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安猛地掀開眼皮,側頭朝那個方向望去。


    牆角光線並不明亮,隱約能看清有道身影正靠在牆上微微低著頭翻閱手裏的資料文件,似乎是察覺到她的注視,那張隱沒在暗處的麵容緩緩抬起,出現在她眼底的是全然陌生的五官輪廓,相貌平淡到放進人群裏是亳不起眼的存在。


    她撐著手慢慢坐起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人,強迫自己放緩唿吸,腦袋疼到幾乎要炸開,指甲用力掐住虎口,遏製顫動不停的手指。


    這不是假的。


    她來到了哪裏?又是誰的幻境嗎?是福利院失火那年······被關進實驗室的記憶嗎?


    知安機械性地低下頭,白色實驗服套著纖細的身體,曲線窈窕柔軟,明顯不是小女孩的青澀模樣。


    好像滿世界的苦藥都煮進了心口,蔓延至每一條血管筋脈,洶湧的澀味衝撞著她,胸膛不斷起伏,仿佛想要多吸入一些空氣,好讓鈍痛的心髒稍稍平靜。


    “現在是百年後的世界,你可以理解為是真正的現實。”


    不知何時,那人緩步走到了她麵前。


    或許是仰視的原因,他的身形顯得異常高挑,投落在牆壁的陰影像隻蟄伏的猛獸。


    陌生而危險的氣息激起知安內心深處逃避的本能,腦袋一陣暈眩,她想盡力遠離他,關節卻和生鏽老化的機器般不聽指揮,四肢沉重得不可思議,那瞬間甚至出現了耳鳴,隻有心髒反射性地微微抽搐。


    就在她仰頭愣愣地看著他時,他突然傾下身,指尖捏住她的下巴,過於冰冷的溫度凍得她一個哆嗦。這個姿勢居高臨下,卻又十分靠近,他用不似人類的神情打量著她。


    他的目光無絲毫溫情可言,更像是在冷漠客觀地審視著剛出廠的科技產物,查驗零件的完整性,發現缺損後能毫不猶豫地摧毀重塑。


    “這裏也是人類最後一座軍事基地。”


    真正的現實?人類?軍事基地?


    這個人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


    “你是誰?”


    知安仔細觀察著麵前的這張臉,眉眼,鼻梁,嘴唇,沒有一處與記憶裏的麵容重疊,他的睫毛很長,向下看時完全遮住瞳孔,陰影投落在過分蒼白的皮膚上,好似綿延冬雪。


    “你覺得我是誰?”


    他似乎輕笑了一下,聲音很低,分辨不出是冷漠還是譏誚戲謔。


    那隻扣著她下巴的手鬆開,漸漸貼近她的耳廓,“你希望我是誰?”。


    那陣寒意仿佛可以滲透皮膚進入深處溫熱的血流裏,像某種濕潤的冷血動物將獵物纏繞,在冒著寒冷的觸感即將撫上脖頸時,知安驀地偏過頭躲開,嗓子發緊,“我希望你隻是夢裏的人。”


    不過是做的一場夢罷了,等時間一到,她自然···能醒來。


    垂落的發絲飄過頓在半空的指尖,知安不敢對上他的視線,脖頸僵硬了也沒側過臉,直到察覺對方收迴了手,堵在心口的壓抑感在那股冷仄的氣息遠離後才有所舒緩,她慢慢轉頭,眼睛始終向下垂著,連那片衣角都盡力避開。


    所幸他便沒再觸碰她,恢複了彬彬有禮的冷淡,又像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坐迴角落處的椅子靜靜翻閱著方才放在邊上的資料,仿佛周圍黯淡的光線對他造不成任何影響。


    知安的精神實在算不上好,這裏的溫度很低,唿吸間盡是冷氣,有那麽一瞬間她都要以為自己是被關在冰窖裏。


    四肢疲軟得提不上力,她撐著坐了會兒,見那個奇怪的男人像是忘記了她的存在般,隻是翻著那些資料,姿態閑適而從容。


    知安默默地關注著他的動向,緊繃的肌肉逐漸放鬆,最後抵不住頭腦暈眩,整個人像抽去簽子的棉花一樣軟塌塌地癱倒下來,趴在邊緣,保持著側臥的姿勢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


    朦朧晦暗的環境讓人迷失了時間感,分不出現實與夢境,知安不知睡了多久,意識恍惚間似乎感到有個人站在麵前,緩慢地撫摸著她的頭發和臉頰,鼻間嗅到若有似無的氣味,像消毒藥水,卻又摻雜著其他氣息。


    她掙紮著想睜開眼,但靈魂仿佛被束縛在永無天日的三寸之地,無法掌控這具身體,隻能模糊地感受外界傳來的信息。


    額頭滲出細汗,溫熱的液體順著眼角滑過,濡濕了臉頰,接著是一個冰涼又柔軟的東西按上發紅的眼角輕輕撚弄,在她還沒意識到那是什麽時,封閉的空間忽然響起幾道不輕不重的腳步聲,停留在她眼尾的觸感隨之離去,仿若一場荒誕夢境。


    知安再次醒來時,發現周圍的儀器都被撤走了,頭頂亮起三排明燈,直直地照射在她身上。


    起初刻意逃避的那些話又浮現在腦海中,一寸寸割裂著她的記憶。


    百年後的世界,人類最後一座軍事基地······這個世界發生了什麽?她不是在蘇柏文的海島實驗室進入了副本世界嗎?一開始在副本裏喪失記憶人格,隨著一次次周目重置融合自我意識,精神領域爆炸······最後,最後怎麽了?


    她有點記不清了,時間越往後,那些場景就像蒙上一層模糊暈眩的濾鏡,隔著揮之不去的薄霧。


    這裏不是海島實驗室,她沒有真正醒來。


    是新的一輪副本嗎?


    “感覺還好嗎?”


    身後突然響起陌生的人聲,知安眼睫一顫,抬起頭朝聲源看去,那是個長相十分年輕的男人,穿著一身類似醫生服的白大褂,從頭到腳都是幹淨整潔的白色。


    不是剛才見過的那個人。


    知安漸漸攥起了手心,肌骨繃緊,漆黑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幾乎如獸瞳一般豎起。


    “不用這麽緊張,放輕鬆。”


    男人微笑著舉起手抖了抖衣服,表示自己沒有任何要傷害她的意思,也沒有攜帶利器。


    “你剛從虛擬幻境裏蘇醒過來,一時間分不清現實和虛假,這都是正常現象。重新介紹一下,我是負責監測你腦意識活動的技術人員,t007。”


    t007沒再靠近知安,而是坐到幾米遠的位置,笑著試圖與她交談幾句,但她隻是沉默地盯著他,神情沒有絲毫放鬆。


    寒冷的逼仄感仿佛從地磚縫隙中滲透出來,順著小腿骨爬上脊背,t007恍若未覺,又似是無奈地攤著手,臉上的笑意收斂幾分,“博士應該告訴過你了,現在的世界離你在幻境的那個時代已有百年光陰。”


    他頓了頓,像是在觀察分析她的反應,可她除了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就再無其他舉動。


    整個空間都被冰冷壓抑的慘白色籠罩,牆角紅點微微閃爍,即便是時不時響起的聲音也沒一絲活氣,褪去情感後隻剩下平淡漠然的陳述。


    “百年前興起的ai係統風靡全球,人類自認高枕無憂,在為那前無古人的科技傑作狂歡忘我時,卻不知它們早已自成一個種族,甚至能夠擁有人類的外表,可它們比人類更加殘忍自律。幾千年的舊文明被人類親手創造出來,最初隻稱作代碼數據的東西銷毀抹殺。”


    “在科研人員發現ai生出自我意識時為時已晚,試圖清除係統終端無果,人類已經無法篡改程序了。他們在總實驗室埋下數噸炸藥想炸毀數據庫······可他們失敗了。ai先一步控製衛星係統發射子彈將那個地方夷為平地。”


    “核戰爆發了。”


    “你所認識的和平年代,已經徹底淹沒在曆史洪流中。舊人類驟減,多數人因未知核變而無法繁衍後代,就算有幸能孕育生命,誕下胎兒多為畸形。而你,算是曆史遺骸的衍生物種。”


    t007緩慢地說著,眼神一錯不錯地落在知安臉上,在看到她抬頭向自己望來時露出一抹友好的笑容,嘴角上揚的弧度如同精心計算過般對稱。


    “為了延續所剩無幾的殘存文明,我們精心保存到百年前的生物基因,染色體,提取dna,拚湊,對比實驗,研究出一個個克隆體···86號,你是目前為止最完美的克隆體。認知,情感,行為都趨於原始物種···所以你有那位舊人類的記憶,但那並不是你。”


    ······但那並不是你。


    不是你。


    有什麽在撕裂拉裂她的神經,身上最難受的地方是心房,寒冷僵硬,仿佛沉重冰錘碎開血塊,心跳時斷時停,又不受控製地狂跳,白光閃現越來越頻繁,叫她看不清眼前的場景,所有的一切都蒙上灰蒙蒙的濾鏡。


    “······克隆體?”


    真是一場荒誕至極的戲劇。


    胸膛不斷起伏,嘴角抿得發緊,她好似在逼迫自己扯出嘲諷的笑來,可她笑得很難看,笑著笑著眼眶裏突然滾落一大顆淚來,潮濕的眼珠像色澤黯淡的碎玻璃,墜下的裂片折射出水盈盈的流光。


    這一輪副本太荒謬了。


    “86號,這裏不是副本世界。你已經迴到現實了。之前也有過幾具克隆體蘇醒卻無法接受現實的情況,最後都被博士粉碎數據芯片了。你經曆幻境的時間是最長的,私心而言,我不太希望你走上那些失敗品的老路。不過,就算你不配合,以後會有下一代實驗體繼承那位舊人類的記憶······再輝煌的時代也會過去,何況是百年前不完整的遺留基因。哪怕你是目前唯一成功的實驗體,但不會是永遠唯一。博士對每一代實驗體的要求都很高,你不要讓他失望。”


    t007不再看著她,視線落在她身後的牆壁上,停頓片刻。


    “為了觀察實驗體對原始物種產生的影響,我們采用了百年前的舊世界框架,會設定一些特殊的人物數據······不過很可惜,其中一具身體的基因我們無法克隆,所以隻保存了腦組織。在剝離過程中我們發現他的大腦和其他人不太一樣。他可以完美地和網絡係統鏈接,但核心載體有部分未知領域超出儀器檢測範圍,自動屏蔽所有外界信號,無法被任何程序探知,我們試過多種方法都進不去他的精神領域。”


    原始物種,腦組織,剝離······


    “其實你在虛擬世界裏所經曆的時間,並沒有你感受到的那麽長。”


    “你在幻境裏的一生,也許隻是短短幾年而已。而這幾年,就是我們的實驗成果。”


    他後麵說了什麽,知安已經完全聽不清了。


    她的體內迸發出一股飛蛾撲火的力量,細瘦的踝骨幾乎撐不起這具常年泡在營養液中羸弱不堪的身體,知安跌撞著站起來奔向門口,空蕩蕩的袖管翻飛,像被揉碎的紙蝴蝶從空中墜落,她將腦海中此起彼伏的聲音遠遠扔在背後。


    “這裏是地下百米的實驗室,沒有博士的係統指令,你到不了地麵。”


    “你可以把這個地方當成家一樣慢慢熟悉起來。我會為你準備一間單獨的‘臥室’,盡可能打造成你喜歡的風格。畢竟······”


    閉合的門在知安靠近時自動打開,她拚命地朝前方奔跑,眼前閃過虛虛實實的記憶景象,孤身瑟縮在怪物猖獗的黑夜深巷,磅礴雨幕中飛濺的血花,悄無聲息地倒在泥濘裏,她在陰影中和人擁吻,漫漫冬雪掃過他們的眉梢眼角······


    千千萬萬的畫麵一並朝她湧來,可當她重新睜開眼,麵前這蒼白冰冷的走廊卻像是根本沒有盡頭那般無邊無際,入目皆是牆,她艱難地喘著氣,在空寂的廊道幾乎絕望得癱倒落淚。


    她是虛假的嗎。


    連過往,記憶,名字,愛人都是設定好的程序。


    她隻是一個編號為86,沒有姓名的克隆體。


    *


    “博士······”


    明亮的空間暗下來,僅有角落散著黯淡晦澀的光線,皮靴底輕輕敲打地麵的聲音在寂靜到極致的環境裏迴響。


    t007在背後那麵嚴絲合縫的牆向兩側移動時便匆忙低頭,錯落的光影間走出一道頎長人影,那雙深邃眉骨下隻用漠然填滿留白的眼睛淡淡看向空無一人的門口。


    “終端監測到86號的情緒波動較大,是否需要強行實施鎮定手段。”


    t007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鞋尖,口吻遲疑又猶豫,先前的有條不紊全然不見。


    “不用。”


    “開放dl通道。”


    男人的嗓音低啞淡漠,寥寥幾字就能讓人感到無邊孤冷。


    t007“唰”地抬起頭,神色驚訝,下一秒又反應過來,趕忙低頭,“是,博士。”


    他的聽覺功能前幾日剛經過維修並無任何問題,所以博士說的意思,就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吧?


    給86號開放dl。


    用時數年,千百個機器和人工打造而成,封閉至今的“dreand”。


    ——夢境。


    *


    懸浮在空中的意識慢慢向下沉,耳邊是鳥鳴和水聲,馥鬱的花香湧入鼻腔,知安睜開眼,陽光從頭頂上方傾瀉而下,眼前的景象蒙上一層明媚溫暖的光暈,好似方才的怪誕畫麵是她在花園中睡著後做的一個怪夢。


    身下是草坪,冒出的葉尖有點紮人,知安遲緩地坐起來,仰頭望向上方,一個類似太陽的圓形光球懸掛在觸不可及的高空,如一隻巨大的窟窿眼。


    抱著膝蓋靜靜地仰望片刻,她站起身赤著腳漫無目的地遊蕩。


    往裏走去,整個牆麵內嵌一塊材質特殊的透明玻璃,深海色的水流波紋搖曳。模擬的海洋區域裏,水母伸展著柔軟透明的觸手,宛如一朵盛開的花,收縮,舒張。


    周圍散落著規格不一的玻璃暖房,植株鮮嫩得像是剛發芽,裏麵配備單獨的自動水汽和光照。


    此處悄無聲息,鮮活又寂靜,連時間都仿佛是靜止的,充滿了不真實感。


    知安盯著角落的花枝,走過去捧在手心裏仔細端詳。上麵開著幾朵玫瑰,花瓣泛著珍珠般溫潤的光澤,色濃而紅,豔得像情人眼角的朱砂痣。


    時間被拉得無限漫長,她走了很久,最終卻繞迴剛醒來的那個花園時,逐漸意識到空間形成了閉環,似乎永遠也走不出這個地方。


    上空的“太陽”隨著白天黑夜的流逝而明暗,知安像流浪在荒蕪之地的孤魂野鬼般煢煢獨行於寂夜。


    月亮燈盞長明不滅與鑲嵌琉璃貝母的花紋窗格交相輝映,繁花溢香,夜霧彌漫,人工湖煙水浩渺,恍如夢中仙閣。


    她看到自己的身體隔著朦朧霧氣映照在水麵上,蒼茫月色下就像落在畫中的一株白梔子。


    抬頭望向夜空,不知哪兒來的輕風吹過她的發梢,幾隻螢火蟲如同明亮的夜鶯緩緩飛離這個虛幻的深夜。


    知安走到一棵花樹下麵,腦袋枕著手臂躺下來,雙眸輕闔,鼻間縈繞著芬芳和泥土的氣息,腳邊沙石的粗糲觸感讓人分不清真假。


    晝夜更替,當暖陽透過樹梢灑在她臉上,柔軟的麵頰閃著細細茸光,她沒有睜眼,猶如呢喃般,嗓音輕輕的,“我餓了。”


    過了半晌,樹枝上的鳥雀像被什麽驚動,撲棱棱地揚翅而飛。


    知安掀開眼皮,一道逆光而立的身影冷不丁出現在視野裏。


    t007拎著銀白金屬箱停在離她三步遠的距離,“啪嗒”一聲,箱子打開,十幾支裝滿淡藍色液體的透明針管反射著冷冽的光澤,將她的眸色映藍。


    她抬頭看著他,並不說話。


    t007意味不明地笑了聲,“看來你接受了現在的情況,不過還沒適應真正屬於你的身份。克隆體是不需要進食的,這些東西相當於營養劑,打在左臂內側就可以。”


    知安平靜道:“那你呢?”


    t007一時沒理解,“什麽?”


    她的睫毛虛虛垂下,迴給他一個輕笑,“那你是克隆人嗎?”。


    飛走的鳥雀折返,嘰嘰喳喳,弄得樹影斑駁搖動。


    許久,t007的聲音再度響起,“86號,我覺得你太過狂妄了。不過,我們並不一樣。我是為了延續人類意誌而存在,我始終都是我,隻要能夠站在博士身邊見證新時代的開篇也在所不辭。而你擁有過的人生和記憶都是複刻百年前的原始物種,你是複製品,是容器。一旦有更完美的克隆體出現,你連這具身體都留不住。”


    “對了,花園後麵的湖泊到天黑時會形成一個小溫泉,既然一時半會改不掉做人的習慣,那就去享受最後的時光。”


    t007放下箱子,實體化作虛影在她麵前消失。


    百年後的科技······真是讓人驚歎。


    這些東西都是那個博士研究出來的嗎?


    那番話好像對知安沒造成任何影響,她摸了摸營養劑,壁管冰涼,沉默幾秒,關上金屬箱,蹲到樹下挖了個土坑,把箱子嚴嚴實實地埋了進去。


    等光線暗下來,四周轉變為迷離夜景,“太陽”幻化為“月亮”,清冷的月色布滿整個地下空間,草叢間的螢火向上空飛舞,她能看見的畫麵,也許隻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


    月亮離她太遙遠了。


    沿著綴滿星星燈的小路走到花園湖泊,在不起眼的角落發現開鑿的溫泉,潺潺水流湧動,花香撲鼻,身體沉入水中,熱水將她的每個毛孔都舒張開,舒緩了緊繃的神經。


    知安仰靠在溫泉邊緣,腦中一片混沌,困意不受控製地席卷而來,慢慢睡了過去。


    *


    知安逐漸適應了這種時空錯亂的恍惚,她能感覺到這裏的時間和外界完全不一樣,有時會格外漫長,有時又十分短暫,虛擬夢幻的海邊初旭,黃昏落日。


    她見過最多的景色還是掛在深空的月亮,就像一朵開在星星上的月季,那時看夜色就會變得很慢,看久了,所有星星都會綻放成閃著光的花骨朵。


    花園草坪偶爾會出現幾個箱子,起初裝的是各種口味的營養液,都被她埋進了土裏。再後來是幾件素色連衣裙和鞋襪,針線密麻整齊卻透著一板一眼的生疏,這迴她沒再挖土了,但穿上後腰圍鬆了半圈,像套了個白布,走起路來姿態異常滑稽。


    t007麵無表情地丟給她一把鏟子,“86號,不要破壞這裏的一草一木。這些都是博士根據以前的植物生長環境研究出的特質土壤,開出的每一片葉子都十分珍貴。”


    原來都是真的,虛虛假假中摻雜著真實的生命。


    知安撿起鏟子,掂了掂,份量不重,“不是不讓破壞草木嗎?給我這個······”。


    “鬆土,養護。你需要照顧這裏的植物。還有,把那幾個箱子挖出來。”


    “你平時什麽都不幹就隻看著我嗎?”


    她抬頭望了望天,還是沒找到監控器的存在。這塊區域太大了,連半點蛛絲馬跡都沒顯露。但她依舊能察覺到來自暗處的窺探,無處不在,不可遁逃,特別是當她閉眼入眠時,被注視的感覺就更加強烈。


    t007的神色突然變得非常古怪,他很快調整好自己的表情管理,“86號,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整天無所事事嗎?觀察克隆體的日常狀態是技術人員的研究工作,等你各項指標都穩定下來,就不會這麽清閑了。你知道開啟dl有多耗費能源嗎?光是排風和擬光係統······”。


    知安垂下眸,淡淡道:“我不想待在這裏,也不想配合所謂的研究。你們可以隨時粉碎我的芯片數據,我不會反抗。”


    t007盯了她幾秒,“86號,你太狹隘,也太無知了。不過我沒有權利決定你的生死,等博士研究出新一代克隆體,你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知安麵色不變,用鏟子邊破開土縫,碾著下層的沙石,“之前那些克隆體都被帶進來了嗎?你們的研究項目就是封閉外界,把人關起來,而外麵的觀眾看我在籠中表演舊人類的生活方式,或者這純粹是那位博士的癖好?”。


    “我還是更喜歡你剛醒來時的樣子,現在的你真是伶牙俐齒。如果不是你身上的那枚係統芯片沒有異常,我會以為換了個人,不過你的確比之前那些克隆體更鮮活,不再狂躁或是了無生趣的模樣。”


    他忽然有點理解博士的做法了。


    這個86號克隆體過於貼近人類,無論是流暢的臉型,軀體輪廓,性格,還有說話時的情感色彩都是如此鮮明。


    “那具無法被克隆基因的身體主人是誰?”


    t007扯出一個弧度微妙的笑容,“除了博士,沒有任何人有權限知道原始物種的身份。而我們也不在意那個人是誰,這裏隻會留下有研究價值的東西。”


    知安挖出箱子,輕輕拍去上麵的泥土,也沒有追問的意思,“你們說這裏是人類最後一座軍事基地,那地麵是被機器人徹底占領了?是集體自主侵略,還是生出自我意識的ai控製係統終端逐步攻破,導致人類全軍覆滅。那個主導一切的ai,你們稱它為什麽?”


    t007沉默許久,收斂嘴角的笑意,“······86號,我收迴剛才的話。你很敏銳,也很聰明。那個ai控製了所有電子數據,人類不得不舍棄與網絡有關的東西,文明被迫倒退,它想毀掉原來的世界。我們稱它為destroyer,毀滅者。”


    “軍事基地屏蔽了地麵上的信息追蹤,我們隻能在這裏進行研究實驗,盡可能保證人類的生存,延續意誌。”


    知安低頭撥弄著小草,語氣平淡,“所以真正能被稱作人類的物種已經所剩無幾了。長期生活在地下,得不到自然的氧氣和光照,身體的衰敗速度遠超常人,你們不得不借助克隆體這種科技容器存活下去,保存百年前的生物基因也是為了更好地融合意識,減少排斥反應。”


    t007猛地打斷她的話,“我們都是為了人類才做出的犧牲,那些沒有感情的機器怎麽能和人類混為一談?”。


    知安將挖出的金屬箱擦洗幹淨,指腹摩挲著邊沿,“那基地裏還有純粹的人類嗎?是被核汙染過的遺留物種,還是已經寄生在克隆體軀殼的人?你說的粉碎芯片,是清除原先克隆體的設置,好讓肉身將隕的‘人’住進去。新時代?變成鑲著金屬材質,流著藍色液體,隻有一顆機械心髒,喪失味覺的新人類嗎?”


    她抬起頭,目光落在虛空,仿佛是透過縹緲的空氣看著什麽人,睫毛盛著細碎的光,烏黑的眼眸緩緩地又似放大,“你們又如何能確定,是作為人類而存活,還是依附科技苟延殘喘,或者你那位尊敬的博士沒想過如果destroyer攻破基地,屆時所有鏈接網絡終端的克隆體都會成為踏破人類最後文明的軍隊。”


    t007嘲諷一笑,像在看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者,“基地裏都是全球頂尖的技術人員,更有博士研究的信息安全網,但凡出現一點問題就能自動修複,這麽多年來都是如此,ai終究不是真正的人類,沒有複雜的思路。至於你說的那些假設,還是先擔心你自己會不會先變成一堆無意義的數據。”


    知安直直地盯著他,瞳仁漆黑,“你們使用的網絡係統依靠什麽在運轉?它的終端是······”。


    “86號,你的話太多了。”


    t007偏過頭,不欲與她多言,身影漸漸虛化,語氣沉沉,“那幾箱營養劑就用來澆玻璃房裏的花。”


    澆花,真是暴殄天物。


    這一代克隆體確實奇怪,思維過於敏銳,讓人難以招架,但太聰明也不是件好事。


    他們這些年來研究了不少百年前的生物基因,也不是沒有成功的案例,可那幾具蘇醒的克隆體不久便因意識紊亂而變成廢銅爛鐵。


    製作一具克隆體需要花費的心血可想而知,不忍研究心血就此報廢,於是導入了一批因身體汙染即將死亡的誌願者的大腦意識,起初的實驗總會經曆許多失敗,基地人類數量驟減,但實驗效果日益顯著,最終,第一具成功鏈接機械腦的人類出現了。


    t001。


    是個幼年喪失聽力的先天性盲人。


    克隆體的構造給了她一雙能聽見聲音的耳朵和眼睛,可惜現在早已不是繁華的時代,聽不到海浪風聲,看不了大自然的萬千變化。


    她要麵對的是一個荒蕪頹靡、無藥可救的世界。


    t007想,有時死亡也是件美好的事。


    無知無覺渾渾噩噩地死去,獲得真正的永生。


    繼t001之後,越來越多的人想將意識傳進克隆體,但克隆體的數量沒他們想象的那麽多,而且每個人的狀況不一樣,每一次實驗都存在未知風險,實驗室的技術人員在夜以繼日的工作中接連病倒,身體素質每況愈下,考慮到這些人的價值,於是漸漸有了t002,t003······


    後來他們的著重點變成了占據克隆體而存活,不用再擔憂生老病死。在不停的實驗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相貌、身高、體重近乎完全相同的克隆體,如86號所說,他們粉碎了這些克隆體原有的意識,把人類瀕死的意識放進去,成為它們的新主人。


    但不知何時起,博士開始研究起一組他們從未見過的原始生物基因,本就不太愛說話的博士變得更加孤僻冷漠,整日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裏,除了必要的討論項目,基本不會出現。


    他見過許多具擁有那組生物基因的克隆體,長著一張柔美的漂亮麵孔,細眉白膚,那張懵懂純真的麵容展露出不同的神色,但更多的是僵硬呆滯,就像擺在櫥窗裏的沒有靈魂的精致人偶。


    很多人想要“住”進這個版本的克隆體。


    可她們都死了。


    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被粉碎芯片數據,挖出機械心髒,連身體零件都沒留下。


    沒人比t007這些技術人員更清楚每一具克隆體的誕生要耗費多少精力,可她們就這麽迅速地走向滅亡。


    有的甚至連實驗箱都沒出,隻是茫然地睜開眼,目光僵滯神情遲鈍,還未來得及有反應,博士就下達了清除指令,語氣冷漠得讓人發顫,透著漫不經心的殘忍。


    他總是在克隆體蘇醒前遠遠地站在角落觀察,整個身體都沒入陰影之中,沒有一絲表情,不辨情緒的視線在她們臉上稍作停留,然後輕輕抬起手。


    ······又是這個結果。


    t007已經麻木了。


    處理克隆體的方式很簡單,隻要把她們粉碎,融化,剛開始還會不停抽搐,人造皮崩裂綻開,露出銀白金屬體,發出滋滋的電流聲。但她們的神情始終隻有機械的僵硬,不會哭,不會鬧,不會感到害怕,平靜地走向死亡。


    其中在處理65號克隆體時,發生了點意外。那會兒她的下肢已經被粉碎大半,可本來沒什麽反應的她突然開始大哭尖叫起來,其實沒有眼淚,克隆體是無法流淚的。


    但65號的確發出了類似哭泣的聲音,似乎還說著什麽話,重複誰的名字。


    金屬液如同鮮血一樣從她被碾碎的肢體裏溢出,像在慢慢抽空她的生命力,她很快就沒聲音了,迷茫又哀傷地望著天花板。


    t007在她出聲時就停止了清除程序,他沒隨意觸碰65號,派另一位技術人員去通知博士。


    博士來得很快,但他沒有進去,而是隔著一層單麵牆居高臨下地審視著65號,目光冷峻又晦暗。許久,他接過旁人遞來的手套戴上,進入實驗室。


    65號注意到出現的陌生人,神色怔愣片刻,杏眼帶怯地抬頭注視對方,眸光變得盈潤,像隻被雨淋得濕漉漉的小動物,蒼白的麵頰帶著楚楚可憐的天真感,“這,這是哪裏?我的腿好疼,先生,你可以帶我出去嗎?”。


    t007看著博士慢慢垂下眼,堪稱輕柔的捏住了她的下巴,即便戴上手套也依舊看得出清晰分明的指關節,抵在女孩尖巧的下顎骨。


    65號溫順地把臉頰貼向他的手。


    外麵的幾位技術人員看見這番場景下意識地倒抽一口冷氣,但這口氣還沒抽完,就聽見一聲清脆刺耳的吱嘎,像極了人的骨頭被生生擰斷的聲音。


    t007眼睜睜地瞧見65號的頭顱經過幾周旋轉,最外側那層皮盡是扭曲的褶皺,最後哢嚓一聲,連接機械腦的金屬體管被絞裂了。


    她的臉上還停留著我見猶憐的表情。


    t007後怕地縮了縮,伸手去摸脖子,那口涼氣堵在喉間上不去下不來,幾個技術人員都默契地沒有出聲。


    直到博士離開,過了很久,他們才小心翼翼地挪步到裏麵收拾殘局。


    65號的眼睛還睜著,沒了機械神經連接,瞳孔逐漸變得黯淡灰蒙,仿佛還殘留著點情緒,似是不理解為什麽上一秒還溫柔撫摸著她的人會在下一刻親手擰裂她的脖子。


    有人低聲問:“這一代克隆體已經很接近人類了,為什麽還要銷毀?博士想要研究的實驗標準是什麽?”。


    沒有人能迴答他的問題。


    誰都不知道這場實驗何時才能結束。


    後來他們見證一代又一代的克隆體誕生即毀滅的場景,哪怕她們的神態和動作愈發接近人類,卻依舊被下達清除指令。


    曾經博士在79號克隆體蘇醒時待了十分鍾左右,那是他在實驗室待得最久的一次。可他始終沒在79號前露麵,而是隔著牆在79號對著閃爍不停的儀器喃喃叫了幾聲後才停留半晌,t007沒聽清她說了什麽,看口型像是在重複著兩個字。


    79號的情緒有些激動,眼神陌生又警惕,瑟縮在角落蜷成一團,對裏麵的技術人員斷斷續續地說了些話,語無倫次,口齒不清。


    “你是誰?”


    “這裏是什麽地方?為什麽把我關起來?”


    “我叫······我想不來自己的名字了。”


    “你見過一個人嗎?他,他······”


    技術人員問:“他是誰?你還記得哪些事情?不要著急,我會幫你記錄下來。”


    79號陷入沉默,神色變得迷惘悵然,“我不知道······他的眼睛很好看,笑起來很溫柔,彎彎的,像桃花一樣······”。


    “還記得他的名字嗎?有印象嗎?”


    “他,他叫·····”


    79號蹙起眉頭,渾身顫抖,痛苦地捂住腦袋,“我不記得了,我是誰?他是誰?這裏是實驗室·····我不喜歡實驗室,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為什麽——”。


    那天的場景t007至今迴憶起來都覺得駭人,79號在失控中自毀程序,發了瘋似的扯斷手臂小腿,脖頸痙攣扭曲,癲狂的神情漸漸麻木僵硬,臂肢軟塌塌地垂下來,機械液流了一地。


    技術人員無法按住她,誰都沒想到79號會有這麽大的力量。在79號喪失生命體征後,他們麵麵相覷,從彼此顫動的眼中看出畏懼,害怕博士會因此怪罪他們。


    而博士就站在外麵,表情從始至終平靜冷淡,晦澀的冷光淌過眼瞳,折射出一種無機質、色調偏淺的銀藍。


    t007低聲詢問:“博士,我們······”。


    “繼續實驗。”


    自此之後的每一代克隆體,他們都刻意調低反應,敏銳度和控力上限值。


    為了緩解克隆體蘇醒後的應激症狀,技術人員統一話術,幫助她們更快接受當前的處境。可惜,自79號後的克隆體都不再蘇醒,每一具都陷入沉睡,意識數據線如死水,半點波瀾都沒有。


    分解,摧毀,重塑,融合······


    直到86號的出現。


    這場實驗終於有所進展,卻又讓人無端不安。


    86號,好像和別的克隆體不太一樣。


    *


    似乎隻有短短幾日,知安在這裏經曆了春夏秋冬,一條路走來走去。她見過梨花落白桃色盛開,腳踏著日光下鵝卵石路上的樹影,手捉紛飛的楊花,夏雨連綿,金桂飄香。


    不知何時,園中長出了好幾種花,亦或是之前埋下的種子,四季的花都漸次開了,洋桔梗,繡球,雛菊,山茶花······恣意生長美不勝收,沿著木欄開了滿園。


    而如今臘梅也開了,就差一場漫漫冬雪。


    知安出神看了會兒,忽然感到視線裏多了什麽東西,目光轉向那一側,可以看到半邊花園,鮮花開得紛紛簇簇,而t007俯著身正在修剪過長的花枝。


    被樹葉切割成碎片的光斑落在他臉上,像一張夾在書頁裏滑出的泛黃舊照,驀然出現的一抹婆娑暗影。


    微涼長風吹落花瓣,知安把飄到發梢的蒲公英拿下,慢慢眨了下眼。


    t007有好幾日沒來了,這裏的花花草草都是她用營養液日夜澆灌而生,比最初更多了幾分鮮活的氣息。


    “想不到你還有空做園丁的活。你們博士不給安排其他工作嗎?”


    知安悄然走到他身後,手裏握著澆花壺,慢悠悠地朝另一側灑起水來。


    這些天沒個人鬥嘴解悶,還怪無聊的。


    至於t007時不時的冷嘲熱諷,對知安來說沒什麽攻擊力。


    她看著麵前這張平淡的側顏,或許是克隆體的緣故,他的膚色很白,是沒有血色、透明的蒼白,深青脈絡從煞白的皮下透出形,再藏進一絲不苟的衣領。


    周邊是枝葉繁茂的樹木,所以此處的光線要淡上些許,他的半邊身體似隱在朦朧暗處,連同另一隻眼也看上去比露在明麵的要暗,許是過於昏暗的環境,讓人能聯想到獸類的眼睛。


    但仔細看看,又不像了。


    沒有野性,欲望,殺戮。


    不像兇獸,也不像個活人。


    t007沒迴答她的話,低著頭,剪刀“哢嚓哢嚓”,細致地處理著花枝。綴落的殘葉掃過戴著手套的關節,輕輕飄落下來。


    知安澆完這一片花叢,盯了他幾秒,突然說:“我想見博士。”


    這次t007沒忽略她,他垂眼俯視著剪落的細枝,語氣淡淡,“見他做什麽。”


    知安平靜道:“我有話要親自對他說。”


    “他沒空見你。”


    t007的視線在她臉上輕掠而過,又漫不經心地繼續修修剪剪。


    知安毫不在意他的態度,隻是笑了笑,“你怎麽知道博士不想見我?說不定他心裏······”。


    “理由。”


    t007卷起被花枝倒刺勾住的袖口,手腕素白,露出的骨骼和肌理勻稱,乍一看與人類別無二致。


    “你是說我想見博士的原因,還是他想······”


    “我不喜歡聽廢話。”


    “我想種片果園,有種子嗎?”


    他轉頭看她,低聲輕笑,不知是玩味嘲諷,“人類的食物不適合你。”


    知安望向不遠處的花樹,陽光下的眼眸黑白分明。她穿著一襲單薄的飄飄白裙,長發隨意披散,有種純稚的美,像朵盛開的白梔子。


    “但我有做人時的記憶,現在還記得那些食物的味道。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我不喜歡吃酸和苦的東西······你知道我最喜歡吃什麽嗎?”


    t007不說話,知安看了他好半晌,蹲下身把玩著開在地麵的雛菊,“是我糊塗了,你怎麽會知道我喜歡的東西。那來聊聊你曾經的家人,朋友,或者喜歡的人,你還記得他們嗎?不想說的話,就聽聽我的故事吧。”


    “也許在你們看來,那不是屬於我的故事。不過,就當是那位舊人類的故事了。”


    知安蹲在他麵前仰起頭,桃腮杏眸,裙擺逶迤鋪開,揚起的睫毛沾著光,“我和她長得很像嗎?啊,換句話說,我和之前那些被博士創造出來的克隆體,是一模一樣的嗎?憑借百年前的生物基因就能模擬出極度相似的容貌和身體數據,可以說是分毫不差,即便是那位舊人類都無法複刻出自己精準的樣子······你們是在哪裏找到她的?”


    這裏沒有鏡子,她隻在水麵上見過自己的臉,眉眼清秀,輪廓柔和,一切似乎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凡爾塔海域底下的實驗室。”


    不知碰到了什麽,t007拿出一塊方帕擦拭著手臂,細致地將上麵的東西一點點擦淨。


    “凡爾塔海域?”


    看來那所海島實驗室早在百年前就沉沒了,直到近幾十年前才被人發現。


    知安伸手折了朵黃雛菊,淡橘色的花瓣順著手指飄零落下,她碰碰花尖,收迴手轉而托腮,仰頭道:“還有其他殘留的生物基因呢?”


    “沒有。”


    “你們創造克隆體,隻是為了讓她們繼承她的記憶?你說我在幻境的那幾年就是實驗成果,這和人類生存有什麽關係嗎?當年實驗室不止有一個人······”


    微風拂過,上方沒有溫度的陽光將t007高大的側影投落在知安身上,仿佛野獸的地窟,寒冷冰涼,蟄伏在黑夜裏的怪物伺機而動。


    他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虛幻。


    她知道這是要離開此處的征兆。


    在他即將消失的那瞬間,知安忽然道:“destroyer”。


    虛緲的影像晃動閃爍,似慢了一幀。t007垂眸向她看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她幾乎屏住唿吸,一動不動地蹲在原地,嗓音微微沙啞,“你們想用我對付destroyer嗎?”


    他對著光側過臉,低聲嗤笑,“他們還沒那麽聰明。”


    “所以我和destroyer有關係,對嗎?”


    “你的問題太多了。”


    隨著t007的離去,知安下意識想抬手抓住他,可終究寥寥一場,長風蕭瑟,天邊忽而下起大雪,水潭不多時便落滿白雪,殷紅的梅花搖搖欲墜,白鷺煢煢獨立。


    她像陷入潮水的海綿一樣緩緩抱住肩頭,褪去虛假的歡笑,隻剩頹然疲憊。


    *


    不知過了幾日,t007帶著兩個封閉嚴實的箱子再次出現。


    知安低頭看他手裏的箱子,和之前裝營養劑的不太像,這兩個箱子要更小巧點,“這裏麵是什麽?”。


    t007言簡意賅道:“種子。”


    “什麽種子?”


    “不知道。”


    他放下箱子,便打算離開,一副不欲與她多交流的模樣。


    知安叫住他,輕聲道:“你忘了上次答應我的事情”。


    t007轉過頭來,目光有絲疑惑,警惕,卻是沒開口詢問,隻冷下臉,“我沒那麽多時間滿足你的需求。”


    知安微微仰著頭,向遙不可及的頂端看去,“既然來都來了,不幫我打理一下花園嗎?”。


    空氣沉默一瞬,t007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盯著她,好半晌才道:“86號,你真是越來越狂妄了。”


    知安不理會他的嘲諷,“那個故事好聽嗎?”


    t007的麵色不太好看,硬邦邦地說:“一般。”


    臘梅簌簌飄落,亮而冰冷的光瀉下,知安忽然笑了下,語氣淡淡,“你走吧。”


    好像身後有鬼攆著跑似的,在她說完後,t007轉眼就消失不見。


    知安抱著箱子蹲下,輕輕撫摸冰涼的邊沿,最後閉眼將臉貼上去,久久未動。


    *


    t007拿來的種子似乎與那些科技花種不太一樣,生長得極其緩慢。知安沒有親手種植過花草果類,隻挖了幾個坑把種子灑進去,蓋土填平,定期澆灌營養液。過了很長時間,才冒出一點點嫩芽。


    摘了根狗尾巴草叼進嘴裏,雙手枕著腦袋平躺在草地上,頭頂的陽光並不刺眼,總是柔和得像水流撫過她的臉頰。


    知安躺了會兒,想起身去看看前幾日剛開的七彩玫瑰,可就在轉眼時頓住,她眸色怔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處,放在指尖把玩的狗尾巴草掉落在地也無知無覺。


    滿園如雪的花色搖曳,微風輕拂碎影,飄花落在他烏黑的發間,水露泅濕睫毛,時間就此定格。


    又開始出現幻覺了。


    從不久前,她就時不時感覺到身邊有個不存在的人,仿佛能聞到他的氣息,偶爾還能聽到聲音,半夢半醒間甚至有雙手溫柔地點過她的眉眼,劃過鼻尖和嘴唇。


    但他們不在同一個世界。


    是執念所聚成的幻象。


    她碰不到他。


    可她還是想去嚐試觸碰泡沫般的人影,這是第一次在這個世界看見他的影子。


    知安悄然爬起來,下意識放輕了唿吸,步子放得很慢,每走幾步就停下來靜靜注視坐在花樹上的人。


    就這樣走走停停,直到發頂和肩頭都落滿花瓣,在離三步之遙,她緩緩頓住腳步,眨了眨眼,麵前的他還沒有消失。


    指尖一動,她抬起手伸向他,卻又放下,隻輕聲喚道:“阿樾。”


    “你來夢裏看我了嗎?”


    她的聲音很低,像是怕驚擾到樹上的人,會化作蝴蝶飛走。


    知安沒奢望這道幻影能迴應自己,她隻當是種寄托相思的信物,能夠安靜地承載她的訴說。可就在她出聲的那一霎那,他卻側過臉來,隱匿在暗處的麵容漸漸清晰,眉骨深邃,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宛若揉碎的月光墜入深海。


    漫天飛雪,紛紛揚揚,不知何時下起。


    知安出神地仰望著他,細碎雪花隨風而起,卷起柔軟的樹梢,碎葉花瓣簌簌飄向她。穿透枝杈的日光落進他那雙純粹的含情目,迷亂了她的心跳和視線。


    等她再一眨眼,發現樹上的人正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神情漠然,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好似方才的深情隻是錯覺。


    知安不再出聲,默默望了片刻,目光柔和而悲傷,像用雙溫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他的臉,凝望珍貴的瓷器一般寸寸細致,眼睛,鼻梁,顎骨,確認他就在眼前。


    她享受此刻的溫存,更想感受他的體溫,用掌心貼住他的臉頰。就像偷來的時光。她戀戀不舍,不敢移開視線,她知道夢一醒,他便會消失。


    風吹的碎發遮擋視線,知安伸手拂去,再抬眼時,樹上再無人影。一朵臘梅落到眼角,猶如情人抹上的胭脂。


    周圍過於寂靜,連風都停了。知安覺得很冷,很恐懼,那種寒冷從骨頭裏透出來,她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樹幹,臉貼著粗糲的樹皮,無聲無息,像一根纏繞腐朽樹根的藤蔓枝條,被抽走了僅存的生氣。


    “你在做什麽?”


    低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心跳漏了一拍,知安倏地睜眼,入目是一道逆光而立的身影,漆黑向她蓋來,襯得她像隻瘦弱白鴿。


    t007出現的悄無聲息,不知他站在此處多久了,又將她的狼狽看去多少。


    知安看了眼他被手套裹得密不透風的手掌,睫毛微微顫動,開口時情緒已被收得不露端倪,“你什麽時候過來的?博士讓你給我帶什麽東西了?還是說,這次來幫我修剪花草,再陪我聊聊天?”。


    t007垂眸盯著她,那視線讓人無處可遁,知安不太自在地轉眼瞥向別處,就聽他淡淡道:“這是什麽。”


    什麽?


    知安看著他抬起手。


    眼尾突然觸上一抹冰涼,還沒反應過來,他便收迴了手,腕骨翻轉,仿佛賞玩雪白瓷器般。金色日光下的皮革手套染著晶瑩水珠,宛若剔透美麗的玲瓏玉。


    這是······


    知安怔怔地注視著他的動作,下意識摸向自己的眼角,潮濕的水意沾滿指腹。


    她的眼淚。


    因為克隆體的身體結構,她沒有汗腺淚腺,本不會流汗流淚,哪怕內心再痛苦,表麵都不會出現任何反應。


    可就是這樣一具冷冰冰的軀殼,竟流出了淚液。


    哈。


    知安用手背擦過臉頰,捂住眼睛笑了起來,“澆花時不小心濺到的營養液,不然還能是······”。


    她的話突然頓住,睫毛一抖,愣愣地望著t007。


    他低頭將那點淚珠半含入唇,烏睫垂下一片陰影,瞧不清眸色,唯有淡薄的唇色因水而多了些紅潤。


    “你,你幹什麽?”


    知安上前一步,想阻止他,又似想到什麽,生生止住步伐,隻得站在原地,瞪大的杏眼盛滿盈潤,驅趕了方才縈繞在周身的死氣與羸弱,變得生動起來。


    見他抬起眸來,知安移開視線,“我知道營養液很珍貴,你也不需要這樣······哦對了,既然你沒什麽事就留下來陪我說說話吧,上次要講的故事還沒來得及說,我們······”。


    “我沒興趣聽你講故事。”


    t007忽而垂眸,仄仄笑道,“人類的記憶短暫又無用,何必念念不忘。”


    他跟她保持了一段距離,指尖卻輕輕挑起她垂落在耳側的長發,知安感到有什麽柔軟的東西一拂而過,裹挾著一股幽鬱芬芳,仿佛滿園玫瑰盛開在發間。


    知安沉默許久,緩慢地眨動著眼睛。在他將要離開時忽然緊緊抓住一截衣角,這次她沒再握空,而是攥進了掌心。


    “是你嗎?”


    她沒頭沒尾地問道。


    他微微側過頭來,視線掠過她的臉,落在她抓著衣角的那隻手上,語氣甚至有幾分溫和,含著笑意。但他的神情冰冷,陰鷙,“你在想什麽?”。


    知安直直地盯著他,手指緊繃,並未因他的冷漠而生懼退後,“我在想你······到底是誰?”


    “你希望我是誰?”


    知安剛想張口,男人便撩開她灑落頸間的長發,俯身湊到她耳邊,輕聲道:“若不想被銷毀,就別再試探我。”


    他的嗓音輕柔,眼神卻極其疏冷,沒有絲毫溫度,讓人從心底感到發涼,不知那撫摸脖頸的手是否會在下一刻化作爪牙捅穿她脆弱的咽喉。


    知安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麽,不再說話,但拽著衣角的手指依舊沒放開。


    突然,她用雙手捧起他的臉,柔聲道:“雖然你和t007有著相同的容貌,但我知道你不是他。可以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嗎?”


    眼前這張平凡普通的臉被她覆住雙眼,鼻梁挺拔得突出指邊,冰涼的皮膚包裹著臉骨,起伏貼合在指腹間,那掌心下的睫毛輕輕滑動。


    那裸露在外的唇方才還含過她的淚。


    “t007”沒有揮開她,嘴角慢慢扯出一絲笑,不知玩味還是嘲諷。


    他漸漸貼近她的耳廓,手掌撫上了她的脖頸,順著輪廓向下,冷冰冰的皮革摩挲她的皮膚,那陣寒意仿佛可以滲透骨髓,像某種令人顫栗的冷血動物慢慢地包裹纏緊了她。


    “我不需要一個自作聰明的複製品。”


    後頸骨傳來蝕骨般的疼痛,那一瞬叫她眼前發白,渾身發軟,骨頭僵硬,她的靈魂向下墜落。


    失去意識的身軀沒了動靜,腦袋無力支撐,脖頸軟軟地垂靠在他掌間,宛若一朵凋零腐敗的花逐漸流失生命力。


    知安閉上眼睛,神色平靜,眼角卻落下一滴淚,隱沒在發間,她輕聲呢喃著:“帶我走吧。”


    “蘇樾。”


    既世上再無你,又何故生我。


    *


    暖洋洋的溫度從上方浸染身體,許久未散的熱意驅散了骨子裏的陰冷潮濕,裹滿周身的疼痛和水汽似乎也被一並帶走。


    知安下意識地想去摸索,才發現自己躺在一片陌生的草地上。陽光並不刺眼,反而十分柔和,鼻間是青澀的花草氣息,吹來的長風攜帶大自然的味道,勾起深埋心底的記憶。


    是久違的夕陽啊。


    有溫度的陽光。


    她又被帶到了什麽地方嗎?


    不願費精力去思考,知安索性直接癱倒在地上擺成“大”字型,眯起眼欣賞這份難得的景色。


    鼻尖癢癢的,讓人止不住打噴嚏,她抬頭拂去,夾起來一看,是毛茸茸的蒲公英。


    奇怪,她還沒在空間裏見過蒲公英,大多都是五顏六色的鮮花開了整園。


    新品種嗎。


    手指一鬆,蒲公英隨風飄散,去往縹緲的遠方。


    至於最後飄到哪裏,沒有誰會在意它的歸宿。


    她早已厭倦虛假的生活。


    重新閉上眼打盹兒,照拂在頭頂的陽光倒是格外真實。


    迷迷糊糊間,又是什麽東西飄到了臉上,伸手抓了抓,半睜著眼一瞧,蒲公英的碎絮。


    哪來這麽多飛來飛去的蒲公英?


    知安抬眼望了望,想換個地睡,可不知是夕陽太朦朧,還是她出現了幻覺,不遠處一抹小小的身影驀然闖進視野。


    她揉著眼爬起來,待看清那人,不由得一怔。


    男孩半趴在草地間,麵前是幾簇搖晃的蒲公英,他微微垂著頭,濃黑的睫毛落下錯落光影,烏發柔順,貼在雪白鬢邊,顯出一股溫潤幹淨的剔透感。


    餘暉落在他身上,輪廓鍍光,漂亮得像一幅被收藏在展覽館裏的畫。


    知安眨了眨眼,男孩的身影依舊沒有消失。


    不是幻覺。


    這裏······為什麽出現一個陌生的小男孩?


    他也是克隆體嗎?


    那些人把她投放到另一個空間和其他克隆體相處嗎?


    知安沒有上前,隻是坐在原地靜靜地盯著他,男孩也十分安靜,低頭輕撫著蒲公英,神情平靜又柔和。


    墜入凡間的小精靈。


    她看著他的模樣,心底忽然湧出這麽一個想法。


    很久沒見著這麽好看乖巧的孩子了,知安來了興致,慢吞吞地挪到人麵前,支著下巴歪頭打量,“你一直待在這裏嗎?會不會覺得無聊?”。


    “這裏就你一個人嗎?”


    “你叫什麽名字?編號呢?”


    知安問了幾個問題,男孩都未作答,甚至連半點反應沒有,視線落在天邊的夕陽霞光,仿佛當她是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透明人。


    這是視聽功能有障礙的實驗體?


    知安瞧著男孩白嫩嫩的臉蛋,睫毛長長的,眼尾拖出一截,瞳仁淺淡,在落日映照下氤氳出溫柔的琥珀色,引得那無限夕陽都黯淡下去,成了他眉目間的光影陪襯。


    不難想象他長大後的模樣會有多麽驚豔,清雋而又綺麗的翩翩貴公子。


    可在這裏的人沒有明天,誰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見到這般美麗的景色,哪怕是虛假的。


    知安挺喜歡小孩,特別是長相好看性格溫順的那一類,會讓她忍不住上手捏一捏,眼前這一小隻就很符合她的心意。


    她好像很久沒有這麽放鬆過了,或許是因為小孩子沒有攻擊力,危險性,能讓人無意識地親近。


    夜風吹亂了男孩的額發,他恍若無知無覺,仍是沉默地眺望遠方。


    知安輕輕抬起手想拂去那縷發,卻在對上他目光的那一瞬間驀然怔住。


    兩人的視線恍若隔了數年光陰,像是無聲慢放的電影畫麵。


    他有著一雙漂亮純粹的桃花眼,單單望著人時就有種令人窒息的美,讓人移不開眼,好似一朵開在盛開到極致後走向頹靡光景裏的阿芙蓉。


    “你……是誰。”


    心跳猝不及防漏掉一拍,知安顫著眼睫,竭力克製住抖動的手,她怎麽會忘記這雙眼睛,即使相隔多年,沒見過那人兒時的模樣,不管千山萬水海枯石爛,她也能憑借那雙眼認出他。


    想去撫摸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可她的指尖穿過了眼前人的麵容。


    愣愣地注視著自己的手許久,知安突然想起剛才的場景,猛地垂眼看向地麵。


    他對她的靠近沒有反應,也許不是因為別的。


    而是她沒有影子。


    他看不見她。


    他們不在一個維度。


    “小樾!我們該迴去了,今天爸爸難得迴趟家,早點迴去一起吃頓飯。”


    身後傳來女人輕柔的唿喚,知安猜出她是誰,但尚未迴頭,就見男孩拿起一旁的東西站起身朝著她走去。


    知安注意到那是一張色彩濃鬱的畫,矚目的色調又令人身臨其境,目光無法從畫上挪開,黃昏蕭瑟,凋謝的美感透紙而出。


    心口揪疼,手已忍不住向他伸去,想挽留這抹跨越百年的身影,而當手指觸碰到一層看不見的屏障時,一股巨大的吸力將她拽下地底,眼前一黑,萬念俱空,等睜開眼卻發現自己身處奇怪的結界空間。


    一幕幕陌生的場景穿梭在逝去的光陰裏,唯一不變的隻有畫麵中的主人公。對那些人事過往而言,她隻是一抹流浪的孤魂野鬼,匆匆掠過,無法觸碰,無法改變。


    知安看著男孩慢慢長大,褪去稍帶稚氣的輪廓,烏眉雪膚,清冽俊美,少年的他依舊溫柔儒雅,比常人更深邃的眼睛落在人身上時仿若一場沉溺的溫情注視,哪怕無意為之,還是引得女孩兒們含羞帶怯,咬唇羞赧。


    她迴不到過去,隻能借著幻境了解他不曾訴說的過往。


    她的阿樾從一開始就是個溫柔又善良的人,會趴在草地上輕吹蒲公英,從不采摘美麗的花朵,而是用畫記錄它們短暫的一生,發芽,開苞,綻放,凋零。他會在街頭為流浪人作肖像畫,還原他們最初的模樣,變得幹淨整潔,神采奕奕,不再蓬頭垢麵窮困潦倒。


    蘇樾對周圍環境的感知和共情力很強,他能分辨出虛假和真實,看進一個人的內心,眼前的世界對他來說似乎沒有遮擋力。


    可這份情終究成了累贅。


    他的程序天賦被蘇柏文偶然發現,自此一步步與畫界斷緣。


    “爸爸有個研究正在初步階段,不太放心讓其他人參與進來。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又有編寫程序的能力,這樣的天賦不用來幫助我的實驗太過可惜。怪我沒能早點發現你有這方麵的天賦,倒是讓你在畫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


    “不過現在開始還來得及。”


    “小樾也不想母親難過吧?”


    “不要告訴她,認真配合我的研究項目。還有,結束近期的畫展參賽,不能分心在那些沒有意義的事情上。如果實驗有所進展,每個月我會給你三天自由時間,你可以去做任何事。”


    蘇樾年少成名,卻在不久後淡退於畫界,不再有新作品流出,甚至於舊畫也慢慢消失在視野裏,不知其所蹤。眾人紛紛猜想許是出國深造,待日後重歸。


    知安看著畫麵中的少年經曆一次又一次實驗,但她知道以後蘇柏文不會就他一個實驗體,那些實驗體在幾次實驗後便精神崩潰,成了一具具行屍走肉的瘋子,被關入暗無天地的封閉室繼續載體實驗。


    蘇柏文想突破蘇樾的極限,可他的忍耐力似乎沒有下限,即使是高強度級別的實驗都沒能讓他有絲毫畏懼的情緒。


    無奈之下,蘇柏文降低了實驗難度。他看出來這個兒子遠比他想象得更為堅韌,其意誌是常人不可比擬的,但這個全息遊戲是為迎合大眾而誕生,他要考慮其他因素,隻好退而求其次。


    蘇樾鮮少再作畫,以前的畫具都被收了起來。偶有閑暇的夜晚,沐浴過後光著腳踩在深色地毯間,足踝蒼白得似若窗格中透出的一點月光。


    厚重的窗簾曳地,夜風掠過無盡昏暗,臥室台櫃燃著一排木質熏香,他靜靜地躺在地上,幽暗光線下的麵容平靜,仿佛淹沒在夜色盈野的荒原中,若銜花而死的美少年。


    他度過無數個這樣的日夜,在無人知曉的夜晚中死去,又在黎明時重塑血肉。


    可她知道他不再擁有屬於自己的靈魂。


    角落散著的慘白藥片狠狠刺痛了知安的心,眼眶不由己地湧起了淚,他是她的阿樾,是她早已抓不住的幻影。


    她忽然想起他之前失憶時,自己問他是否有做過奇怪的夢,他說:“我不會做夢。”


    是的,他再也不會做夢。


    因為他不曾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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