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公略作思索,然後才徐徐說道,


    “衡甫,便由你與霄衙內負責此事,需令尊與霄都監盡快安排人手,通傳各縣及駐泊都監,核實武庫兵器庫存,各城虞候核實三年來當地前往邊地上役民夫注籍。辦理之後,迴饋核實結果並將上役民夫注籍皆匯總了拿來。”


    “是,”此事容易卻也繁瑣,隻怕勞煩霄都監拿著父親的符信挨個督促了。


    “還請令尊責成推官及司戶行文各縣,上報三年來當地前往邊地上役民夫戶籍,以備與兵司注籍核對!”


    若是旁的事情或許還繞不過右判,但是涉及上役民夫這等軍務相關的,營丘大判倒也得心應手。


    “衡甫。”


    “學生在。”


    “汝稍後便去見敬玉博,將前因後果與他拆說清楚,敬玉博那邊有甚麽隱情,汝隻管先問了!”


    營丘栿頗感意外,以他與敬玉博的私情,承公又如何不知,這番安排是何意?即便以他的通達也不禁抬起頭看向承守真,生怕誤解了他的深意。


    果然,承守真目光爍爍的看著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汝等放手去做,敬玉博雖然涉案,卻也是苦主,保他小心周全為要務,也要他不必自作聰明,某做事從來隻有不錯不漏、不枉不縱這八個字。可明白了?”


    營丘栿心下一凜,這話哪裏是衝著敬玉博說的,隻怕都落在自己身上,公良參軍問過,由縣尉問過,自己再去還能問出什麽來?


    猛地感覺靈明一動,莫非承公要從此子身上切入到東丹使團事務?莫非還有意著眼於京城即將到來的客省迎接隊伍?


    “學生必然與他言及肺腑,不可使他自誤,否則其父將來也是饒他不得!”


    承公隱隱的點了點頭,示意他這就下去辦事,公良參軍也退了出來,沒他引著,營丘栿也是見不到敬玉博。


    二人不敢耽擱轉身就向垂雲觀而去,繞到隔壁不過也是一盞茶的功夫,二人急趨,營丘栿稍落下半步,卻被公良參軍一把攬住。


    外人看來二人是十分的密切,但是隻見參軍目光流轉,便明白此人之謹慎,即便這麽一會兒,也不容許任何人來橫生枝節。


    果然,沿途文書吏目以及衙役看他二人作派,隻是遠遠致禮,都在左右避讓。來到垂雲觀一路穿過前殿、正殿,在挨著隔壁縣學的一處配殿先停下,這裏乃是六名天罡羽士看護,幾個人都取了蒲團就盤坐在殿門前與副階拐角,應用之物都是親自取用,不經過旁人過手。


    此時,看到二人過來,隻有一位年長道人起身問候,而院內角落還有射雕手安之若泰,巋然不動。


    即便認得公良參軍,也是驗看符信,然後才聽得公良參軍安排,開門放他二人進去。


    進入配殿,這才發現,裏麵並非隻有敬玉博一人,此時雷厲與敬玉博對麵而坐,正在飲茶,正對大門席地而坐的乃是兩名女子,便是救他性命的女察子。


    聽明來意,女察子也退至門外,緊坐在門檻旁,將殿門隻留了一道縫,而門口的道人們也退開幾步,至於公良參軍與雷厲也不耽擱,信步而去。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偌大院落又變得靜謐,一個個的間或一動仿若木雕偶像般。


    再說公良參軍與雷厲轉過縣學,在門口便遇到宗淑他們六人從文廟出來,於是便等他們幾個過來,而他們六個先是一愣,便急忙快步上前行禮。


    “秉文、崇憲,你們六人可是去文廟巡查?一切可都妥當嗎?”


    蘆頌年齡最長,於是他來迴話,


    “巡查之事,我是幫不上忙的,隻是毗鄰文廟不去參拜一番實在有些不恭敬,於是我越俎代庖,自作主張的捐了些紙筆錢。隨著幾位走了一圈,難得太丘縣還有如此清雅淨肅所在,四下裏也甚為周密,閑暇時,也不失為靜心安神的好去處!”


    “甚好!這紙筆錢可不能讓你自己出,隨後都走公支錢,畢竟也是咱們擾了地方安靖,買個安心!”


    公良參軍點了點頭,招唿眾人邊走邊說話。


    “崇憲,本該是衡甫尋你去安排惟公所交待事務,不過他此時正陪著敬家郎君說話,這些事我便代勞了。”


    宗淑微瞟向雷厲,雷厲似乎漫不經心,隻用右手握了握蹀躞帶上綴著的玉佩,一切落在宗淑眼裏,原來就這麽會兒功夫,又有這麽多變故。


    霄春臣聽了公良參軍交待的事務,斟酌著來問,


    “公良先生,您看我是等著衡甫兄一同辦理,還是先行處理?若是急務,可需我將衡甫兄手中事務也分擔一二?”


    公良吉符明白這胖大青年的小聰明,卻也覺得此人質樸,於是也多說了兩句,


    “本該你們兩個的事,你們商量著來即可,若是來問我,我以為你先一並辦理,接下來也要與衡甫說仔細了,所謂欲速則不達,再者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同樣的事,不同的人去辦,效果也大不同。”


    “秉文,”


    公良吉符沒有再糾纏剛才話題,對著蘆頌說道,


    “稍待片刻,還要勞煩你與雷員外一起去縣衙拜見元知縣,與他一起等那屬路憲台司法官過來。”


    公良參軍之所以稱唿雷厲為雷員外乃是因為雷厲這團練教頭等職司都是山南路征聘的,不是正式差遣,出了山南路地界便沒什麽用處,而雷厲也是憑借樞密院的調令才能帶領本部入京,而此次入京明眼人都知道乃是山南帥司舉薦,因舉官狀為樞密院受理,等待雷厲入京走完流程,便是正經的武官出身。因此公良吉符才按著京城稱唿官紳的俗語,稱唿其為雷員外,而雷厲也樂意於為自己的履曆上添上一筆,畢竟若是再有承公舉薦,那仕途起點又能上個台階。


    越往裏麵走,身邊人越少,三娘也替換六郎,去照看仝十一郎他們,熊暠也被公良參軍點了將,安排院內正兵開鑿牆壁打通垂雲觀,這些潛火隊正兵擅長的就是這些拆屋扒牆的活計,於是拿了趁手的家夥事兒立刻開工。鐵扡開邊,鐵叉穿壁,鐵貓兒鉤緊了,一刻鍾不到,就打開了四尺寬、七尺高的通道來,接著便有切磚、上漿的三下五除二的就將這通道修正成規規矩矩的偏門,拆下來的磚塊也是拆開了重做了門檻用,其餘多餘的物料廢材皆收拾幹淨,這夥子正兵或許上陣殺敵力有不逮,但是這修建築設的水準遠在民間工役之上。


    熊暠幾人見怪不怪,大肇各府城縣鄉作大型建築的莫不是廂軍及專業正兵,沿著江河湖海的工坊船場也是如此。大肇能上陣殺敵的唯西北、東北邊軍以及京城三衙禁軍,其餘的若不是有這手藝,吃穿都是問題。


    宗淑、風鳴看著這些甲兵作此俗務,臉色凝重。邊地絕難想象內地軍事竟然荒廢如此。


    公良吉符看出他二人神色有些沮憤氣,到也欣賞年輕人的蓬勃上進之心,其實這等狀態莫說他二人,便是承公十餘年前便上書奏諫過,何止承公,慶康新政的參與者不都是因為早已看出大肇這看似嶄新的華廈,其根基上已經被冗兵、冗官、冗費這三冗弊政所侵蝕了嗎?譬如人之三屍,早晚三魂七魄都為之侵害,可惜慶康新政冰消瓦解,如今看來朝堂的繁華之下,三冗弊政已經不再是腠理之疾,時已成為深入腸胃的頑疾,長久下去,隻怕遲早侵入骨髓,那時隻怕再無迴天之力。


    “清鵬、世衡,你們隨我往簽押房裏麵說話,”


    進來公良參軍的房間,已經被收拾為個清淨淡雅所在,用一張長六尺、寬二尺的榆木案子用作書案兼做茶台,兩邊各放長榻,主位所用乃是本色圍子榻,也方便房主人日常休息之用,後麵乃是六尺高的三折素絹屏風,素絹上乃是參軍新題文字,所題乃是一首七言格律:


    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


    人固已懼江海竭,天豈不惜河漢幹?


    昆侖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


    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遊其間!


    宗淑看著屏題,不自禁地讀了起來,這首詩看似顯露作者的無奈,其實通讀下來,卻能深刻體會作者一刻熾熱的赤子之心,所謂念盡人間不平事,卻又有仰仗三尺青鋒滌蕩凡塵的勇決,在這煩躁的夏日裏,不禁讓人有清風灌頂的舒暢感。


    “世衡,看來你頗為欣賞此作!”


    “先生大作,小子敬仰之,此詩隻一個屠字,便讓人歎為觀止,再用金烏著翅實在是頗有新意,隻這一句便將暑熱描繪的生動,三句雖然將神仙清涼世界呈現出來,但讓人身心清亮的還是末尾,用大句而盡顯人物崢嶸,濟世愛民之心,滌蕩天地之魄力,此兼濟天下之氣宇宏大,實在讓人不忍釋!”


    “說得好!正是其中意味,讓我身處陋室傖務也自得其樂,便是其表,隻是這等佳作並非出自吾之手筆。”


    這倒讓宗淑有些尷尬了,感懷不假,可惜沒感動對人。


    “此詩作者也非外人,乃是承公胞弟葆真所作,乃是吾陪著承公返京途中經過承公家鄉,祭祖畢離鄉時,逢仁郊別所作。”


    知道宗淑心思,公良參軍將書案上一封還未封口的信箋打開,抽出一副文字來,乃是行雲流水的一首長詩,


    “此乃是我今日才有所感而作,準備寄給逢仁已作答,也請二位品評之”


    “何敢當品評兒子,拜讀諸賢雅作,乃是小子幸事,偶有所得,也是天資頑劣,悟性愚迷,言語差池,還請先生見諒。”


    說話間已經是畢恭畢敬的雙手捧開來看,也是抑揚頓挫的誦讀之,


    晨出趨長司,跪坐與之言。


    偶然脫齟齬,相送顏色溫。


    歸舍未休鞍,簿書隨滿門。


    相仍賓客過,攲午僅朝餐。


    平生性懶惰,應接非吾真。


    況乃重戕賊,良氣能幾存。


    就夜甫得息,閱我幾上文。


    開卷未及讀,睡思已昏昏。


    自知小人歸,昭昭複何雲。


    每於清夜夢,多見夫子魂。


    側耳聽高議,如飲黃金樽。


    覺來不得往,欲飛無羽翰。


    昨日得子詩,我心子先論。


    怪我詩苦遲,友道宜所敦。


    豈不旦夕思,實苦案牘煩。


    豈無同官賢,未免走與奔。


    相見鞅掌間,有言無暇陳。


    嗟嗟茲世士,無食同所患。


    念我力難任,聞子謀更艱。


    久知為之天,安能怨窶貧。


    吾聞君子仕,行義而已焉。


    亦將達吾義,豈遂為利牽。


    東海有滄溟,西極有昆侖。


    古來到者誰,不過數子尊。


    子已具車航,吾亦為楫輪。


    欲一從子遊,不知何時然。


    讀罷,宗淑也是連連點頭,似乎意猶未盡。


    “如何?”


    “不敢言!”


    “哦,如何不敢言?”


    “先生佳作,非小子敢評論之,隻願先生親題此詩贈與小子,以為小子之銘!”


    “世衡,你這是取笑於我了,有明逸先生如日方中,更還有萍孚文等文賢的秋月華星,吾這篇不過是辭鄙意拙、才疏識淺的拙作罷了。雖是作答友人,猶是不自量力,何足論為諸賢銘記!”


    宗淑略作下拜,一臉正色而言,


    “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此篇傑作處處彰顯先生拳拳赤子心,家父常言‘無夫子,亙古如長夜矣,夫子雖神隕然道義並未消散,何也?’先王曾問子貢,‘夫子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可見聖人之道不必言聖,處處皆學問,道之長存,要在傳承,所謂‘朝聞道夕死可也’,先生從道於承公,吾等師之,先生從政因仁政,吾等習之,先生立德以惠民,吾等效之。如先生詩文之真性情,吾等豈能不以為意,而依從之!”


    “世衡,你小小年紀不隻見識難得,更難得一腔正氣,一點清冥,還有八分慧性,難得,難得!明逸先生有麟子如此,雛鳳清聲,必能光前裕後!”


    “長有讚,小子不敢辭,當諄諄不倦,孜孜不怠以廣博見識,臨難不避、臨危不撓以堅定誌氣,不負賢者之望。”


    “好,”


    公良吉符便讓二人小坐片刻,又洋洋灑灑書寫兩篇詩作,一首便是這答逢仁的長詩,另一首即逢仁所作《暑旱苦熱》七律,分贈二人。


    臨了才鄭重其事的仔細交代,


    “清鵬、世衡你們提醒諸人,今日隻怕是日長夜短諸事難消,上下都要有所準備,若是白天事情完不了,夜裏人也歇不好!”


    懷揣著巨大的迷惑和疑慮,二人離開了。


    而公良吉符則踱迴承公居室,四名親衛在外,而房門中開,承公隱於昏暗中,隻有眸子依舊閃爍光華。


    再說宗淑便安排風鳴尋找自己人早做準備,而他正打算去尋霄春臣,便迎麵彼此撞見了,旁邊還跟著熊暠。


    “崇憲兄,可有衡甫兄的消息。”


    既然熊暠走了迴來,而那麵也沒了拆牆拓戶的動靜,說明兩邊院落已經打通了,而另一邊正是看管敬玉博的院子,因此宗淑也不拐彎抹角,直入主題,趁著這裏四下無閑雜人等,有些消息必須盡快傳遞。


    “沒有直接的消息。”


    霄春臣搖了搖頭。


    “如你所說,那處院子看管極為嚴格,咱們即便是打通了,此處也是天罡羽士們來把守。”


    他頓了一下。


    “但是衡甫與敬玉博都不在那裏了!”


    “你親眼所見?”宗淑問道。


    霄春臣又搖了搖頭,熊暠旁邊說道,


    “三輛廂車出去了,那兩個女察子坐在最後一輛廂車上,”


    熊暠也是個粗中有細之人,尤其是軍務上麵更是一絲不苟,


    “沒有公良參軍的條子,任何廂車如何能夠離開?那兩個女察子如今是寸步不離敬玉博與巫不同身邊,她二人若是也跟著走,隻能說敬玉博與巫不同就在車隊中。”


    霄春臣也補充道,


    “按著公良參軍的安排,營丘大郎與二郎肯定是跟著的,但是去哪了,咱們就沒法跟了!”


    宗淑點了點頭,既然是受命離開,那隻意味著敬玉博說了些現在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營丘栿等人離開,絕不會是求援,最大可能就是向某人報信,而這個信也是承公希望報出去的,但是所派之人必須還是對方信任之人,如此以來,這個人幾乎是唿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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