨口開玩笑的一句話居然就套出了他天生劍胎的根骨!這個性子,不知道是好是壞啊。


    此時在夜色中摸黑而行的第八子想了很久終於想明白了師兄最後一句話的含義,忽的一下蹦了起來。


    ————


    這之後兩天,第八子雖然修行依舊艱苦,可還是堅持每天修行結束之後前往蘇傾天所在的甲辰居看一看。當然,每次必不可少的,是能夠吃上一頓飽飯。從甲辰居迴到住所之後,又仔仔細細地將師兄送的兩本劍經花時間研讀上一段。雖然還不懂其中之意,但既然是師兄推薦的,那準沒錯,讀就對了。


    第三天的時候,師兄送了第八子兩把劍,連劍鞘一起交到了他的手上。劍鞘漂亮,劍更絕倫。


    麵對死活不肯收下這麽貴重東西的第八子,蘇傾天用一句淡淡的“反正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的理由搪塞了過去。


    這一天,第八子除了山堂的修行,開始跟他的師兄練習劈、刺、撩、削等基本的劍招。這也直接導致了練劍過猛的第八子當晚直接昏睡在了蘇傾天的甲辰居。


    然而第四天早上,令蘇傾天沒想到的,是第八子那個整整四天都沒見著麵的師父突然出現在了甲辰居的院子裏。


    門主看也不看蘇傾天,徑直走進第八子睡著的房間,將還在熟睡的第八子背出了房門。


    蘇傾天坐在一旁冷眼旁觀。


    兩人不相對,亦無言。


    門主即將踏出院門的一刻,突然冷聲說了一句:“就這麽點微末本事,也敢妄自教劍?”


    蘇傾天眼睛微眯,望向那個熟悉的背影。雖然不欲反駁,但心中一柄劍,正悄然成型。


    突然,他仿佛覺察到了什麽,一躍而起,心中那柄劍也砰然碎裂。遠處,有什麽恐怖的東西正在成型。


    “察覺到了?”


    背著在睡夢中也不肯鬆開兩把劍的第八子的門主哼了一聲,一隻手護著徒弟,一隻手指向東北方,“那裏,即將打響一場絕世的刀劍之爭,除了山堂主峰和千齡山,昆侖山外明月崖是最好的觀景台。”


    說完這句話,門主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呆,抬腳便離開了院子。


    待人影消失,蘇傾天才坐了迴去,內心五味雜陳,冷汗直流。


    自己這些年眼高於頂,但今天看來,比起天下真正巔峰的那一撮人,他這點道行倒真還當得起一句微末本事。而自己剛才不自量力的心中挑起的那一劍,現在看來,反而是有些貽笑大方了。


    門主兩句話,如果說前一句是他作為曾經師父的訓斥,那下麵一句就是他作為門主下逐客令的明示了。


    也好,既然在王椽殿主的勸說下,自己並沒有選擇踏進登極殿,那繼續留在刺客山堂似乎也沒有什麽意義,況且與玉龍約定的時間也差不多到了。


    蘇傾天收拾好屋子,牽了追月寶馬。


    出山門前,他最後望了一眼山堂的四殿八閣、上宮本家,然後跟六年前離開時一樣,策馬奔行,頭也不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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