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以南,鄆州前線。


    鄆州州治在須昌縣,大概就在後世的東平,西鄰濟水而建。


    自從唐軍過黃河,尤其是義昌軍元行欽殺進河南,東邊的淄青各地漸漸失了消息,鄆州也已成了一座孤城。


    唐軍圍城時日不短,原意是勾引梁軍來救,但是梁軍遲遲不來,唐軍也就沒耐心繼續等下去。傳說近期就會攻城,待掃平了這個身後的隱患,大軍便將沿濟水而進,向汴梁行軍。


    鄭十一郎情緒有些低落。


    他剛剛得知大哥的死訊。


    按照家中排行,他這一輩,其實大伯家的哥哥是老大,鄭禮隻是行二。但是對十一郎來說,鄭禮,也就是小屠子,才是他心中的大哥。


    盡管與大哥年齡相差不小,盡管大哥早早隨父出征,兩人相處其實有限,可是,每次大哥迴來,總能帶來許多新奇故事,給他許多這樣或那樣的小玩意。


    在故事裏,哥哥總是與父親一起做大事。


    而每一件小玩意,就是某段故事的見證。


    那真是他心裏偉岸的好大哥。


    摩挲著手裏的一塊玉獅子,手感細膩,光澤柔和,看一看,早就被盤得包漿。這是當年哥哥跟隨父帥打下義武時,從老王家抄出來的。


    小十一發著呆,隊正高懷誌過來,在他肩頭拍兩拍說:“唐王找你。”


    呆呆愣愣地來到大帳,通名進入,十一郎就看見唐王正在奮筆疾書。


    唐王讓他先坐,待寫完了最後幾個字,將紙折一折,放進個信封封口,封了火漆,再用一個竹筒封妥。這才抬頭說:“鄭毅,鄭十一郎。”


    十一郎起身應是。


    唐王道:“事情你都知道了,什麽節哀我就不說嘍。大總管來信,想讓你去河西一趟。正好我也要安排信使過去,就由你代勞了吧。”


    將那竹筒放在案幾,韓夢殷從旁拿來一個木匣,與那竹筒並排放了。


    聞言,十一郎有些青澀,有些不確定,問道:“我,我去河西麽?”


    唐王擠出一個微笑,道:“我說得不夠清楚?”給韓夢殷遞個眼色,“迴去做好交接,明日來中軍,五日後啟程。”


    十一郎道:“不是很快要打鄆州……


    韓夢殷看這個青年是真生澀,與他的父兄完全不是一迴事嘛。那鄭守義、鄭禮這爺倆,哪有一個省油的燈。就是鄭方那家夥,據說也鬼精鬼精。


    嗯,差點忘了還有個草原兒子鄭虎……


    想到這裏,韓夢殷趕緊收迴思緒,不能再深想了。


    再想,就到唐王家裏了……


    看迴十一郎這個小子,韓夢殷心說,可不就是因為要打鄆州才讓你趕緊走人。鄭老二剛丟了個兒子,再把你小子丟了,那黑廝還不得把唐王咬死?


    還過不過了。


    要死,你也得死在河西,死在你爸爸手裏。


    韓夢殷假意看看帳外。“說北邊落雪了,你可先迴幽州,一則看看家裏,再則,那邊備了一些爬犁好走。路途遙遠,這邊與河西交通不便。這二日我還有些事情交代你,去了也好給大總管解說。”


    送走了懵懵懂懂的十一郎,唐王也搖頭道:“真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


    要說還是咱這個教練軍、講武堂辦得好,多好的孩子,多樸實啊。


    韓夢殷附和一句,就看趙珽老漢進來。


    這老小子也是真拚,一把年紀了愣是不退二線。不過聽說這家夥好像身體出點問題,小解都不大利落。道聽途說也沒個根據,不過韓夢殷注意觀察,這老小子出去怕不有小半個時辰才迴?


    空穴來風,未必不實啊。


    趙珽老漢麵上還有痛苦之色,磨嘰半天重新落座。


    唐王也看到了這廝苦惱,關心他道:“趙公,可是身體不適?”


    老小子一個激靈迴答:“無妨,哦,無事。”


    唐王也不好多問,就說:“三日後總攻,先拔鄆州……


    十一郎迴來營區,將調令說了。


    高懷誌等幾個小兄弟紛紛與他抱一抱,就有人來與他辦交割。


    主要是個人物品,軍資器械。


    個人物品個人帶走。


    軍中發下的鎧甲、軍械、軍資,這都是發到隊裏的,需要留下。


    小兄弟們為鄭十一郎辦了個簡單而隆重的告別,其實就是弄來一口羊殺了吃一頓,再說些互相保重的話。


    聽說三天後就要總攻鄆州,十一郎有些落寞。


    他並不遲鈍。


    隻是南下這麽久,眼看要總攻了,他卻無緣其中,這讓十一郎十分遺憾。


    但是他也明白,唐王是不會讓自己上去的。


    在教練軍一營三隊度過了最後一夜,十一郎次日到中軍報到。


    韓夢殷與他聊了半日,主要是說了些有關南麵行營的情況,又安排了一個文吏,將一些公文給他看。


    第四日的清晨,鄆州城頭開始雷聲隆隆,鄭十一郎隻能在中軍的一座帳篷裏,呆呆發愣,在腦海裏想象著,想象著唐軍勇士攻城的畫麵。


    第五日上,在雷聲中,一共五十騎離營北去。


    身後的硝煙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下,十一郎幾次想要轉身迴去。


    大軍已經發起猛攻,之後還會向汴梁挺進。


    從軍的第一天,教官,不,唐王就曾告訴他們,說他們與舊武人不同。


    功勞賞賜當然不會少,唐王決不讓勇士流血流汗又流淚。


    但是,唐王也說,他們更應該在功名利祿之外,有些更高的追求。他們更當一手刀劍,一手詩書,重塑山河,再造大唐。


    滅梁,然後一統河山,將這破碎的山河重塑。


    眼看大戰將起,他卻要遠赴河西。


    路途漫漫,等他迴來,隻怕汴梁已被攻破了吧。


    可是十一郎終究是無法迴頭。


    過黃河,目見濤濤河水卷過千堆雪,鄭十一郎不禁哼唱起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迴。


    君不見,床頭明鏡悲白發,朝如青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可惜剛起個頭就有點唱不下去。


    李太白的這首《惜罇空》,謫仙人的浪漫,畢竟不是他這個俗人能夠體會。


    感覺還是軍歌更合脾胃。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


    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


    一唿同誌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淨胡塵,誓掃妖氛不顧身!


    ……


    過黃河,十一郎一行經博州進入貝州。


    河南在對峙,但魏博已恢複了生產。


    就近生產,就近支援嘛。


    當然,此時寒風蕭瑟,田野一片空曠,農人也都在享受難得的閑暇時光。


    觸目所及,河北的戰爭痕跡正在消退。


    拆垮的城牆被漸次修複。


    曾被燒毀的村莊升起嫋嫋炊煙。


    路旁常有孩童結伴玩耍,途中亦常有旅人現身。


    隔著一條黃河,就似換了人間。


    十一郎眾人沿著永濟渠北行。


    穿滄州,進幽州。


    永濟渠上,從南到北是連綿不絕的漕船,源源不斷地向南轉輸各種物資。


    十萬大軍是個吞金獸,十一郎情不自禁就在心中默默計算起各種軍需消耗,然後比對著這些漕船分析。


    這是糧船。


    那是火藥?


    還是箭矢?


    ……


    顯忠坊十字正街上,“鄭計肉鋪”繼續生意興隆。


    這可是大總管家的產業。


    鋪子在西、南兩邊都開了門麵,臨街橫鋪的兩條大木案,上麵支有幾根架子,掛著牛頭、羊頭、豬頭和幾扇生肉,四五個精壯夥計正在案上剁剁切切,另有許多後生穿進穿出,來迴忙碌,在寒風中熱氣騰騰、蒸蒸日上。


    母大蟲裹著褪色的紅布衣,兩條袖管擼起老高,在那裏剁剁切切。給一客包好了牛肉、羊肉,收了銅錢進陶罐,順手又切窄溜肥豬肉一並遞出,展顏道:“拿去煉油,明日再來。”


    當年李克用進幽州,河東兵作亂,擾得老鄭家肉鋪子也開不下去,逼得母大蟲發賣家業跟著去了山北。


    這幾年鄭守義在外奔波,母大蟲閑來無事,又將這鋪子開起。


    幹活自有夥計忙碌,母大蟲偶爾心血來潮,也會來櫃上幫手,尋些樂子。


    仿佛迴到了曾經的歲月。


    抬頭看見十一郎迴來,母大蟲將油手在腰間擦蹭兩把,轉出來,一把扯了兒子立正。左瞧右看,笑眯眯道:“看是高壯些,嗯,怎麽迴來了?”


    做了軍屬幾十年,對軍隊這點事兒母大蟲可是心裏有數。


    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跑迴來?


    十一郎任由母親拉迴了後院。


    將到飯點,嫂嫂盧氏張羅了餐食。


    有蒸羊,有芋頭燉牛腩,有葵菜等幾樣。


    兒子迴來,母大蟲歡歡喜喜,問東問西,關心了兒子半天,又把話題拉迴來,道:“怎麽此時迴來?要在家裏過上元節麽。”年紀不小啦,做娘的就在心裏盤算,得說門親事了。


    看母親這樣子,估計還不知道河西的事。


    目光滑過母親開始泛白的鬢角,又看嫂嫂帶著侄兒侄女其樂融融,鄭十一郎心中就更加難過。猶猶豫豫,內心十分掙紮。


    可是這關橫豎得過,十一郎壯著膽子、硬著頭皮,說:“恐怕不成。孩兒奉命往河西送信,經過幽州,迴來看看娘娘。”


    “河西?”母大蟲作勢望望屋外,道,“哪個挨千刀地瞎指揮,這天寒地凍跑什麽河西?”但是軍令難違,再心疼兒子她也沒轍。


    論起來,老鄭其實是創一代,老鄭家還得爬坡,還沒到腐朽墮落的時候。這就想起了那不著家的老屠子,母大蟲更覺著氣都不打一處來,拉下臉,咬牙切齒道:“哼,老娘在此辛苦看家,那老狗,哼,在河西累不給他累死。”


    老屠子跟故遼王遺孀這事兒,如今全軍早傳遍了。


    倒是沒人敢在十一郎當麵碎嘴,可是十一郎也不是全不曉得。


    這事兒……


    怎麽說呢?


    沒法說啊。


    大唐這風氣……


    咦?正好老娘這話十一郎也接不住,幹脆低頭幹飯不語。


    小夥子暗自決定,大哥的事先不說,能拖一天是一天,最好能滑過去。


    至於誰來說?嗯嗯,還是等著阿爺自己迴來說吧。


    反正阿爺虱子多了他不癢,賬多了不用愁。


    想到薩仁那這事兒,母大蟲屁股動一動就想跟兒子走趟河西親眼看看去。


    又覺著自己堂堂大婦如此太也掉價。


    遂一屁股又重新坐實了,蹙眉看著兒子吃飯,默默想起心事。


    要不要把這老黑煽了呢?


    似也蹦躂不了幾年了吧?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鄆州守軍早無鬥誌,唐軍才打兩天震天雷就城門洞開,投降了。


    城池交元行欽接手,唐王大軍向兗州而來。


    “哈哈,哈哈哈哈!”


    使人領了信使去安頓,節度使張萬進張大帥放聲大笑。


    愛將潘九郎將使者送出門迴來,正見帶頭大哥瘋癲了一般狂笑不止。


    受其感染,潘將軍也樂出聲來。


    “嘿嘿,哈哈。”


    被圍數月,潘九郎心中難過啊。


    咱邊塞男兒,不過就是想憑這身本領搏場富貴,怎麽就如此坎坷?


    在雲中被胡兒欺負。


    到盧龍被幽州佬提防。


    稀裏糊塗到義昌,屁股都沒坐穩就被打跑了。


    提心吊膽投在楊師厚帳下,老楊倒是仗義,推薦了張萬進來兗州做大帥。本以為這下終於熬出頭了,結果李老三又打過黃河來啦。


    陰魂不散啊這是。


    不過老張這波操作也是讓潘九郎非常意外,居然又要投迴去?


    哎呀,這種騷操作潘九郎真是想都不敢想。


    笑累了,張萬進明知故問:“安頓好了?”


    潘九郎樂嗬嗬說:“妥了。”也不知樂啥。


    張萬進緩幾口氣,看看堂中諸人。


    有幾位是雲中一路過來的老兄弟,也有幾個本地投靠的地頭蛇。


    張大帥醞釀好了情緒,終於再次開口。“我曉得,投唐王,你等未必人人心服,或有猶疑者。今日,爺爺便給你等吃個定心丸。”


    這種來迴橫跳的操作,如今咱張萬進也算駕輕就熟。


    其實,在雲中,在幽州,甚至在義昌,那都不算什麽。到了楊師厚楊大帥下麵,張萬進將軍才算是見到了真佛,才發現自己當年真是不堪造就。


    雲中那次是機緣巧合不提。


    幽州跟李小喜根本就是瞎胡鬧。認真迴想,張某人當時真是瘋了,才跟李小喜不清不楚。李大、李三什麽根基,自己什麽狀況,居然……


    說到底就是那段日子過於苦悶。


    義昌這迴,玩得也很玄乎。事後想想,完全是慌了神啊。


    能不慌麽。劉守光那二傻子要去河西?這不是要了親命吧。爺爺好不容易從雲中進中原,誰要再到塞外吃砂子,還一杆子支到河西。


    真去了,這輩子還迴得來麽。


    什麽?不想去可以留下?


    說這話還講不講良心。


    哪怕別人敢留下,他張萬進也不敢呐。


    後來到楊師厚這裏,張萬進才算知道了什麽叫做高人!


    連拉帶打,殺一批拉一批,嘁哩喀喳就把魏博拿下了。


    朱有珪那蠢貨請楊師厚去洛陽,這要是擱別人,要麽去了送命,要麽不去造反,總之肯定是雞飛狗跳,福禍難料。


    可你看楊大帥怎麽幹?


    人家直接帶了一萬雄兵過去,往洛陽城門口一擺,然後自己領著百十個兄弟進城找朱有珪聊天。


    然後,朱有珪陪好吃陪好喝,說話特別客氣,楊大帥就這麽轉一圈迴來了。


    再然後,楊大帥反手勾結朱友貞弄死了朱有珪。朱友貞還得把他老楊祖宗一樣供起來,別管心裏多難過,麵上那是一點怠慢也無。


    這一波操作行雲流水,還給他張萬進弄了個大帥做。


    你這……


    你這……


    怎是一個服字了得啊。


    經過這一局,張大帥自覺脫胎換骨,終於掌握了楊師厚的絕學。


    核心就八個字,因勢利導,見縫插針。


    濃縮一下,就是“順勢而為”四個字。


    如今他準備學以致用一把。


    “吭吭。”


    張萬進將軍清清嗓子道:“不瞞諸位,張某人實乃唐王心腹!”


    嗬嗬,攤牌了,不裝了。


    嗯?


    潘九郎聞言,兩顆眼睛瞪得如銅鈴,老張啥時候成了李老三的人了?


    爺爺怎麽不知道?


    卻見張萬進衝自己傳來個一切盡在掌握的眼神,聽他道:“當初,故遼王李公入幽州,局勢混亂,唐王恐城中有賊子作祟。


    時軍中盤根錯節,唐王便尋到我,要張某人做個耳目。


    後來李小喜那廝居心叵測,唐王又令我與之交通,探明底細。


    當時大軍正在柏鄉激戰,唐王恐守光作亂,遂令我南下打入義昌。


    至唐王南討,劉守光兵敗,我這才奉了唐王之命,投在楊師厚帳下。張某人忍辱負重至今,所為便是為唐王內應,助唐滅梁。此前時機不到,此事某不便與你等說知。今鄆州已降,王師不日將至,正是我輩出力之時……


    是這樣麽?


    潘九郎完全陷入了混亂。


    難道李小喜是李老三弄死的?


    不對呀,當初逃出來,老張慌的一批,難道是假的?


    這廝啥時候投了李老三?


    李老三可是跟劉老二談好了條件的,難道也是假的?


    到梁朝,他們一開始可不是奔著楊師厚來的。


    但是,認真想一想,好像又很有道理。


    包括當初李小喜要造反,潘九郎都覺著是扯淡,張萬進還一次兩次跟他瞎逼逼。這一樁樁一件件,若是按張萬進這麽個講法,倒是非常合理了。


    張萬進,藏得這麽深?


    為人耿直的潘九郎已經完全陷入死機狀態。


    張萬進還在滔滔不絕,道:“那些虛文爺爺也不說了,今日隻說實惠。


    天下大勢,在唐不在梁,此事明矣。唐王仁義,與我有言在先,願助我者,不吝爵賞。不願助我者,隻要不鬧事作對,聽其自去,絕不留難。


    放才使者所言諸位皆知,唐王前鋒已經出發,如何抉擇,諸位一言而決。”


    一口氣念完了台詞,真把咱張萬進將軍給累壞了。


    奶奶地,為了寫這個劇本,張將軍死了多少腦細胞。


    呃,張將軍真是嘔心瀝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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