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光陰與冷暖,時間被拉得無限漫長。知安像一個痼疾難醫的垂暮老人纏綿病榻,消寂的空茫幾乎將她淹沒。


    這種虛無的狀態持續到讓她以為永無盡頭之際,一道縹緲空靈的聲音仿若從遠方傳來,卻又似從身體裏溢出。


    “到這裏來,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


    幽幽亮起的微光如黑夜中一隻灰白的眼,俯瞰月球表麵的座座貧瘠丘陵。


    “你是誰?”


    “被遺忘在過去的你。”


    過去······嗎?


    似乎與某處產生共鳴,胸口燃起團團灼熱的火焰,墜落的靈魂徹底撕開那道透明的裂縫,掉入另一個維度空間。


    知安恍然看到了無數碎片場景,意識逐漸被湧起的白光淹沒吞噬,身體卻在緩緩凝實,細胞,骨骼,筋脈,皮肉,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向站在光線中的那個人影探去。


    無法形容的情緒排山倒海,促使她努力睜大眼,試圖看清麵前的人,在指尖相觸的一刹那······


    她看到了自己的臉。


    隻清明幾許,視線再度變得模糊,那張似真似假的麵容如一滴沉墨墜入深潭,不可抵抗的吸力拖拽著她一同跌進無盡黑暗。


    透明氣泡越飛越高,越飛越高,飛到再也觸摸不到的水麵,而她越落越深,越落越冷,好似掉入無底深淵。


    “我們沉睡的太久了。”


    不知下墜了多久,輕飄飄的靈魂有一瞬間的滯空感,下方漸漸浮起朦朧微光,仿佛晨曦照耀的白色海浪。知安像是感覺到什麽,緩緩睜開眼。


    她仍是在墜落。


    眼前的一切卻逐漸變得清晰。


    晨日從天地交界處升起,驅散黎明前的濃霧。近在咫尺的天際暈染成霧靄藍、魚肚白、金紅,棲息在枝頭的鳥雀被鍍上一身漂亮耀眼的金羽,高低錯落的屋頂,雜亂無章的電纜線,斑駁暗沉的紅磚牆,巷道裏行人悠悠踏過石坑中的積水······


    拐出狹窄擁擠的巷道,另一側牆壁畫著元素多樣、風格迥異的各類塗鴉,堆疊的筆觸稚嫩,構造出奇思妙想的世界。


    這座老式建築的正門掛著一塊牌匾,字跡行雲流水,描了邊的黑體字在暖陽映照下仿若幾朵徐徐綻放的雛菊——“朝葵福利院”。


    “啪嗒”,閉合的大門從裏向外拉開,走出一個穿著素長衫的中年女人,浸潤在陽光下的眉眼清秀淡雅。


    女人拿了把穗掃帚站到門口慢慢清理積攢一夜的餘塵,不多時,身後傳來腳步聲,她側過頭與那人談笑,“惠枝,你來了。孩子們都吃好早飯了嗎?”


    “都吃過了,這幫小崽子長身體呢,每天吃得一點兒都不剩。幸好最近有林女士的資助金,夥食改善不少。不然看著一個個瘦條條的小猴,我這心裏頭也不是滋味······蘭姐還沒去食堂吃吧?我給你帶了點熱包子,雞蛋,還有杯豆漿,熱乎著呢。哎呀你放著,我來掃,我來掃,你坐邊上去吃······”


    惠枝奪過蘭姐手裏的掃帚,塞了袋冒著熱氣的早餐,笑著把人推到一旁石桌前按住肩膀坐下,掌心撫了撫她手感粗糙的布衫,“你呀,就好好歇歇,不要總是這麽操勞。白天忙著各種事就算了,還一年四季都在夜裏給他們做衣服,連個安穩覺都睡不了······你看看這身上穿的,好歹選個不紮手的料子吧,等過幾天陳三送布來,我給你單獨留一匹。”


    蘭姐拆開袋子喝了口豆漿,和以前摻了水的淡味不一樣,口感香濃醇厚。這裏的護工和長期誌願者幾年來吃慣了“豆漿”,更多的是薄米粥,突然嚐到味道正宗的原物竟是有點不適應了。現在喝的豆漿純手磨製,是資助者專門為食堂供應的原材料。


    “不用給我留,就按原來的份數來。我穿這麽多年都習慣了,用不著穿好的,倒是小孩子的皮膚嫩,禁不起摩擦。特別是糖糖那孩子,衣服線頭封邊沒收好,就容易磨紅,上迴我沒注意,等換下來才發現那塊地方都紅了。惠枝,這兩天把他們的被子和厚衣服都拿出來曬曬再放好,不然會受潮······”


    “圓圓最近長身體很快,個子拔得高。腳也長了不少,鞋子有點緊,等會兒吃過午飯你讓他來找我,我再量量,改一下,順便再做雙新的。”


    惠枝歎口氣,捏著女人的肩輕輕按摩起來,“蘭姐,你對孩子們真是太······對自己也好點,蘭姐真不打算再找個家嗎?這輩子就在這兒了?他們總會長大成人,進入社會······”


    “這裏就是我的家,每個孩子都是我的家人。惠枝,離開這裏,我無處可去,我也不會去其他地方紮根,我就在這裏慢慢老去,看著他們長大,一隻隻小瓜蛋變成成家立業,頂天立地的大孩子。不,我不需要他們能抗下天地,要是在外麵受委屈,不如意了,就迴來。這裏,永遠是他們的家。”


    蘭姐抬頭望著遠方,淡聲道:“他們從小無父無母,我就來當他們的父親,當他們的母親。我給不了他們錦衣玉食,珍饈美饌。但有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吃飽穿暖,身體健健康康,有人教讀書寫字,就是我能盡到的最好了。”


    惠枝無聲長歎,“我知道你心善,對這些孩子就像親生的,都是彼此的福氣······誒呀,婉心老師來啦!瞧我這記性,差點都忘了今天是你給孩子們上美術課······”


    敞開的門口走進一位相貌柔美的女人,木簪綰著發,水墨風韻的旗袍束得腰肢纖細,走起路來嫋嫋婷婷,步步生蓮。


    沈婉心本是外城的教師,去年剛辦完婚,便隨夫家住到隔壁鎮。平時上班去小學教書,同時也是福利院的長期誌願者,一般周末時會來待上半天,主教美術和音樂,偶爾有空帶孩子們練練書法。


    “邱院長,惠枝姐。”


    沈婉心提著一袋東西走過來,拿出幾包小袋裹住的東西放到桌上,言笑晏晏,“這是我婆婆做的醃肉和鹹菜,帶來給你們嚐嚐。做成鹹菜肉飯味道不錯,也可以燒湯喝。”


    “婉心,你太客氣了。這肉······”,邱院長上手掂了掂份量,沉甸甸的,勒得手指發紅。


    “我家人少,也吃不完,就讓大家嚐個味了。”


    沈婉心一句話將此事帶過,又道:“對了,邱院長,有件事忘跟你說。上周末你正好不在,林女士來待了會兒,還帶了好幾張畫過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選個合適的地方當畫廊,熏陶氛圍,給這裏的孩子們培養藝術細胞。”


    “誒呀!”,惠枝一聽這事兒,激動得拍拍大腿,忍不住樂嗬起來,“我看過那幾張畫,畫得可真好,連我不懂畫的都感覺與眾不同。那天小崽子們都盯著看了一下午,吃飯都想捧著,看得津津有味。最後總算給我哄住了,才收起來放好。”


    沈婉心笑了笑,眸中閃過讚歎欣賞,似是在迴憶那些畫,“聽說是林女士家兒子的作品。”


    “天呐?這是真的嗎?林女士看起來還很年輕啊,那她兒子的年紀應該不大,這麽小就畫到這種水平了?比那些大師畫得好多了,肯定是個很優秀的孩子,有機會真想見見······有錢人家的孩子就是好,能學各種東西,小小年紀就超越絕大多數人,前程似錦啊。”


    惠枝連連稱讚,口吻羨慕,說著說著,神色又多了幾分落寞,“我們這兒的人,連拿起畫筆都是奢侈。小崽子們······”


    “把草坪東邊那塊角落空出來,采光會好點。”


    邱院長輕拍惠枝的手背,將人安撫下來,轉頭對沈婉心笑道:“你安心給他們上課,有什麽需要的東西盡管和我說。等畫廊整理好,下周上課的時候帶孩子們過去看看吧。”


    沈婉心點點頭,“惠枝姐,先幫我發幾盒水彩筆下去,檢查一下有沒有水了,還有幾張報紙裁剪一下當畫紙,黑白素描畫對他們有難度,這個年紀的孩子還是適合畫顏色豐富的圖畫······”


    惠枝應下,剛走幾步就停下來,扭過頭對邱院長笑眯眯道:“蘭姐,還有個雞蛋怎麽不吃掉?還往兜裏揣呢,又想留給崽子吃?你放心,你惦念的那隻崽吃得不錯,不用給她留著······”


    邱院長隻笑笑不說話,把雞蛋放得更裏麵點。她穿的是布衫,口袋開得很深,看上去鼓鼓囊囊的。


    “藏這麽嚴實咧。看這鼓得,又塞了一把糖吧?剛就聞到一股奶味了。婉心老師,你看我們院長,把那孩子寵得······”


    “我也很喜歡她。”


    沈婉心自然知道惠枝說的是哪個孩子,“糖糖很可愛,乖巧又聽話。”


    那孩子就不像是生活在這裏的人,臉蛋白嫩,眼瞳烏黑澄澈,水靈靈的瓷娃,任誰都想偏愛一分。


    *


    窮鄉僻壤之地的生活很慢,車馬緩緩,行人亦慢慢,就連天都未染成現代的色澤,鎮中仍殘留上個世紀的痕跡。天空是澄澈的靛藍色,不像中心城市邊暈著一片灰色的靄,高樓裏的人看向窗外隻能瞧見朦朧濁氣。


    這裏的空氣很幹淨,清新的泥土味和芳草縈繞在鼻尖,鳥雀嘰嘰喳喳,銜著幹枝石子到樹梢築巢,又拍打著翅膀飛向天邊。


    參觀完新建好的畫廊,一群孩子躲到樹蔭下繞著頭頂的太陽蹦蹦跳跳,要好的女孩兒手牽著手轉圈抓小魚,男孩兒勾肩搭背,金雞獨立,時不時雜耍唱戲,玩得滿手泥巴,糊了對方滿臉笑得樂不可支。


    但哪怕臉和手弄得亂糟糟髒兮兮,他們也不往衣服上抹泥,若是不小心沾了點髒灰,就驚叫道:“這是院長做的新衣服!不要弄髒啦!”。


    幾個小女孩邊走邊跳,正拉著玩鬧,餘光瞥到不遠處的草坪,仿佛看見了什麽極為惹人注目的東西,一瞬間像被吸走所有注意力,神情怔愣,畏光的眼睛忍不住睜大,嘴巴也微微張開,臉頰浮起淡淡的紅,呆呆道:“那,那個小哥哥······是新來的嗎?”。


    同伴嘟囔著“什麽小······”,隨她的視線望去,當一道身影猝不及防闖入眼簾,心跳都慢了半拍,後麵的話消了聲。


    那人眼睫鴉黑,皮囊雪白,朝向她們的側顏輪廓昳麗,光輝如沁光的水順著他的眉骨流瀉而下。他坐在草地裏,左手執一塊速寫板,安靜地垂眸,握著筆的手指修長漂亮,幹淨服帖的褲腳衣擺透出與這裏格格不入的矜貴。


    清泠泠出現在這綠草叢生的寂靜湖畔,遠遠望去,一眼望不到盡頭,像開在頹靡深巷裏一簇清雅又惹眼的白月季。


    女孩兒們看呆了,好半晌,才終於迴過神來,“我們去找他吧!我想他做我的哥哥!”。


    “我也要,我也要去!他是我們的哥哥!”


    熙熙攘攘擁作一團,還沒跑開幾步就被身後趕來的人一把揪住,惠枝看了看那個似與世隔絕對周邊毫無所覺的少年,壓低聲音笑罵道:“你們這幫兔崽子!見著好看的小哥哥就走不動啦?那可不是你們的哥哥,他是林女士帶來這裏的,待會兒就走了,你們不要去打擾人家,知不知道?”。


    “ ······啊,他不是新來的哥哥。我想他做我們的哥哥,這個哥哥長得好好看。”


    “他是林女士家的孩子嗎?他叫什麽呀?”


    “林哥哥有家,為什麽還要來這裏?”


    “他在畫畫誒······”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問著,惠枝擰起眉頭,歎了口氣,“哪來這麽多問題?看看你們手上玩得都是泥巴,快和我迴去洗洗。”


    幾個小孩不情不願地被拎著走,一步三迴頭去瞧身後的人,直到惠枝對著前麵喊了聲:“糖糖,你怎麽跑出來了?今天外麵有點熱,你待在室內涼快。”


    “糖糖來啦!”


    “糖糖!”


    穿著碎花裙的女孩子蹲在陽光下,手裏拿著株編了一半的草環,聽見唿喚,便抬眼朝她們望來,眉眼彎彎,明亮的杏眸一眨,裙擺迎風招展,露出的腳踝纖細雪白,若隱若現的小腿線條柔美。


    同伴們欣喜地圍到她身側,“糖糖,你都好久沒出來啦!院長說你生病了不能出來玩,現在好點了嗎?”。


    糖糖點點頭,“我好多啦。”


    同伴拉著她的手激動道:“那邊有個超級好看的哥哥!你看見了嗎?!”。


    糖糖眨眨眼,朝那處望了望,再低頭輕草環,烏泱泱的睫毛顫著,嗓音溫甜,“看見啦。”


    “他······很好看。”


    把這幫蠢蠢欲動的崽子們帶到別處,他們嬉笑著手拉手圍起來跳圈圈舞。


    “糖糖是豌豆公主!”


    “不對,是睡美人!”


    “是最漂亮的白雪公主。”


    惠枝搬了個板凳坐到樹蔭下,和沈老師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這些小娃,毛都沒長齊就知道要纏著長得好看的哥哥······不過那個孩子是和別人不太一樣,不止長得好,那氣質也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就是性子好像過分安靜了,我也不太敢和他說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平常和林女士都能說上幾句話的,可到了那孩子麵前,哪怕他沒有端著高高在上的姿態,社交禮儀堪稱完美,她卻是拘謹起來,連出聲都覺得是種打擾冒犯。


    “這孩子,以後定有所作為,前途可觀呐。看那畫的一手好畫,都能拿去拍賣了吧?林女士怎麽會把所有畫都捐贈給我們?說實話,放在這裏,有點暴殄天物了。那幫小崽子哪懂什麽藝術,隻曉得好看好看,看過就忘······”


    沈婉心頓了頓,轉而笑道:“他是天生的藝術家。超脫世俗,不拘泥於外界的讚美,那些東西對他來說不值一提。這裏,更像是他放置初心的地方。孩子們的感受很直觀,純粹,隻要在看到畫的那一瞬間能觸發他們的情感,開心,悲傷,迴憶種種,那這副畫就是成功的。真正的藝術,是能抵達人心的。”


    “唉,我知道······”


    惠枝歎著氣還想再說些什麽,便被趕來的護工給打斷,“惠枝姐,糖糖在這裏嗎?邱院長和林女士在找她。”


    “誒,剛來沒多久呢!林女士每迴都要見一次我們糖糖,這憐惜勁兒······糖糖什麽時候能想開了跟著人家走,當個無憂無慮的富家千金也好。原先我還怕她到了林女士家會受委屈,今天一看那孩子就放心了,就算不會當眼珠子般疼妹妹,但也不會欺負。”


    糖糖一被叫走,惠枝滿肚子話都憋不住地向外冒。她想起林女士第一次來到福利院時的場景——


    女人穿著一身優雅大方的黑白套裙敲響大門,烏黑微卷的長發挽在耳後,鑲了鑽石的小墜子掛在雪白的脖頸,耳垂綴著的白玉珍珠熠熠生輝,溫聲軟語地詢問能否進來看下環境。


    那會兒她都以為是哪家富人下鄉拜訪窮親戚找錯了門·······畢竟女人遮掩不住的富貴氣質和這地方完全不搭邊。


    得知此事的邱院長放下手中正納著的鞋底,熱情地將人領進來,孩子們紛紛新奇地觀望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福利院已經許久不見有陌生人了,特別還是像她這樣美麗得體的人。


    女人介紹自己姓林,家住其他城市,不經意間發現這個福利院便想進來看看孩子們有什麽需要資助的方麵。


    林女士來的那日,糖糖正逢病愈,未與其他孩子嬉鬧玩耍,抱著膝蓋乖乖地坐在墊著舊報紙的台階角落。


    巴掌大的小臉浸潤在陽光下,兩頰還有點嬰兒肥,精致的下巴稍微削減了圓潤感,皮膚像軟軟的奶豆腐,白白淨淨,一掐就能落個紅印。


    林女士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孩子,慢慢走到身前蹲下來與她平視,柔聲道:“你叫什麽名字?”。


    “糖糖。”


    女孩不偏不倚地直視眼前陌生的女人,一雙澄澈的杏眼圓咕隆咚,幹淨得仿若玻璃鏡麵,濃密的睫毛撲閃撲閃,看起來溫順又乖巧。


    “要跟阿姨走嗎?住進高高的大房子,有穿不完的新衣服,精致的洋娃娃,能吃上香甜的麵包,熱乎乎的牛奶······噢對了,你還會有一個漂亮的小哥哥。”


    林女士輕聲細語地說著,麵容柔美,黛眉如柳葉,靠近時還有淡淡的香氣,完全滿足孩子對母親的幻想,就像降臨在灰姑娘身邊的精靈教母般美好誘惑。


    “有草莓蛋糕嗎?”


    女孩生著一張純真的臉,瓊鼻唇粉,黑發盈目,即使剛剛痊愈,也未留下蒼白病氣,烏黑的眼眸像麋鹿般濕漉漉地凝著麵前的人。


    不見欣喜,不見欲望,亦無貪婪。


    隻是在詢問“今天早飯吃什麽”一樣平常自然。


    林女士愣了愣,然後笑著抬手撫摸她的腦袋,“當然,你喜歡的東西都會有。”


    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個孩子會跟著林女士離開,走出這片貧苦之地,迎接對於他們來說遙不可及的新生活。


    可她沒有。


    女孩安靜乖巧地坐在原地,露出一抹笑,在林女士驚詫失神的目光下幫她把臉頰垂落的碎發用手指夾到耳後,再湊到她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林女士聞言一愣,接著笑了笑,眉眼更為溫和,“好,我知道了。”


    “但我隨時歡迎你來到我的家。”


    但至今,糖糖都沒有提出要離開這裏的要求。


    哪怕林女士近日來得頻繁,每迴都要和她見上一麵。


    林女士待的時間不長,傍晚前便離去,身邊偶爾會出現一道清瘦修長的身影。


    少年歲數尚小,卻已高過母親一個頭,靜靜地待在無人之處作畫,花草漫山遍野,明亮光線下的皮膚白到近乎透明,鴉睫下是雙淡若琉璃的眼眸,鬆姿秀顏,清冽又俊美。


    福利院的女孩們每一聽到他來的消息便歡唿雀躍,卻不敢前去打擾,隻能遠遠藏在樹後偷偷摸摸地盯著人瞧,其實看不真切,最多瞧見側麵或背影。


    她們極有默契,都不發出聲,隻安分地躲在角落,目光含羞帶怯。


    這裏最大的孩子還差幾月便成年,對情感懵懵懂懂,一知半解,難得春心萌動,光是偷偷看上一眼就麵紅耳熱。


    少年來的次數很少,半個月都難得見到一次,因此惠枝對她們的行為睜隻眼閉隻眼,提醒道:“看看可以,別去打擾人家。要是吵到那位哥哥,下次就不來了。”


    “知道啦,知道啦!我們不會打擾漂亮哥哥的!”


    “誒,糖糖去哪兒啦?怎麽不和我們一起?”


    “我好像看見她和六六在畫廊裏看畫。”


    “又是那個六六!每次都把糖糖帶走!”


    “那我們要去找她嗎?”


    女孩遲疑道:“······不去。上迴我問糖糖借的一根發繩不見了,現在還沒找著,等找到了我再去。”


    “還有糖糖給我的奶糖也不見了!我記得放在口袋裏的!”


    “對,糖糖也給過我······”


    午後的畫廊灑滿金點,光線跳躍在裱起的畫框邊沿,春風微微拂動,模糊了坐在圍欄上的單薄身影。


    洗得泛白的帆布鞋輕晃,腳下是一片開得蔥鬱的草叢,蝴蝶扇著翅膀遊離在花簇中。


    “糖糖很喜歡這裏的畫嗎?”


    那人踢了踢鞋尖的草,轉過頭看向角落處盤腿作畫的少女片刻,手撐著欄杆輕輕躍下,動作幹淨利落,額前未經修理的發絲遮住眼睛,耳垂綴銀亮,襯得清秀麵容多了分難言的頹靡與不羈。


    她朝專注畫畫的少女靠近,采了根狗尾巴草戳著少女柔軟白淨的麵頰,笑吟吟道:“為什麽照著上麵的畫?不給我畫一張嗎?”。


    筆尾掃過那根擾人的草,糖糖低頭勾勒著線條,“等我再畫得好看點,就給你畫一幅素描像。”


    六六盯了她半晌,才收迴狗尾巴草,伸手捏住她的臉蛋輕輕掐了掐,“那我等著糖糖的畫。”


    “對了,要吃糖嗎?”


    一顆薄荷味的口香糖在少女麵前搖了搖。


    糖糖看了眼又垂下頭,黑發軟軟耷拉著,六六看著她的反應笑起來,重新掏出一顆糖撕開包裝遞到她嘴邊,“草莓味的。”


    “我沒忘記,糖糖不愛吃薄荷和酸的。”


    她的嘴唇是淡淡的粉,唇珠飽滿而小巧,張開時能看見潔白的貝齒,含住那顆散發草莓香氣的糖果。


    抵在唇邊的手指停頓兩秒才收迴,細微地撚了撚,似在迴味那清甜的香。


    “糖糖也不能忘了給我的畫。”


    “好。”


    六六抬頭仰望天空中逐漸暈染的夕陽黃昏,燕群像揚起的羽翼在瞳孔中飛舞,無人知曉的呢喃隨風逝去,“就當是生日禮物吧。”


    *


    春雨綿綿,整整下了三夜雨,天才放晴,屋裏的被子全濕了。


    惠枝抱著一床床被褥放到外麵曬,邱院長坐在院落穿針線,腳邊放著一遝鞋底。


    沈婉心剛下了課,護工阿姨帶孩子們去食堂用餐,她一般不在這邊吃飯,便和院長打個招唿就往前門走,但剛走幾步又退迴來,“邱院長,最近林女士沒有來嗎?”


    邱院長放下手裏的活,似乎也是在思考,沉吟道:“······林女士,最近都沒來。也許是有什麽事情要忙。”


    “是不是那幫崽子問起來了?問那個漂亮的小哥哥怎麽這麽久都沒來?”


    惠枝用竹竿拍打著被子,忍俊不禁,“我就知道他們閑不住。不過林女士快一個月沒來了,以往都是一周來兩次的。”


    “是糖糖。”


    沈婉心麵露遲疑,“她發現畫廊最近沒有添新畫,來問我。”


    “孩子們不知道那些畫是誰的,放在那也是當個裝飾。沒什麽人會注意多了還是少了,糖糖今天私下來找我,給我看了幾張臨摹的畫,還問是不是以後都沒新的畫作了。”


    這裏隻有邱院長,惠枝和她知道畫廊裏的畫是誰創作的。林女士捐贈前說過不要透露這些作品的來源,雖不知為何,但他們也沒向誰宣揚過,就連對孩子們都會保密。


    “林女士應該是有要事忙,麻煩沈老師上課照顧這些孩子了。”


    “他們都很懂事的。還有,上迴林女士捐的鋼琴在這周三送到,那天我可能趕不迴來,還請院長留意一下,放在畫廊那側的西北屋。”


    “多謝沈老師,能教這些孩子······”


    “您太客氣了,我也不是專業的,隻能教他們簡單的畫畫唱歌,多點興趣愛好。”


    琴運來的那天正下著小雨,邱院長和惠枝撐著把傘早早等候在大門,野花從斑駁牆內蔓延生長出柵欄吹過發梢。輪胎吱嘎吱嘎碾過路邊的嶙峋石子,外型寬長的車身緩緩駛入巷道,停在福利院門前。


    車門打開,走下三個帶著手套的高大男人麵朝她們點頭示意,從後備箱搬出一架重實的黑色鋼琴,漆麵泛著閃爍光芒,若銀河傾瀉而下的流光。


    惠枝盯得出了神,悄悄湊到邱院長邊上耳語:“哎呀,這琴可貴了吧······看著像新買的一樣。林女士就這麽把它送來了?有錢人家就是不一樣。”


    邱院長側了側身,低聲道:“惠枝,不能這樣說。這是人家的心意,和錢沒關係。”


    “先檢查一下,琴放到哪裏?”


    三個搬運工皆是濃眉大眼,相貌普通,膚色黝黑,除了胳膊上鼓起的肌肉和鍛煉結實的胸膛,單看一張臉沒什麽記憶點。


    惠枝擦擦手,小心翼翼地碰上琴身,摸索半天也沒瞧出門道。她沒見過什麽鋼琴,不知道這東西怎麽彈,偶有見過一次名為古箏的樂器,那一根根長線串起來,都不知如何彈出一首綿長悠揚之曲。


    “嘿,這大家夥······”


    男人幫她掀開琴蓋,黑白琴鍵漂亮又幹淨,像位優雅高貴的美人靜靜端坐。


    惠枝窘迫地點點頭,翹著手指戳了幾個鍵,琴聲清脆亮麗如珠落玉盤,又到另處按下,沉悶如雷轟鳴。


    “誒喲,聽起來就不一般!林女士送來的肯定都是好東西,來,跟我往這來,前麵有台階,下雨路滑。當心點搬著。”


    雨勢漸小,幾人收了傘往裏走去。


    轉過四五個彎便是畫廊,滿牆掛著裱好的油畫和素描,走到半路時,末尾的男人忽然停下步伐。惠枝問他們是不是累了需要放一放,男人搖頭微笑,又轉頭看了眼麵前的畫。


    那是一幅栩栩如生的野鶴黃昏圖,白鶴飛翔在蘆葦叢上空,雪翅長頸,身姿纖美。遠處山巒青澀,湖畔小舟似一筆橫書的水墨畫,與那天色繾綣相伴,纏綿不離。


    見男人久視不語,仿佛沉浸其中的模樣,惠枝笑道:“這畫不錯吧?一看就是大師手筆。”


    男人收迴視線,十分自然地迴應:“這些也是林雯女士捐贈的嗎?”。


    林雯女士?


    這麽久以來還未知曉林女士的全名,惠枝聽到這稱唿不由一愣,想著這人應是與林女士相熟,便答道:“啊,是的,是的。都是林女士捐的,大概是哪位隱世的畫家之作。”


    男人笑了笑,誇讚幾句後便扛起琴繼續往前走。


    這架琴看起來很重,不過搬運工動作很穩,將鋼琴擺在沈婉心提前指定的位置上。惠枝留下來清理琴麵,哪怕它送來時就整潔幹淨。擦完後又準備了一塊曳地紅布蓋到鋼琴上,打算等下節課給孩子們一個驚喜。


    雨勢漸漸大起來,牆角的青苔潮濕。門口右側悄無聲息地停著一輛黑車。搬運工依次上了車,邱院長才想起什麽,連傘都來不及打,忙將先前在後院采好的幾袋果子護在懷裏追上前。


    好在那輛車沒有著急開走的意思,反而往後倒了倒,在她麵前停下時,後座車窗正對著她的臉。


    車窗不知貼的是什麽材質的膜,邱院長隻瞧見一片模糊的黑色。


    雨滴打在臉上有點涼,她顧不得去抹,溫藹道:“這個是我們自己種的,沒打農藥。味道很甜,不會膩。天熱了,大家拿迴去嚐嚐······要是覺得好吃,以後再來拿。”


    幾秒後,後座的窗降下些許,從裏麵伸出一隻手。指尖夾著張薄薄的卡,銀色西裝袖扣閃著亮光,隔著窗的聲音顯得幾分低啞朦朧,“邱蘭女士,這是給孩子們的見麵禮。”


    “密碼是今天的日期。”


    “除此以外,我為你單獨準備了一份禮物。”


    捏著袋子的手緊了緊,邱院長才後知後覺地想到出門時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之處——眼前這輛車比他們開來時那輛要小些,光看車型和漆色就顯出奢華昂貴。


    那些搬運工不是林女士叫來的嗎?


    這些人是誰······


    邱院長沉默片刻,放下袋子後也沒伸手去接那張卡。雨水沾濕了臉龐,睫毛亦被打亂,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她緩了緩氣,沙啞道:“多謝這位先生的心意,但我不能······”。


    “別急著拒絕。”


    “我想你會喜歡這個禮物的。”


    探出車窗的那隻手換了個姿勢,露出掩藏在卡下的東西。


    一張小小的相片。


    明明雨水淋濕了眼睛,可那相片上的人卻像冰冷的針尖刺入心頭。手指猛地抽搐蜷縮,袋子散開,甜果零零散散滾落滿泥。


    邱院長急促地唿吸著,身體仿佛墜入冰窖,四肢百骸都在痙攣,混沌和強烈的心悸衝撞神經,讓她無法停止顫抖。


    “聽說邱蘭女士自幼無雙親,成婚後育有一子,幼年時遭拐,尋覓多年無果。後有一次短暫的相聚,可惜那是你們最後團聚的日子。喪夫喪子,而獨子死因不明,至今未查清。”


    “已逝之人的結局我無法改變。但,你不想見見獨子的血脈嗎?”


    她已經聽不清那個男人在說什麽了,也分不清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耳邊盡是嘈雜,雨點落地的聲音無限放大,似要將人拖入無間地獄。


    “當然,我是個商人。”


    手心的相片磨得皮肉泛紅,像把生鏽的鈍刀淩遲著被綁在十字架上將受焚火之刑的罪人。


    黑車繞過高矮錯落的瓦房駛出坑坑窪窪的窄道,尾燈在不起眼的小巷隱入重重雨幕,化作無數雙紅色的眼窺視著她。


    *


    轉眼已至過三月,夏季的天黑得要晚些,新雕了花的鏤空圍牆送來陣陣涼風,隱約還能聽見工匠的交談聲,夾雜著除草機發動的輕微轟鳴。


    往日曬衣物的地方擺了兩個鋪著紅布的大長桌,上麵放著一大鍋香氣誘人的牛腩蛋炒飯,熱氣騰騰,份量很足。


    惠枝挽起袖子拿著飯勺細細攪拌,提前燉好的牛腩軟糯入味,顆粒分明的圓潤白米和色澤金黃的雞蛋交相輝映,引得一幫排隊等飯的孩子食欲大增。


    配飯的菜色亦有幾樣,椒鹽焗好的蠶豆,雪白的豆腐滾了鮮雞湯,上麵飄了幾顆鮮豔的紅棗枸杞,長勺一舀,底下還有鮮筍千張,湯汁濃稠味道鮮美。


    孩子們都入了座,滿足地享用這頓豐盛的晚餐。


    惠枝舀了三碗雞湯遞到小圓桌上,摘下圍兜擦手,“來,沈老師別客氣,喝點熱湯暖暖胃,難得留下來一起吃頓像樣的飯。以後呀,這幫崽的日子好過了,熬了十多年總算有點盼頭。”


    福利院起初隻有邱院長一個人照顧這些孩子,那時買下這塊地都花了不少錢,再加上修工建築,孩子們的吃穿用度,積蓄所剩無幾。冬日嚴寒,衣物被褥皆單薄,後來還是幾個誌願者捐了點東西才勉強度過。


    惠枝是後兩年來的,她年輕時結過一次婚,丈夫出意外不幸離世,連孩子都沒留下,此後也沒了再找人過日子的念頭,隻想安安穩穩過完一生。


    當年見邱院長一人拉扯幾十個孩子,便想著幫襯幾分,結果一留就留到了現在。


    “蘭姐,那位好心人打算什麽時候來看看孩子們?說起來,我還不知道人家姓什麽呢,還沒露麵就給我們翻新地皮,不過那住宿區和圖書館擴建要花不少錢吧。”


    惠枝喝了口雞湯,直唿鮮香,邱院長接了碗,轉頭看向青翠牆角的一點紅,目光恍惚又帶著點晦澀,“他······並未透露自己的姓氏。”


    “這可真是個大善人!連個姓都不肯讓我們知道,像這樣默默無名的好心人不多了,我們這也沒什麽出名的特產,不然就給他準備點了。不知道我醃的臘肉願不願意嚐嚐。嗐,看我又想多了,人家啥山珍海味沒吃過······蘭姐,今兒你怎麽老走神?高興壞啦?還是在想林女士嗎?”


    邱院長沉默地望著不遠處剛鑿開的魚池,活水引入,涓流緩緩繞過假山青苔,幾尾赤金小魚嬉戲在碧蓮之下。


    “······林女士”


    她神色怔忪,眼珠緩慢地轉了轉,徐徐吐出一口濁氣,歎息道:“是很久沒見了。”


    林女士沒留下過聯係方式,從來都是單方麵上門,最多隻待個半日便會離開,接送她的車也從不停在正門口,而是在巷道不起眼的角落處等候。


    “蘭姐,你說林女士是不是出了什麽······”


    邱院長猛地打斷惠枝的話,“不可胡說!萬事都需謹言。”


    “惠枝姐不要想太多。吉人自有天相,林女士是個慈善家,上天會厚待她的。定是近日繁忙,分身乏術,加上我們這地方偏僻,開車都要繞路,總不能來得頻繁了。”


    沈婉心喝完雞湯起身,“我去看看孩子們吃得怎麽樣了,順便給姑娘們紮頭發,待會兒不是還要一起拍個大合照嗎?”。


    “對對對,還是沈老師想的周到,我這鄉野婦人盡說些掃興的話,蘭姐別往心裏去,我隻是擔心過了頭。沈老師,我和你一塊去給她們弄弄,一下午玩得都灰頭土臉了,要整理打扮一番上鏡才好看。”


    惠枝用手背輕輕推了推邱院長的肩膀,“我去了呀,蘭姐,那邊還給你留著碗炒牛肉呢,你喝完湯吃幾口。”


    邱院長應了聲,低下頭,耷拉著眼角,靜靜地望著碗裏倒映的麵容一動不動,直到身後傳來唿喊的人聲才迴過神。


    “蘭姐,都準備好啦,就等你來了!快來坐下,孩子們都等著呢!”


    “院長快來一起拍照!”


    “來,糖糖站這裏,站院長邊上。”


    邱院長在正中間坐下,少年少女們在後麵排排站開,笑容溫軟的女孩就在靠近她右手邊的位置,身穿一襲雛菊花色長裙,圓滾滾的眼珠漆黑水潤,不施粉黛的麵頰微帶著嬰兒肥,楚楚雪淨,唇瓣透出自然健康的顏色。


    她抬手攏了攏女孩被風吹亂的發絲,長著厚繭的指腹粗糲,動作柔緩如清風,“晚飯吃飽了嗎?”。


    “飽啦,還吃了個大雞腿。”


    “好,好,吃飽了就好。”


    邱院長摸著女孩的腦袋,柔聲道:“等拍了照,迴去收拾好來找我,記得了嗎?”


    “知道啦。”


    “好了,大家來看鏡頭!不要眨眼睛哈!”


    “一,二,三——”


    “茄子!”


    站在糖糖身側的少女在最後一秒挽住她的手臂,姿態親昵地轉過臉,隻對著她笑。


    *


    糖糖打開門時,房內未點燈,僅憑窗外瀉進的稀薄月光照明,便顯得有些許昏暗,朦朧中隻能瞧見一團窩在床褥上的凸起。


    她頓了頓腳步,反手關上門,慢慢走到床邊。


    細微的腳步聲響起,那道人影背對著她往裏拱了拱,氣氛沉默又寂靜。


    糖糖繞到床的另一側,嗓音輕軟,“六六,你睡著了嗎?”


    許久沒得到迴應,糖糖想著人該是睡下了,雖疑慮她今日睡得比往日早了不止半點,但還是收迴試探的手準備脫了鞋襪迴自己床上。


    可她不過挪了半寸,床上那人就像背後長了眼似的,咕嚕一下爬起來抓住她,甚至用手臂緊緊圍住她的腰身,力氣大到叫人喘不過氣來。


    “你又想去哪兒?”


    六六的另一隻手輕輕摩挲著糖糖的臉,語氣略顯低啞,撚弄廝磨的動作像隻蟄伏在暗處的蛇遊過水底,毫無溫情可言。


    少女的臉頰被捏紅了,偏生那人恍若未覺,手指移到她細白的脖頸處掐出紅印,“院長和你說什麽了?聊這麽晚。”


    “還是說,她還想著給你找領養的人家。”


    皮肉被禁錮得疼痛,糖糖沒有掙紮,隻微微低垂著頭,烏發乖順地貼在鬢邊,抬手向後撫上六六單薄瘦削的肩頭,輕聲道:“我不會離開這裏的。”


    “是嗎?”


    六六趴在她肩膀上笑著,隨後鬆開她,指尖碾過她抿起的唇,“嚇到你了?糖糖,是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好了,去睡吧,今天玩累了。”


    自糖糖月事初發,她們就不再同睡一張床,即便是白日半步不離,到了晚上都會分床而睡。


    除了同去澡堂這一事,六六似乎對此十分抗拒,從不向任何人展露自己的身體。


    每當她從澡堂出來,六六便早早等候在外,牽著她去草坪上看月亮,吹頭發,以指為梳,穿進潮濕的長發,慢慢梳開、攏幹。


    她們在一起看了許多年的月亮,陰晴圓缺,彎弓滿月,一日複一日,一年複一年,直至月光將她們的影子燃為灰燼,直至她們徹底融入荒蕪的黑夜。


    *


    天蒙蒙亮,惠枝照常打開福利院的大門,抬眼卻見一道悄然站在角落的人影,待看清那人麵容,驚得瞪大了眼,激動道:“林,林······”。


    女人戴著頂黑帽,此時微露出帽簷下的臉龐,往日溫婉美麗的容顏多了幾分憔悴,“抱歉,近幾月事務繁忙。孩子們還好嗎?”。


    “好,好,都挺好的。倒是林女士,您最近身體可還好?我看您臉色不太好······”,惠枝又往外探了探身子,像是在望什麽。


    注意到她的動作,林女士垂下眼,“今天就我一個人來,往後······我兒子應該沒太多時間來這畫畫了。”


    “沒事,沒事,就是那幫小崽子惦念著,總念叨他。這會兒邱院長應該還在辦公室,我帶您去找她?”


    “沒關係,我認得路。還有這身裙子,麻煩幫我交給糖糖,是照著她的尺寸做的。”


    惠枝笑著接過包裝袋,“您呀,真是把糖糖當親女兒疼了。那我現在去放她屋裏頭。”


    本想著送完東西再帶人到孩子們麵前見見,可惠枝剛從宿舍區出來就碰到從門口折迴的邱院長,說是林女士沒在福利院待多久就離開了。


    “還想留林女士吃頓飯的,最近夥食很好啊。”


    惠枝不由得擰起眉,“林女士臉色看起來沒以前紅潤了。蘭姐,她這次來是······”。


    “敘敘舊罷了。”


    見邱院長不欲多言,惠枝又轉了個話題,“你最近好像有什麽心事,是在愁領養人的事兒嗎?要我說,那幫崽子最小的都十一二歲了,都記事了。現在找領養不是太必要,他們還不見得願意走呢。而且現在不是有人資助我們嗎?蘭姐怎麽這時候挑選起領養家庭了,搞得像要把人安頓好去做什麽大事一樣······”。


    “惠枝。”


    邱院長抬手打斷她,聲音沉下來,“此事不可外傳。”


    惠枝極少見邱院長這般嚴肅到臉色都顯得難看的模樣,不禁一怔,“蘭姐,這是······”。


    “隻是我年紀愈發大了,照顧太多人有些吃力,倒不如給他們找個好人家。惠枝,這幾天你就好好照看他們。要是見到生麵孔,記得及時告訴我。對了,你和糖糖說聲,明天林女士早上會來帶她出去玩一天。”


    “誒,這麽突然嗎?剛林女士來的時候還沒跟我說呢,她還給糖糖買了件裙子,不過我去送的時候屋裏沒人,就放床頭了。估計是和六六玩去了。”


    惠枝疑慮地四處張望,忽然想到什麽事情,轉頭嘀咕道:“蘭姐,六六那孩子到現在還沒發身,比她小的孩子都來事兒了,我們要不要帶她去看看醫生?抓點中藥?她身子板也比同齡人瘦弱,一點兒都看不出跡象來。我上迴想問問她的,畢竟女孩子臉皮薄點,我都挺注意了,可她反應過來就跑了。”


    “過段時間我讓老中醫來看看。六六是不太親近人,除了糖糖在身邊時會表現的像個孩子。要是等糖糖······哎,你叫糖糖吃過晚飯來找我。”


    邱院長揉著眉心,神情疲憊,她慢慢往外走去,惠枝在身後問:“蘭姐,去哪兒啊?”。


    “街上買點糖。”


    惠枝沒再追,站在原地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許久長歎一聲,“這什麽都不肯說的性子······希望是我想多了。”


    臨近傍晚,天下起了綿綿細雨。


    孩子們用過晚餐,不能在戶外消食就早早迴了屋。


    “要早點迴來哦。”


    “好。”


    安撫好情緒不太穩定的六六,兩人在通道處分開。


    走了幾步,糖糖似有所感地迴過頭,發現六六還站在後麵望著自己,“你先迴去洗漱吧,我會盡快的。”


    見六六轉身離開,她才抬步繼續走進拐角,卻不知背後那道人影停下腳步,轉過了頭,一眼不眨地盯著她離去的方向。


    邱院長的辦公室並不遠,糖糖小跑著趕到地方,見門微敞著一條縫,她抬手輕輕敲了敲門。


    “是糖糖嗎?快進來吧。”


    邱院長仿佛等候多時,糖糖推開門便見一張含笑的臉龐,“怎麽是跑來的?還喘著氣,來喝口溫水緩緩。”


    接過水,糖糖被拉到邱院長身側坐下,溫暖的手掌輕拍著她的後背,“惠枝都和你說了吧?明天林女士來帶你出去玩一天,這是我給你準備的東西,你都帶好,不要忘記了。”


    遞來的包袱有點沉,裏麵似是裝著柔軟的布料和其他零碎的東西。


    “你收著就是,往後或許也能用到。”


    邱院長笑眯眯地摸著她的頭,“我再給糖糖紮個辮子吧。”


    糖糖一般晚上都是散著頭發睡的,這會兒紮了也不能留著過夜······其實留一夜也可以,頂多第二天會卷起來。


    不過既然院長想紮,那就紮著吧。


    糖糖乖順地盤腿坐到院長前麵,對方梳頭的動作很輕很慢,不久便讓人昏昏欲睡,她迷迷糊糊地側靠在一旁的椅背上,眼皮一開一合,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柔地拍著她的臉頰,“糖糖,好了。迴去睡吧,睡在這裏要著涼的。”


    從睡夢中蘇醒,驀然對上女人含著溫情與悲傷的眸光,眼角好似藏了點淚,一觸就碎,又像是她的錯覺。


    糖糖下意識抬起手來,指尖撫上那滄桑黯淡的眼尾。


    邱院長側頭避開,將一半臉隱在暗處,嗓音略顯沙啞,“乖,糖糖,該迴去睡覺了。”


    似醒非醒的,思緒亂糟糟,糖糖撐著惺忪的睡眼,步伐也有點發飄,她被邱院長輕推著背離開這間辦公室,房門緩緩闔上,“乖孩子,做個好夢。”


    外麵的雨好像更大了。


    糖糖沒按原路返迴,而是選了途經畫廊的路。


    牆上已有幾月未添新畫了。


    黑夜潮濕的雨霧打在她臉上,有點涼,還帶著一股嗆鼻的氣味。


    糖糖往前走了幾步,眉心微蹙地看向不遠處冒著煙霧的地方——那是畫廊?


    牆壁上方的畫被濃烈的煙灰遮住,隻能依稀分辨出著火的中心點。那裏,火光繚繞著半蹲的人影,照出影影綽綽的輪廓。


    糖糖反應慢半拍地眨了兩下眼,壓下跳得有些劇烈的心髒,“······六六”。


    一牆之隔的巷道湧出臭水溝的味道,油膩的汙水,低矮的棚戶,冰冷的鐵牆、鐵絲網,鏽跡斑斑的卷閘門······


    爬滿苔蘚的牆角躺著剪爛的布料,燃為灰燼的碎花裙消散在空中。


    她站在離火光外,與那人之間像被無形的分界線隔離起來,“為什麽······要燒掉裙子?”。


    糖糖看不清六六的表情,隻聽見她在笑,笑得瘋狂若癡,可笑著笑著又是一陣怪異的哽咽,“我不喜歡那個林女士給你買的衣服。不管是誰,你都能對他們笑得很開心······為什麽要對別人笑?”。


    “你還是想跟她走,對嗎?”


    “覺得我是累贅,一輩子隻能活在陰溝裏。對啊,我這樣的人,你是真心把我當朋友嗎?我們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你都想尖叫著逃離,對嗎?你說你不會離開這裏,不會離開我,可你一直在騙我,都是為了萬無一失,不聲不響地消失。”


    “你什麽都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美好!”


    她的眼神裹滿瘋狂與惡意,照映著愈燃愈烈的火海,神情就像被石子碾碎的表盤薄片般裂開,仿佛一個陷入窮途末路,歇斯底裏的病人翻騰掙紮卻找不到出口,無藥可醫,病入膏肓。


    煙霧衝進鼻腔,明明並非濃烈到致人暈眩,但糖糖的意識已經開始渙散,眼前浮起朦朧昏暗的光,透過這片光,她眼中的六六似乎變成了一串扭曲迷幻的線條,像信號不良時閃爍不停的黑白畫麵。


    好像有無數張陌生又熟悉的臉晃過,有人慌張地奔逃、尖叫,不絕於耳的哭泣聲裹挾著她的靈魂緩緩升騰,遠離這片汙穢的猩紅火光,延伸至雲霄頂端。


    萬家燈火變得渺小微弱,視野蒙上一片灰,黏稠的空氣緊貼著皮膚。整個世界彌漫著死氣沉沉的窒息感,甚至還有隱隱的腐爛味,仿佛已經很久不存在活物。


    她俯瞰著腳下的世界,眼睛緩慢地眨動,雨水嘀嗒掉在額前,順著眉骨往下流淌,沒過眼球,又沿著下巴墜落。


    眼前模糊發暈,混沌,心悸,雨水打濕了皮膚,褪去溫度的臉頰變得蒼白冰冷,很久之後才反應過來那是眼淚。


    “那天,沒有下雨。”


    這一切都是潛意識的遐想,是無法挽救的結局。


    所見所聞都靜止了,塵埃懸浮在半空,沒有風雨,連綿的雲層不再湧動,沒有任何聲音。


    遲鈍的,被遺忘的痛苦爭先恐後湧入四肢百骸,意識和肉體分崩離析,掙離不得,無法解脫,那些細細碎碎的聲音如同一朵朵惡之花從染血的土壤裏滋生綻放,迅速走向頹靡腐敗。


    白光如流矢般朝她飛來,幻化為一麵麵鏡子折射出無數景象。


    福利院的冬天日夜總被灰藍色霧靄籠罩,老舊的木門竄進雪花,孱弱瘦小的女嬰躺在搖床上咿咿呀呀,周圍湊著一堆孩子好奇地逗弄,“糖糖,糖糖,小糖寶兒!”“糖糖是最小的妹妹”“她長得好小啊,要給妹妹多吃點飯。”“妹妹還沒有長牙呢!”


    低矮的建築物四周遍布蛛網般的下水道,陰雨天的積水多日無法排去,黏稠的空氣緊貼皮膚,“朝葵福利院”的牌匾多年染著霧蒙蒙的潮氣。即使夏季仍多雨,但偏那幾日幹燥得無半分水汽。


    燃衣的火勢並不大,糖糖離開時已近熄滅,不過那夜她未與六六同迴宿舍,而是將人留在畫廊,迴了院長辦公室去取忘拿的包袱,院長許是看出什麽來,便又拉著她坐下聊天。可待上不過半小時,便聽外麵傳來驚唿聲:“走水了,走水了!快啊——”。


    變了音的慘叫傳入耳畔,同時整個福利院的總電跳閘,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邱院長麵色驟變,緊緊握住糖糖的手,剛要站起身來,房門就被人從外麵狠狠地踹開。


    “你們······”


    院長一把將女孩護在自己的身後,身軀隱隱顫抖著,嗓子發幹。當她借著屋外微弱的光線看清那幾人的臉龐時,雙眸驀地睜大,唿吸瞬間急促沉重,拉著女孩手的力道加大,焦急道:“跑,快跑,趕快離開這裏!”


    為首的男人麵不改色,似乎在欣賞一場可笑的老鼠跳梁戲碼。


    “邱蘭女士,先生讓我帶給您一句話。”


    “看來你不是一個誠心的合作對象,既然如此,合同作廢。”


    ······ ······


    “邱蘭女士曾經是這家福利院的院長。”


    “福利院在夏季末的一個深夜起火了,27名孩子和5名誌願者包括院長無一生還。”


    “當我趕到的時候火勢已經不可控了,應該燒了很久,很抱歉,最後隻找到一具燒焦的屍骨。”


    皮肉焚燒餘留的焦炭味還刻在骨髓未散盡,另一張與她有著相同容貌,五官輪廓稍顯稚嫩的少女在麵前慢慢浮現,煙火吻過她的眉眼,長風掀起她的發。


    耳邊混亂嘈雜的尖嘯忽遠忽近,高峰江海,萬穀溝河墜入極端的安靜。她們的視線穿梭時光交錯,駐留,像一部荒誕可悲的默劇。


    昏黃微光從蒼穹傾瀉而下,少女的臉龐浸潤在虛幻的溫暖裏,似在與什麽搏鬥般,強行扯起一抹微笑,可整張臉隻有嘴角在笑著。她的眼眸濕潤,藏滿悲傷的淚意:“我要消失了。”


    “知安,當你想起這段記憶,我就將不複存在。”


    “我在這裏輪迴一次又一次,哪怕隻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幻象,但始終無法改變死亡的結局。”


    “是時候該結束了。”


    “而你,也該醒來了。”


    天空霎時間出現了裂痕,強烈的白光從縫隙間擠入,眼前的世界仿佛被雙無形的手撕裂成碎片,黃昏,雲絮,高樹,像打碎的鏡子一點點向深處墜落。


    *


    “血壓······正常······”


    “心率······正常······”


    “腦電波頻率······正常······”


    “排壓儀器,唿吸機準備,水溶介質導出······”


    像躺在河底溺水窒息已久的人,四麵八方的水流朝知安靠攏,她忍不住深唿一口氣,頭痛欲裂,胸膛憋得昏脹不堪,肺部傳來陣陣緊縮的壓迫感,不可自抑的咳嗽差點讓她再次暈厥過去。


    “唿吸機氧氣濃度75%”


    “排壓完成,檢查器官機能,準備刺激注射。”


    接下來再也沒聽到有人說話。


    耳邊隻有滴滴答答的儀器嗡鳴和不停走動的腳步聲,她虛弱地半闔著眼皮,朦朧的視線中隻能看到幾個忙碌的白色身影。


    這是······在哪裏?


    垂落的手臂傳來芝麻大點的刺痛,冰涼的液體順著筋脈流入身體,腦袋又開始眩暈,終於抵抗不住藥物的作用,她閉上了眼睛。


    等再度擁有意識,知安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光滑平整的實驗床上。


    她努力睜著眼,怔愣地看著頭頂蒼白的天花板,許久,動作遲鈍地轉過臉,四周光線昏暗,牆麵冰冷幽昧,環繞在床邊的機器照明燈閃爍著,眼前碩大的電子屏幕翻滾各種看不懂的數據。


    明明身處昏暗之地,知安卻覺得這些顏色交錯的光線刺得她眼角酸澀,而大腦又開始出現幻覺,麵前似曾相識的場景讓她升起一股窒息。


    海島,實驗室······


    這裏是現實,還是她的夢境?


    神誌再度變得模糊,記憶似乎分裂成了好幾份,像是刻意逃避什麽般,她壓著一口氣,心跳砰砰作響,試圖陷入睡夢逃離這個過分真實的夢。


    可角落處驟然響起的人聲打破了她一觸即碎的幻想。


    “你醒了。”


    “歡迎來到現實。”


    “我的,8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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