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薛將軍身上既無金盔亦無金甲,穿那麽騷是嫌命大怎麽。老薛所著實與軍士形製相似,通體灰撲撲的一身鐵,隻是材料或者更好些,胸前的護心鏡也可能會更大些。


    為啥說是可能呢?


    要按軍中配發的製式裝具為準,那大頭兵指定要比將官遜色一些。


    這就好比都是車,那高低還是有區別的。


    比如,一般而言,大頭兵的護心鏡,就是直接捆在胸甲上的兩片鐵,而將官的款式,則是將兩片圓護單獨固定在一塊甲板上,然後掛在胸前。怎麽說呢,有點複合裝甲的意思。


    這還隻是形製。


    那鐵和鐵也有不同。


    問題在於唐軍賞賜豐厚,軍士們不差錢,營州、幽州的都做院又玩命生產各種優秀產品,大頭兵們自己花錢升級裝備並不鮮見。


    上了戰場,再豪華的裝備都不嫌夠。


    畢竟,活下來,才能品嚐勝利的美酒甘甜。


    千萬別說軍中撫恤如何到位,爺爺命都沒了,便宜給誰?


    能活,誰想死啊。


    快別指望老婆守節?別逗了,咱大唐的娘們兒就不吃這套。


    來來來,咱們言歸正傳。


    二都與三都就似鐮刀一把,二都是刀頭,三都是刀柄,但三都這柄可不是木棍,也是見血的兇器。


    總之,步軍今天繼續神威大發。


    這邊三都才與迴鶻相接,突出的二都這柄刀尖就已將敵陣撕開。


    薛霸將軍不愧是沙場一根老油條,當麵取得勝勢,立刻向右兜轉側擊。亂刀砍下,迴鶻英雄完全不能應付,一部被二都、三都夾擊,隻片刻就開始潰亂。


    遠處忠武都的弟兄們早已同迴鶻人殺得幾進幾出,伴隨步兵行進的騎士老爺們看得眼熱,隻可恨受製於軍法,不能亂搞。此刻迴鶻人的步陣有潰亂之相,他們總算得令動手。


    漢子們迅速開展短促突擊,策應步陣殲敵,結結實實地給迴鶻人示範了一把什麽叫做配合。


    迴鶻人原計劃步軍先跟唐軍打一打,然後具裝甲騎適時突擊,秀一把技術。可恨唐人不按套路出牌,步軍上來直接把迴鶻的步軍大陣車翻,迴鶻人的具裝甲騎愣是沒找到露臉的機會,真是進退兩難。


    唐軍的中路、右翼進展順利,左翼十三郎的銀鞍都這次也沒丟人。


    為了榮譽,史將軍是發了狠的,不顧高齡,親自帶隊打衝鋒。


    一樣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銀鞍都亦以具裝戰騎居前,陷騎、遊騎在後。


    數月征戰,特別能夠審時度勢的魏兵總算在河西都找到了節奏,樹立了信心,發現這邊的胡兒不過爾爾嘛,至少比梁兵精銳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麵對朱三哥的鐵甲長矛,他們哪敢打衝鋒啊。


    很有心理優勢的魏兵老油子一個個哇哇叫著猛衝猛打,十三郎反被護在陣中,一杆大槍是連個賊兵都沒撈著。


    笑話,帶頭大哥若是翻了車,兄弟們的榮華富貴找誰要去。


    嗯,鐵蹄洪流效果不差,銀鞍都的英雄們如鐵犁翻土,將迴鶻騎士果斷掀翻。


    不錯不錯。


    在接敵前的一瞬,說良心話,小屠子還有一點點緊張。


    畢竟是頭次指揮上萬人的大戰,在所難免嘛。


    上次在河穀,畢竟人不多,尤其爸爸就在身後不遠,與今天這戰終究不同。


    待騎軍率先破敵,待步兵穩定發揮,待看到中央還在纏鬥而兩翼已獲勝勢的騎兵就主動分兵,挾威支援步軍,將本已混亂的迴鶻中軍衝得更加細碎。


    有那勇猛的,覷得迴鶻人的具裝甲騎在不遠處進退失據,都不等將令,幾個隊頭互相打個唿哨就配合起來,準備給迴鶻人的具裝甲騎也一起開膛。


    贏了,贏了贏了!


    坐鎮指揮的小屠子好幾次都想衝下去大顯身手,叵耐被郭屠子死死攥著一條胳膊,高低走脫不得。


    萬般無奈,老鄭家的二代目隻好強壓著心中的躁動,欣賞兒郎表演。


    尤其那草原弟弟真的勇,這橫衝直撞的風采,感覺比自己還像爸爸。


    那一陣黑旋風,嘖嘖。


    對麵禦弟哥哥阿咄欲,此時的心情與小屠子就是天壤之別嘍。


    當唐軍開始變陣他就心唿不妙。


    用兵,當以長擊短,以石擊卵。


    迴鶻之長在於騎射,在於遊鬥而非陣戰、近戰。迴鶻步軍那也是從唐朝爸爸那裏學來的,還是多少年前的技能,真正傳到現在的手藝能有多少?


    區區一萬唐兵,他完全可以大軍在外遊走,伺機襲擾唐軍後路。


    反正他有刪丹王城作支點,急個甚?


    何必要領了大軍過來,傻乎乎地與唐軍做這一場?


    是為了草原人的驕傲?還是?


    呸,呸呸。


    唐朝麵前,三百年來草原人有什麽驕傲。


    中軍潰亂,兩翼崩散。


    玩砸了呀。


    怎麽跟可汗哥交代?


    兵,確實都是好兵。


    哪怕已被攪亂,迴鶻的騎兵們依然沒有放棄,勇士們還在嚐試重新組織,欲圖反擊。可惜唐軍打得非常刁鑽,其配合默契,總能恰到好處地將即將集結的迴鶻騎兵打散,然後不斷加劇混亂。


    這他娘的,到底誰才是草原漢子?


    步兵麽……


    咳,迴鶻人玩步兵到底是沒這天賦啊。


    打是打不下去了!


    至於迴去交代不交代的……


    那也得活下來再說。


    死了還說個屁。


    阿咄欲當機立斷,扭頭就走。


    主將撤退,還在戰場上廝殺的迴鶻兵終於失了戰意。原本還在奮力拚殺的騎軍果斷跟隨轉進,如崩亂的魚群,丟下當麵之敵,亡命而走。


    唐騎則“唿喝”怪叫,氣焰更盛,在迴鶻人的身後緊追不舍。


    己方人少,此時正要大舉追擊。


    定要殺得胡兒膽喪,殺得胡兒不敢迴望。


    騎兵兄弟撒鴨子跑了,迴鶻的幾千步兵同胞徹底傻眼。


    他們這些兩腳獸……


    跑都跑不了啊。


    大股唐騎已經圍攏過來,配合步軍兄弟將迴鶻兵團團兜住。


    尤以新投過來的二狗子嗢末與六穀蕃兵叫囂地最為囂張。


    崔論策馬馳騁,任那疾風吹過臉龐。


    在涼州以北,崔論曾親見嗢末大軍潰敗。


    今天,崔論又見證了迴鶻人的狼狽不堪。


    可笑,當初他們還想跟唐軍作對?


    此刻想一想,這不是瘋了麽。


    不不不,錯了錯了。


    我等本是天寶遺民,老子也是唐軍啊!


    “大唐萬歲!”


    “萬歲!”


    竟是這些要在城頭罵漢人的嗢末最先開始高唿,引得在場的唐軍紛紛響應。


    “萬歲!”


    一時間,聲震原野,氣衝霄漢。


    天寶末,精兵東去,河隴空虛。


    廣德年,蘭、廓、河、鄯、洮、岷、疊、宕、秦、成、渭諸州相繼淪沒。


    河隴陷蕃,迄今百五十餘年矣。


    曾經漢家土,盡做胡兒家。


    已一百五十餘年矣!


    中原勝兵,終於歸來。


    大唐的武夫們,以一場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在此宣示:


    日月所照,江河所致,皆為漢土。


    唯一的遺憾是戰鬥不夠曲折,過程不夠跌宕起伏。


    然而在勝利麵前,這些都已微不足道。


    當然,夏國公李承嗣泉下有知或許意見會有不同。


    奶奶地,曲折全讓爺爺趕上了。


    “降者免死!”


    隨著唐軍將三四千迴鶻步兵徹底圍成一團,戰場進入到勸降環節。


    殺成了血葫蘆的十三郎興致盎然,還故意在臉上抹了兩把,以便形象更加猙獰,更加猛惡。在老屠子手下窩囊這許多年,總算是出一口惡氣啊。


    哼哼,至少在捏軟柿子這件事上,咱魏兵還是不甘人後地。


    “棄械免死!”


    祭出胡語技能,十三郎領著一群手下,齊聲高唿。


    這一戰,王可的槊尖幾乎沒有沾血就打完了,不免有點意興闌珊。


    倒是客串副隊頭的郭雀兒比較興奮,小夥子蹦著跳著,一會兒喊“萬歲”,一會兒叫“免死”。


    都是河東出身,相處還算得益。


    王隊頭將槊尾頓地抱了,取出隨身水囊咕嘟嘟灌下兩口,登時酒香四溢。


    “傷亡如何?”王可隨口問道。


    隊副郭雀兒屁顛顛轉一圈迴來,喜滋滋報告說:“傷三人,不重,皆已包紮,無人陣亡。”


    瞧一瞧對麵如喪考妣的迴鶻人,再瞅瞅身邊士氣高昂的戰友,王可心中慨歎,晉王,敗得不冤。


    平心而論,迴鶻人打得不錯,至少比嗢末與穀中諸蕃像樣太多。


    若非唐軍陣前祭出縱隊突擊大法,迴鶻的步陣也未必就敗得這般幹脆。而縱隊突擊這門絕學,放眼當今天下,還有誰?


    如此敗在唐軍手下,雖敗猶榮嘛。


    也是,若非確實能打,草原胡族甚多,當初迴鶻怎麽就能脫穎而出,穩居唐協軍頭一把金交椅那許多年呢。


    敵騎遠遁,驕陽下,隻餘迴鶻步軍數千被困當場。


    迴鶻漢子們倉皇無措,驚駭無比。


    到了這一步,主帥小屠子感覺可以出麵招降了。


    這些迴鶻兵身板不差,捉迴去就算不能當兵,做苦力挖溝修渠也穩賺不賠。


    至不濟也能做牧奴給……


    呸呸呸,可管不了陰山奚。


    咳,以後該是河西奚?或者涼州奚?


    總之一句話,河西缺人呐。


    自家隊伍打得行雲流水,老馬匪當然是滿心歡喜。


    從辦了這個常捷軍,王義老將軍是多少年苦心經營呐。尤其鄭二跟著李承嗣走一趟夏州,迴來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真是難為他老王與老郭嘍。


    就似自家的娃兒,看他茁壯成長,看他一戰成名,老馬匪豈能不樂開了花。


    陪著小屠子下了高坡,王老將軍哈哈大笑,道:“賊子膽寒矣。”馬鞭揮舞,抖出幾個鞭花劈啪作響,“這才入秋,不若再深入一些?趁胡兒膽喪,向西進剿,便是拿不下刪丹,亦要多擄牛羊牲口。”


    哼哼,大寨主盤算著,努努力將甘州搬空,讓迴鶻崽子好好過個肥年。


    嘿嘿,沒了牛羊馬匹,明年再來,迴鶻崽子敢不走,那就等著亡族滅種吧。


    入河西以來,連戰連捷,之前李承嗣兵敗身死的陰影漸淡。


    對於老馬匪叔叔如此合理的建議,小屠子會心一笑,答曰:“理當如此。”心裏就開始盤算,徹底掃蕩甘州該怎麽安排。


    來在迴鶻軍前不遠,薛霸騰騰騰跑過來。


    隻見這老漢頜下白須盡成赤色,半身血汙,如降龍的尊者,伏虎的羅漢,一抱拳道了聲:“少帥。”


    嘿嘿,薛某人上一迴露臉,怕不要追溯到夜襲定州陣斬王處直那迴?


    多少年前嘍。


    老英雄今日殺得酣暢淋漓,真是快哉快哉!


    三都的都將蔡海江亦至。


    此陣,他是案板,正麵頂住了迴鶻,為二都側擊創造條件。


    顧全大局,老汴兵打得中規中矩,蔡將軍居中穩穩指揮,完成任務,不加戲不減戲。畢竟年紀大了,他沒有薛霸那股上進心。此次西征,老蔡隻是想趁著腿腳靈便再積累些軍功,迴去便好退伍。


    二弟、三弟早已搬到振武軍,全家在朔州城外分了數百畝田產。


    待他退伍,還能再多分配許多。


    不論是選擇迴朔州養老,還是再將產業換來河西,亦或遷往他處……


    比如,幽州?皆由得他挑選。


    小屠子遂與兩位老將一一見禮。


    在尊老愛幼這一點上,小屠子堪稱楷模。


    策馬上前,小屠子圍著迴鶻兵緩行。但見迴鶻兵提刀持槊非常緊張,小屠子停馬,看看左右道:“問問,肯降不肯。”又覺著這麽問太掉價,改口道,“與彼輩說,棄械免死,立功贖罪。


    點一炷香,香盡不降者,盡屠之。”


    小屠子話音一落,立刻就有嗢末、蕃兒狗腿子們高聲將他的仁慈宣揚。


    隨征左右的李思忠悉伽笑嘻嘻搓著髒手,崔論與秦路他們已經跟著唐軍去追殺迴鶻敗兵了。可以想見,之後數日,大軍必定大掠甘州。


    嗢末人前麵損失不小,這把估計能從迴鶻人身上好好迴一把血。


    神情激動的還有邊上鄭全貞將軍。


    嗬嗬,不認識麽?其實就是熱逋論。


    為了六穀蕃的未來,熱逋論也是全不要臉了,死皮賴臉地要認大總管做爹。


    可是老屠子哪肯收他。認了義子,依唐律,將來可是要分家產的。


    他也配!


    但是熱逋論已經全沒了底線,丟掉了操守,鍥而不舍,死去活來,非要取個漢姓為“鄭”,還要起個“鄭全忠”的漢名。


    這還得了?


    這是要搶鄭全忠將軍的買賣呀,好說歹說被人勸下。


    於是熱逋論一把鼻涕一把淚,懇求大總管賜名。老屠子實在卻不過情麵,隻好給他取了“全貞”為名。


    鄭全貞將軍就此新鮮出爐。


    沒臉沒皮的這廝轉頭又要認小屠子做爹,嗯……


    小屠子亦不肯。


    但是鄭全貞將軍的誠意又豈是這樣就能消退的,舔著臉湊在邊上說:“阿爺,還燃什麽香?且看孩兒勸降彼輩。”


    這老小子年長小屠子許多,非要給自己叫爹,還把親閨女、小老婆並族中許多女子送來,你這……


    真是讓小屠子攔都攔他不住。


    大庭廣眾如此肉麻,直叫小屠子嘴角猛抽,一張黑臉愣是憋紅了。


    嘖嘖。


    也不待小屠子允可,鄭全貞將軍便已策馬上前,高叫:“天兵已至,還不早降。”叉手於左頰前,擺個造型,“阿爺仁慈,許你等戴罪立功,討滅甘州逆賊。若有功勳,或能接迴家眷。


    還不速降?”說著舉起右手,比起三根手指,高唿,“爺爺數三個數,欲降,棄械伏地。若不肯降,不死何待!”


    “一!”


    鄭全貞將軍剛剛比了一根手指,便有數人棄械匍匐於地。


    狐假虎威的鄭全貞心下得意。


    這些年,在涼州苦苦求存,他苦啊。


    這番被大唐收編,有了靠山,嗯,鄭全貞將軍越發覺著道路不錯。


    很後悔投降晚了,咳。


    緩了片刻,鄭全貞將軍又加一根手指道:“二!”


    已有更多的迴鶻人開始棄械,但絕大多數仍在猶豫是怎麽迴事?


    道理其實也不複雜。前麵弄死了大唐的夏國公,這陣子又來迴來去做了幾場,都死了人,要說起來仇怨不淺。在河西,這幫迴鶻崽子從來是無信無義,此刻他們以己度人,哪敢就信唐人不會秋後算賬?


    這就弄得鄭全貞有些尷尬。


    眼看前麵烏泱泱還有一片不肯屈服的混蛋,鄭全貞咬一咬牙,硬著頭皮準備賭一把,高喝一聲道:“還不速降,欲取死耶?”


    身後小弟們都很給力,此刻也跟著高唿起來。


    “還不速降!”


    再說心有猶疑,再說心中不甘,終究是形勢比人強。


    麵對大唐鐵騎,麵對這鐵甲槍林,威嚇之下,終於又有人棄械。


    這次勢頭不錯。一通傳幫帶,迴鶻兵陸續丟了器械,跪服於地。


    鄭全貞將軍懸在嗓子眼的一顆心也算是漸漸安生。他兩根手指高舉,等著眾迴鶻跪下差不多了,這才將第三根手指緩緩伸出,準備結束今天的表演。


    異變陡生!


    忽有幾個迴鶻崽子,不知是緊張過度還是誠心求死?總之不知怎的,竟就舉弓來射。


    唐軍本來都很認真,但是眼看迴鶻大部已經跪地投降,大局已定,許多人也就不免鬆懈,紛紛指指點點,在那嘻嘻哈哈。


    胡兒嘛,不就是這個德行?


    從山北一路走過來,見得多了。


    甚至有人都在議論怎麽繼續追擊敗兵,擴大戰果,探討怎麽擄掠甘州了。


    變故突起,鄭全貞下意識滾鞍落馬躲箭。


    邊上小屠子反應迅速,亦立刻低頭避讓。


    也不知是道德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卻不意偏偏有那麽一支羽箭刁鑽,“嗖”地一聲,中了小屠子的麵門,直接將人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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