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洵印象中,他這個三叔的形象極其複雜。


    早年在家裏是個文弱書生,後來跟著阿爺從軍,就此脫胎換骨。


    李洵還記得,被父親接到軍中不久,他就跟隨三叔深入了一次草原。那時他還小,三叔對他也是關愛有加。盡管那次數千裏的遠征早已過去二十餘年,但是在李洵心中,對彼時的記憶卻越發清晰。


    他們穿過一條條河流,越過一片片草場,從柳城向北,恨不能走了上千裏地。


    也就是在那時,李洵第一次見識了書生三叔動刀子的水平。


    從軍多年,李洵也不再是那個奶毛未脫的小子,說一句殺人如麻絕不為過。又因他自幼亦曾飽讀詩書,見事遠比許多無文的武夫明白。


    若無意外,李洵自覺定能接住父親的基業,哪怕做不到李世民的功績,也絕不會相去多遠。


    可惜,在他的身前,就多了這麽一個三叔。


    平心而論,三叔的能耐還在治政上,真說起用兵之道,也就是中規中矩,一個中人水平。


    從他兩次南征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在義昌,三叔是靠著人多勢眾加上發機飛火,嚇走了劉守光。而隨後與楊師厚對峙,與朱溫對峙,就顯得平平無奇,沒有任何出彩之處。


    在魏博,那是借著魏博內亂插了一杠子。也就是拿下那幾個兵頭有點意思,後麵對上劉鄩,還是弄了半年沒結果。到了,是梁軍自己出了個二傻子,自己人坑了劉鄩一把。


    做個比較,誠如三叔自我標榜的,他真是諸葛武侯一類,推崇有製之兵。也就是士卒精煉,裝備豪華,從在安邊城開始折騰輔兵,三叔就是這個套路。


    但是在用兵之道上,實在沒什麽創意。


    對了,當初在山北打禿頭蠻,那還是鄭守義指揮的。


    說三叔推崇有製之兵,其實也沒啥新奇。


    大唐從立國也是這個套路打底。


    甲兵精利,一直就是唐軍的基石。隻不過,安史之亂以後兵製敗壞了,到而今,在有製之兵這條道路上,全天下就兩家做的最好,一是汴州,一是幽州。


    所以,汴州做了偽梁,幽州重立大唐。


    當然,李洵也清楚,之所以隻有汴州與幽州做得好,未必是別人不懂,而是這個真的很難。


    因為要有錢啊。


    能夠用錢糧硬砸出這樣的軍隊,還能持之以恆地堅持下來,也是本事。


    從這個角度來說,三叔還是很有能耐的。


    甚至李洵也承認,若無三叔捉錢練兵,阿爺的事業也未必如此順風順水。


    可是,對他這個三叔,李洵也不能全無怨念。


    懷著複雜的心情,大侄子李洵進了中軍大帳。


    唐王正在伏案疾書,李洵不敢湊近,就隔著數步躬身行禮。


    大侄子來了,唐王停手將寫到一半的文書推在一邊,讓李洵挨近坐下。


    “洵哥兒到了。”


    甭管心裏如何想,李洵麵上還是恭恭敬敬答道:“剛到。”


    唐王目光穿透帳門,不知往哪裏轉了一圈,重新迴到李洵身上,道:“我欲與汴軍決戰,爭取一戰功成。調你迴來,是有事要你去辦。”


    將一份地圖攤開,上麵花花綠綠標注了各種符號,他的手指順著一條線滑動。這是一幅黃河附近的地圖,唐王的指尖從唐軍大營出發,向南繞過了整個梁軍的防線,直接點到了汴梁城的腦袋上,瞧得李洵眼角一跳。


    便聽他這個三叔道:“鄭帥已定河西,咱這邊也不好再這麽無所作為。


    朱家雖是敵手,卻也可敬。自柏鄉以來,梁軍屢戰屢敗,步步後撤,但始終沒有崩盤。尤其到了這裏,梁軍錢糧轉輸便利,再這麽步步為營,隻怕我入土也進不了汴梁城。


    我意,近期決戰。


    哪怕拚得一點損失,也要擊潰梁軍正麵,然後長驅直入,拿下汴梁。”


    李洵剛才以為三叔要發瘋,打算直接輕兵急進打汴梁,那可就是作死了。甚至於,他都以為三叔打算讓他做這個奔襲的將軍……


    不怪李洵遐想啊。


    三叔如此說,李洵稍稍放心,微微頷首道:“唐……三叔但請行令。”


    唐王點點身邊的小馬紮,讓這個侄子坐了,道:“家國家國,我家是宗室,又遇上這麽個大變局,因緣際會,我與阿兄走到今天……


    仿佛他本來想說點什麽,又停住了。


    李洵揣測,三叔是想對之前的事情做個總結?


    又聽唐王道:“如今,大勢已成,隻要我軍自己不犯錯誤,或者不犯大錯,朱梁敗亡已無懸念。叫你來,是有兩件事。


    其一,此次大戰你須全力以赴,也算助我一臂之力,也算是為你自己。


    其二,我也是想問問你,將來有何打算。”


    也不必李洵迴答,唐王緩緩而談,道:“鄭守義取了河西。我曾與他有約,若再能光複安西,便給他一個安西王。


    不過呢,你當曉得,安西廣大,蔥嶺以西還有廣袤疆土。大食已經衰落,吐蕃早已崩潰,如今,是我大唐重整旗鼓,很快就能涅盤重生。你若有心,也可以去安西,至於鄭二那邊怎麽說,就不必你操心。


    安西足夠大,放得下你兩個。


    遼東,我記得與你也說過。渤海國,早晚要收迴來。你若有意,去做個渤海都督或者渤海王亦無不可。


    蜀中,將來必須要由中央直轄,但是南詔那邊……


    我聽說那邊有個說法,叫做彩雲之南,我看可以有個雲南王。


    還有吐蕃故地如今是一盤散沙,你有意,去高原做個王亦可。


    嶺南,廣州將來肯定要中央直轄,但是再往南,也可以封王。


    總之,我希望你明白,這個世界足夠大,容得下所有唐人。沒讓你承襲阿兄這個位子,不是我對你有看法,而是你坐上去對誰都不好。而且,我始終認為,我在這裏,不單是對我家最好,對弟兄們,對大唐,都是最好的選擇。


    有些事你可能還理解不了,或者再過十年二年,甚至更久你能理解。


    也可能你這輩子都理解不了。


    沒關係,你隻要明白,這個世界足夠大,不要隻盯著塞內這片小天地。


    大唐,本來就胸襟博大,我不希望她變得狹隘,變得鼠目寸光,最後困在塞內這區區一隅苟延殘喘,隻剩下褲襠裏的那點破事。


    你若有本事,那就走出去,打出去,用你手中刀劍為大唐開拓疆土,為大唐百姓拓展空間。


    這個話,我隻說這一次,怎麽選,你迴去想好然後告訴我。


    不著急,等進了汴梁城都可以。


    隻有一點,此次決戰需用全力。


    去罷。”


    ……


    聆聽了教誨,李洵從帳中出來,跟隨衛兵到了自己的帳篷。


    李洵也搞不清楚,這是三叔這是第幾次跟他談論這個問題。


    如果沒記錯,之前他是說了要去遼東的,並且三叔也已允了,今天又把這事兒提起來說一遍是什麽意思?


    老小子反悔要對爺爺下黑手?


    不可能!這麽多老軍頭看著呢,三叔有這個心,也沒那個膽子。


    老小子想讓爺爺也往西邊去?


    這個可能不但有,而且很大。


    西麵行營進展順利,安西、北庭的道路即將徹底打開,以鄭老二那老小子的能耐,讓他搞幾年,怕不整個隴右道都得是鄭家的。以三叔一貫未雨綢繆、見縫插針的性子,讓自己這個好大侄子去西邊看住老鄭,非常合理。


    非常合理啊。


    那麽去不去?


    向外望望,這邊大軍圍了鄆州卻遲遲沒有發動攻擊,李洵估計三叔想玩把圍點打援,吸引梁軍過來再下手。結果梁軍愣是不來,弄得上不上下不下難受。


    還有那個兗州的張萬進,居然主動投降,然後被劉鄩圍了好幾個月。


    那麽,何去何從呢?


    ……


    刪丹王城。


    師空法師寶相莊嚴,在師能小師弟的陪同下,跟著鄭安趨步向前。


    當初幽州大變,李大換李三,整個事件過程鄭安都是後知後覺,大失水準,很是懊惱了一陣。


    這次西征,安娃子是絞盡腦汁想出差遣二嘎子這麽個妙策。


    本來進展順利,曹家二公子都勾引來了,眼看著能夠露一小臉,結果曹二不爭氣個東西迴程被抓,害得小爺一番苦心全都白費。


    又攤上鄭家哥哥陣亡這麽個歹事,咳,鄭安真是想躲得爸爸遠一點。


    反正打也打完了,至於說安西那邊,使者和探子已經派出。往於闐的使者是劉老三親自安排,往庭州的探子是草原哥哥親自去,都沒他鄭安什麽事兒。


    最近,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刪丹王城裏,盯住別有人鬧事。


    想一想入城當日爸爸也是玩得浪,都沒有肅清呢,就搞了個大聯歡。


    也是迴鶻被殺懵了,沒鬧出亂子。


    這萬一……


    不敢設想啊。


    迴身看看老朋友,二嘎子這廝難道真是立地成佛這要?這一身行頭,看得安娃子直愣怔。這麽一個在閔忠寺都混不下去的,怎麽越看越像是大德高僧呢?


    想想當年一起幹的好事,再想想那幽州的燕燕樓……


    “二嘎子?”鄭安拉了老夥計的手說,“你是真有要事見大總管麽?”


    這老小子自來了刪丹,幾次求見鄭守義,老鄭都沒見他,這就找到鄭安門上。安娃子實在卻不過情麵,但是,考慮到自己目前這個狀態,還得問問明白。


    師空法師也不跟他計較稱唿敬或不敬,一個祈手道:“出家人不打誑語。”


    鄭安翻個白眼,奶奶地,咱當年都是表兄表弟的關係,你跟我說這個?


    鄭守義正在院子裏舞槍。


    雖說鄭守義已有跳出三界外的趨勢,但是畢竟這不還在凡塵中麽。經曆一場大病,這身子骨比從前跳下了不止一個台階。為了能夠留得有用之身給大唐多做貢獻,鄭守義在隨軍醫官的指導下,還是要適當運動。


    但見這老黑七尺長軀忽而高聳,忽而低伏,胸前一把護心毛也是白光閃閃。一杆大槍上挑下飛,左右跳躍,槊鋒映著光輝,畫出道道殘影。


    鄭守義的次子小鄭侍立一旁,不時為父親喝彩叫好。


    薩仁那抱著孩子,笑眯眯看著老黑表演。


    眼角瞥見兩個賊禿,偶不,僧人進來,鄭守義大喝一聲收了神通。


    小鄭忙將一個袍子給父親披上,一手接了槍,又把一條手巾遞給父親擦汗。


    轉迴室內,炭盆燒得旺盛,鄭守義披著袍子坐下,道:“二嘎子來了。”點點身邊的座位,“坐下說。”


    師空法師行禮坐下,開門見山道:“大總管,貧僧有意西行求法,隻因來得河西匆忙,欲向大總管求些盤纏好行,不知可否。”


    嗯?


    之前幾次聽說這廝要見自己,鄭守義是懶得聽他聒噪。剛剛看他是跟著鄭安進來……浮屠講究緣法,鄭守義也就順其自然,決定聽聽這廝要說什麽。


    西行求法?


    這就有點出了預料。


    卻見師空法師目光如深潭,平靜無波,卻有種異樣的華彩。


    不過就是要些資財,鄭守義大手一揮道:“好,但有所需,你找劉三去要。鄭安,你帶路過去安排妥當。”總覺著這二嘎子還有什麽事,但是鄭守義


    卻那師空法師雙手合十,再次念誦真言,就領著師能飄然離去。留下鄭守義有點淩亂。這是啥個意思?就要點錢還犯得著非要見我一麵?


    邊上鄭安也是一臉迷糊,向爸爸匆匆行禮告退,追著二嘎子去了。


    待人走遠,小鄭道:“周易言將軍等候多時了。”


    這個漢將終沒做什麽倒戈一擊的事情,但是烏母主逃竄他卻沒走。再次見到大總管,周將軍將腰弓得很低,這就讓鄭守義不大喜歡。


    “站直了說話。”


    周易言勉強放直了腰杆,道:“請大總管吩咐。”


    鄭守義道:“你去,從降兵裏挑出一千精騎,整頓一冬,明春往南麵行營,去聽樞密使調遣。好做,去罷。”


    來前,鄭守義曾決心屠滅刪丹城的,至少,得把迴鶻人殺絕。後來這不是精神升華放下屠刀了麽,既沒有對俘虜下手,也沒有殺盡城中迴鶻。


    但是,留著這些混蛋在甘州肯定也不能夠,鄭守義與張順舉幾個一商量,幹脆分批丟進中原戰場吧,讓他們去給唐王添磚加瓦。


    周易言心中淒苦,明白此去怕不就要客死他鄉了。


    周將軍不想去,但是周將軍不敢說。


    一大家子都在城裏被大總管拿捏得死死的,這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遂黑下一條心,周易言道:“大總管,肅州亦有迴鶻。”


    拿下甘州,鄭守義暫時還顧不上西邊瓜、沙、肅三州,目前是讓歸義軍與龍家殘部自己迴去看好家,行營就是再想有動作也得明春再說。


    一路跋涉至此,必須要歇一歇腳了。


    這個冬天,鄭守義還要進一步摸清局麵,做好安排。


    治理胡兒,鄭守義經驗豐富,深知首要是得摸清底細,免得為人利用。


    別以為不可能。


    胡兒部眾盤根錯節,鬼曉得誰跟誰有恩,誰跟誰有仇。弄不明白情況瞎指揮,那真是作死。你以為在主持正義,搞不好卻是被人當了刀子使,然後惹出天知道多大的麻煩。


    哪怕強龍鎮得住,這種蠢事也要越少越好。


    這都不是摁不摁的住的問題,還關乎威望。


    一個能被人戲耍的“大哥”,哪個肯服氣?


    那不是大哥,是戲台上的猴。


    鄭守義認真看了周易言兩眼,道:“哦?你很熟麽?”


    事情有轉機,周易言忙道:“肅州迴鶻各部常與甘州交通,俺……


    俺還算了解。”


    鄭守義又想一想,甩甩手道:“河南你不必去了。給你三天,想想好怎麽招撫肅州那些狗崽子。”又轉頭對兒子說,“四郎,去跟你阿舅說明此事,讓他另選個人去河南。”言罷,揮揮手讓此子小鄭與周易言都走。


    退出來,周易言的背上已經濕透。


    懸,真懸呐!


    室內走空,薩仁那著人給鄭守義擺上小食,有葡萄幹與各色幹果,許多都是到了河西才吃到的新鮮玩意。


    鄭守義倒頭枕在薩仁那的秀腿上,真是愜意。口氣有些寡淡,道:“安西我怕是去不了啦。岩兒兩個想好了麽?留在河西,亦或往西再走走?”


    關於自己的兩個好大兒,薩仁那有陣子沒跟鄭守義聊了。


    怎麽聊?小屠子沒了,她怎麽開口。


    既然是鄭守義主動提起,薩仁那也不扭捏,果斷說:“一留涼州,一往西去吧。到底哪個留下,讓他兩個自己定,定不下便抓鬮。


    郎君,很急麽?”


    鄭守義眯著眼,嗅著那淡淡的芬芳,道:“這河西節度使我估計也就做個五年,便是這五年,我也不能都在這邊。明年理順了沙、瓜、肅、甘四州,我差不多便該迴去了。


    這邊,看看誰個願留下便留下。”


    薩仁那知道鄭守義遲早要東歸,但她以為好歹要做滿五年才走。聽說如此,她先是有些意外,繼而又大概猜到他的心思。


    離開中樞太久絕非上選。


    可是,薩仁那已經不打算迴去了。


    她的部人在河西,她的兒子在河西,她的希望在河西。


    如果鄭守義東歸……


    感覺自己的心被人狠揪了一下,薩仁那緊緊抱住了鄭守義的大頭,一時不知所措,麵對生活,這個堅強了一輩子的草原小野馬,內心充滿了矛盾與糾結。


    隻片刻,耳邊傳來鄭守義均勻悠長的唿吸聲。


    自古美人如英雄,不許世間見白頭。


    如此也好。


    趁著她還沒有鬢發斑白,就讓這漢子在心裏隻留下她的美麗容顏吧。


    也好。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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