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全寶也是爽利人,沒有來迴掰扯客氣,也素來知道這兩個師弟的性子,繼續閑話。其實,他本也是個穩重性子,隻是下山以來難得見到同門師弟,雖然是本鄉本土,竟也有他鄉遇故知之感,再則,作為師兄自然先把自己這邊事情交待明白,也好讓師弟們放心,尤其是這兩位師弟,一個被老恩師視如己出,便是親生兒子也未必比得了,另一位乃是同門師叔嫡子,更是宗門未來頂梁柱,哪裏是自己這半路出家的小門戶出身子弟所能比的。


    庶民之家出身,便是有些成就總難免自傲自矜,其實實在是內心頗有些自卑,幸虧白雲先生這一脈講究有教無類,眾弟子一視同仁,否則玉清真人哪裏能繼任掌教,宗放又如何能執掌登雲閣呢,尤其是這一代弟子更是同氣連枝,彼此感情不亞血親兄弟,便是如智全寶這幾年待下來,如今看到風鳴、宗三郎二人竟比嫡親兄長還關心。


    風鳴也是好奇,自己這位六師兄隻比自己早半年下山,如何便成了這應天府壽安府的都頭。


    問到此處,智全寶自然是將根由說了個明白。


    原來,自他跟隨玉清真人上了西昆侖學藝,便將消息傳迴來讓兄長放心,還將玉清真人賜下的幾個宣治心肺之疾,拔除癰瘍之毒的方子也托師門弟子帶了迴來。


    他那兄長智金寶是個苦日子裏都能尋條生路的伶俐人,於是索性拿著官府賞賜盤下店麵開起了藥鋪,尤其是拿著打虎英雄的名頭,清虛宗秘傳方子的聲威,掛了個文縐縐的牌匾,號作清裕堂,買賣也蒸蒸日上起來。幾年間便也在壽安縣衙門有意無意的照應下做大起來,不僅藥鋪規模擴大了許多,還在城裏城外做起了貨棧、腳店、客店生意,便是天台山下的幾個鄉也購置了土地種植土藥,興辦茶園。


    於是隨著生意越滾越大,這智金寶的名頭也漸漸從炊餅大郎到‘清裕堂’掌櫃,如今憑借占了應天府外城城西半條街的買賣,成了眾人口中的東門大官人,便是姓氏字號輕易也無人敢當麵提起。


    本是順風順水的日子,難逃月盈則虧的運勢,半年前潑天禍事便撞上門來。原來,兄長的生意鋪張開來乃是仗著壽安縣的勢力,卻不曾想這福昌縣來了新知縣,加之這應天府尹上任以來倒是一多半時間賴在東京不在任上,於是這應天府便在左右通判間明爭暗鬥起來。


    上麵的官老爺暗暗較勁,到了下麵就是明晃晃的動起手來。於是東門大官人也跟著遭了殃,雖不至於傷筋動骨,但是凡在福昌縣地麵的店鋪生意也被糟蹋的七零八落。


    饒是如此,也躲不過有人得寸進尺,張牙舞爪的撈過界來。


    先是這壽安縣的縣尉轉任其他地方,這縣尉的缺便在左右通判僵持下遲遲沒個結果,緊接著,便是壽安縣壯快皂三班捕頭接連發生意外,導致壽安縣這邊治安成了無頭蒼蠅,各類魑魅魍魎之輩,各等蠅營狗苟之事皆發作開來。


    牽扯到智金寶身上,便是一樁齷齪事,說起來便是“三盞金蓮”公案,原來這智全寶的身子被玉清真人料理好了七七八八,莫說下床,便是爬高上低也不在話下。隻是玉清真人說他被砸腰身,傷了腎元,加之少小頑痼積累,非經年調理,否則子嗣難料。


    聽得這話,智全寶索性也不急著娶妻生子,便是好好料理產業。可隨著家業日益厚重,這偌大局麵總要有智家子嗣繼承,自己雖然指望不上,幸好還有嫡親兄弟在,於是也不必智全寶同意與否,所謂長兄如父,這智金寶便為兄弟張羅了一門親事。這親事也說得上是門當戶對,便是自己老家,也就是應天府蓼穀縣內的大戶,當地有名的步姓田主的族侄女,小字金蓮的,年方十六歲,雖然隻是同姓族人,卻打小當做女兒養著,端的是天生麗質,秀外慧中,也是步田主看中了智家兄弟名聲,尤其是智全寶這清虛門內弟子的身份,才結了親。


    兩家下了定,按著生辰八字算了日子,便是成親也是兩年後姑娘十八歲的事情,於是智金寶也不急著招唿兄弟迴來,隻是書信告知,而智全寶也知曉了兄長的苦衷,央求了師父又把調理腎元,滋養丹海的方子送了迴來。


    倒黴便是這方子,並非是方子沒有效果,而是太有效果了,服用了半年,便覺得下丹田如日中天般的振作起來,這也是智全寶的本意,一來哪有兄長未婚,兄弟先結婚的道理,二來這家業都是兄長掙下來的,自己坐享其成,豈有此理!


    於是,智金寶便托了媒婆又為自己尋了門親事,這親事雖遠了些,也是他們母親家的故裏,便是須昌監蓼陽縣一個斛姓老書生的女兒,可巧也是換做金蓮的,年方十八歲,於是快刀斬亂麻,三下五除二的便把親定了下來。豈料這老書生是個沒福氣的,也是窮苦半輩子,有了這富貴姑爺,竟然是樂極生悲,得了風疾之症,饒是吃了清裕堂的妙方,也是吊了半口氣。為了衝喜,也是怕這老兒蹬腿耽誤姑娘婚事,斛家便催著把女兒嫁過來,這智金寶是個良善性子,乃將事情告訴了兄弟,也不等兄弟迴來,便娶了親,還答應等那老丈人歸西,把小舅子也接了過來,一起照顧。


    誰知這便謠言四起,說是東門大官人智金寶本是給兄弟定親,結果看上了兄弟媳婦,這邊橫刀奪愛,趁著兄弟不在,就強娶了過來。說的有鼻子有眼,說那姑娘名金蓮,二八年華,家在蓼陽縣,乃是種田人家。


    便有那有心人做了席麵,請了智金寶吃酒,酒酣之際,便有人來問其中緣故,這智金寶莫看心思活泛,卻是嘴拙之人,便是蓼穀步姓田主女兒金蓮與那蓼陽斛姓書生女兒金蓮說不清楚,於是流言四起,更有甚者便是拿糞水汙血潑了那藥鋪門楣。


    便有出主意的說,所謂夜長夢多,先將斛金蓮娶過門,再叫兄弟迴來娶了步金蓮,這不就真相大白了?


    智金寶也是當局者迷,竟不顧老家人,藥鋪掌櫃和伴當反對,便讓那媒人莞婆子操持。


    待得那花轎進門才是災禍臨頭,先是那伴當元二哥兒鬧了禮堂,於是還沒等二人拜堂,又有人打上門來。


    這打上門的乃是一夥七八個好漢,為首的自稱蓼陽縣打虎的好漢,人送外號九地行者鬆二郎的,這番來一來砸了智全寶打虎英雄的招牌,二是拿了智金寶為自家哥哥雪恨。


    這一下子,就將智金寶唬得暈頭轉向,咋聽那漢子娓娓道來,竟然說的有理有據,自己若非親曆者也非相信不可。


    這漢子辯白的話乃是他身邊一個村野教授,這廝四十許的歲數,看似尋常窮措大,卻一雙鼠目泛著精光,後來才知此僚號稱九州殊口巫不全,乃是海西一等一的舌尖嘴利、胡攪蠻纏之人。


    按他所說昔日所謂打虎英雄,乃是智家兄弟夥同妖道搶了這鬆二郎的功勞,這鬆二郎早年便在蓼陽縣金陽崗打殺過吊睛猛虎,聽聞應天府蓼穀縣、太丘縣等地皆遭了虎難,這才來襄助,豈料那智全寶本來是個無賴漢子,竟在這鬆二郎力鬥大蟲之後,夥同妖道打傷了他,也幸虧鬆二郎武藝了得,才僥幸保全性命,這些年輾轉歸鄉,在兄長勸說下才放下這段恩怨。豈料這智家兄弟不當人子,乃是四處打聽鬆二郎下落,尋得他家住處,見鬆二郎在外未歸,竟毒殺其兄,強搶其嫂巫氏金蓮者為己妻。今日便是眾好漢打抱不平,來尋這智金寶報仇雪恨,而這巫不全乃是這巫金蓮的家人,一並來伸冤。


    便有那好事的叫囂讓那鬆二郎拿出證據來,豈料這裹著孝服的漢子還真拿出幾件物什來。分別是包袱皮裏一張虎爪皮子,瓦罐中燎過火的黑骨頭,說話間便有他身邊伴當上前,一把扯過新娘子,掀起了紅錦蓋頭,雖然也是絕色,可這等妖冶相貌,豐腴身段哪裏是十八歲的閨秀,分明已過摽梅年華。


    見這婦人出來,智金寶如何不知這是落入別人局中,便要尋那媒婆說話,豈料這所謂巫金蓮的婦人竟撲向智全寶,聲嘶力竭的幹嚎起來,於是場麵頓時混亂起來,這夥漢子登時便要動手傷人。


    孰料這元二郎乃是摯誠漢子,領著主家伴當夥計便橫在中間,便有那作主婚的三老也拿話來說,便是這婦人有蹊蹺,畢竟二人尚未拜堂,算不得強娶,至於其他豈能聽一家之言,何況應天府內豈容私鬥,且到了衙門論個是非。


    這婦人見狀便撕扯衣服撒潑起來,而那巫不全也添油加醋的搬弄是非,更有許多潑皮閑漢也在門戶外麵鼓噪,誰知這時候便傳來喝罵廝打聲音,外麵這幫潑皮無賴登時鳥獸散,另一夥人闖了進來。


    來這便是元二郎的兄弟元三兒,這是個聰慧摽勇之人,領著許多伴當夥計擁著一頂花轎進來,隨著的一個半大小子,見到智金寶便哭喪著喊屈。


    “姐夫,若不是元三哥哥,姐姐便被歹人拐了去!”


    原來這才是正主斛家小姐,本來迎親日子,不想竟是一群拐子假扮,若非元三兒兜頭截住,還抓住兩個帶頭的婆子閑漢,這未來的智家主母便非遭遇不測不可。


    緊趕慢趕迴來便遇上這一出,元氏兄弟早就看出其中蹊蹺,否則為何元二兒大鬧婚禮,元三兒前去迎親?


    這些人見又來了個金蓮,正是不知所措,這邊又有數十漢子擁著小轎進來,為首的老漢進來便喝道,


    “我看是誰來醃臢蓼穀步家!”


    原來竟是這步姓田主領著女兒來了,這本是智金寶沒奈何的主意,乃是因為這流言蜚語,便打算趁著自己娶妻,請了未來親家前來觀禮,順便把這謠言說個清白。其實這謠言便是蓼穀縣也有所耳聞,那步姓田主頗有退婚之意,豈料這侄女是個果決剛烈性子,非智全寶不嫁,原來這女子早年便見過智全寶跨馬遊街的樣子,對這婚事滿意的很,豈能被這流言蜚語所耽擱。加之這智金寶好話說盡,聘禮不絕,這步田主也便堅決了心思,索性帶著侄女親自現身說法,把這門婚事做實了。


    於是三盞金蓮聚在一堂,明眼人立刻明白其中陰毒計謀,那鬆二郎等人見智家人多勢眾,也有些慌張,還是這巫不全有急智,按著方才三老的意思,非要上公堂讓堂官斷個公平。


    智金寶雖然口拙,心思可不差,乃是讓元氏兄弟護住了三個金蓮,免得橫生枝節,數十人便一股腦的上了街要去衙門伸冤。


    且說這伸冤也有講究,這智全寶的宅子並不在藥鋪後麵,乃是為了藥鋪與成為貨棧往來方便,便在這南門大街的東側安置房產,這應天府城外城乃是東西各一門,福昌與壽安兩縣界限便被這貫穿南門與內城的大街分作兩邊,如此一大群人出了門便是在這南門大街之上。


    那巫不全便帶著人頭裏與智金寶掰扯,一群潑皮閑漢也摻和進來,往城內而去,走著走著元三兒便發覺不對,原來一行人竟朝著福昌縣衙方向而去,而且遠遠看去那福昌縣的捕班班頭竟率領一眾捕快相向而來。


    這元三兒立刻冷汗就流了下來,他們要往衙門去便是仰仗著壽安縣的關照,必不會讓智家蒙了冤屈,可若是到了福昌衙門,豈不是羊入虎口。


    孰料此時那智金寶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而自己兄長這會兒已經不見了身影。


    疑惑間,兩夥人已經碰上。


    果不其然,那巫不全竟從懷中掏出狀紙,當夜叫起屈來,便拜倒地上求官爺們做主。


    這夥子捕快好似早就演練熟悉了一般,掏出鐵尺哨棒便要拿下智家一夥人,眼看著大事不妙,又是旱地一聲驚雷。


    隻看幾個軍馬馳騁而來,一夥軍漢還有衙役便圍了上來,領頭的一看便是達官顯貴的衙內,還有著軍虞候、地方巡檢跟著,地上緊趕慢趕跑在前麵的便是元二兒。


    來的便是應天府左通判的親兒子,二話不說便讓軍漢攆開了福昌縣衙役,軍漢後麵跑來的衙役不由分說便鎖拿鬆二郎與巫不全諸人。


    那福昌縣班頭上前質問,便被這衙內一鞭子抽到肩膀上,而這衙內再拿鞭子一指這夥告狀隊伍,更是破口責罵,


    “看清你的狗眼,這是壽安縣的管轄,豈是爾等越俎代庖的,若是不服拿來福昌縣的行文到府衙說話!”


    原來按著大肇訴狀規矩,刑案自然是案件發生地管轄,民案則按著被告之人戶籍管轄,若是現行發生之案,無論刑名則在發生之地當管,而若是現行案件為官府當場緝拿或受理,則依此管轄,但是自首者或首告者依其告官所在而管轄。


    最後一條尤為重要,若是苦主或者罪犯跑到東京城首告或自首,東京府尹也不必將案件發迴原地,而是呈告三司調取當地案卷受理,這便是所謂的告禦狀,大肇朝廷之告禦狀便是東京府衙門受理重審。


    今日之事便是發生在智家宅院,便是此時此刻,智全寶與三盞金蓮皆在南大街中線東邊,按著規矩便是壽安縣管轄。


    那福昌縣班頭便拿著巫不全的狀紙來說話,按著規矩誰先接了狀紙,誰便是當管!


    豈料,身後那巡檢拿了三份文卷出來,一份乃是此人權管壽安縣衙役的任命,另一份便是蓋了壽安縣印信,由縣主薄及押司、推司署名的受理文書,還有那元二兒代主人告狀投遞的狀紙。


    “這邊壽安縣已經受理了須昌監蓼陽縣民鬆某、巫某誣告應天府蓼穀民智某的案狀,狀、表、告俱全,這案子便是我壽安縣的!”


    這邊便要上手拿這巫不全的狀紙,豈料這捕頭也是狠人,立刻將這狀紙揉成一團,扔到巫不全手裏,這廝接了過來便一口咽了下去。


    如何能讓這狀紙落到壽安縣手裏,否則誣告反坐之罪落實了,項上人頭不保。


    而這福昌縣眾衙役便與這壽安縣衙役撕扯起來,攔著不許將鬆二郎眾人帶走。畢竟是府城之內,這衙內也須留些體麵,如何領了智金寶一家人並三盞金蓮揚長而去。


    走時還撂下狠話,便是不服也等案子壽昌縣發落了,自去請提刑司複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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