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


    瘋了麽才要戰。


    打肯定是打不過地。在城頭孫超就看得明白,所以下定決心出來談。


    孫超本來是想先賣個慘,倒倒苦水,後麵才好講條件。當然,落淚確是真情流露,不是虛心假意。話才一半就被打斷,小孫頓時無辭,愣怔地抬頭看著這位鬢發微霜的老將。


    鄭大總管確實是鬢發微霜嘍。


    記得當年山北往事。


    朝廷之有負於武人,曆來令人唏噓。


    當年為了站穩山北,譚家叔侄雖為國戍邊幾十年,最後卻落個沒下場,此事在鄭哥兒心中埋藏許久。眼前這孫超,既然他們已經有心歸降,大總管就不想他們再步了譚家的後塵。


    鄭大總管道:“往事不論,隻說今朝。城中各軍將官吏某可量才錄用,給爾等一個時辰出城棄械。欲從軍者,某亦量才取用,一視同仁。


    去吧,切勿自誤。”


    給兒子使個眼色,小屠子會意,領人就走。


    孫超都出來了還在發暈,怎麽著,這就說完了?小爺我可還沒有開條件呢,這迴去我怎麽交代。看看小屠子形象與老黑十分已有九分肖似,忙扯了他手,又拉下苦臉央道:“這位將軍怎麽稱唿?”


    小屠子時年三十有七,眼看是四張的人了,在軍中曆練多年,各項技能點滿,也是個五邊形選手。抖抖肥膘,小屠子就給這位孫將軍布道。“我是哪個不打緊,孫將軍如何抉擇才要緊。


    我軍初來乍到,人生地疏,正需孫將軍這等英雄相助。


    你放心,大總管對自家兄弟最是仁義。你這涼州要啥沒啥,窮得喝風,還有什麽舍不下?良禽擇木而棲,識時務者為俊傑嘛。”


    言罷再不多說,小屠子果斷令人將孫超等人送出大陣。


    看走遠兩步,孫超又捉住帶路的一將身長七尺十分偉岸。狠狠心,孫超將袖口摸出兩顆寶石悄悄塞在這將手中,道:“敢問方才這位是?”


    這帶路的正是王可,道:“那是代國公世子。”


    “哦。”孫超又道,“那兄弟是?”


    將手中的寶石捏捏,王可好心提醒道,“王可,河東人。”此處已經走出了軍陣,他也不再多言,向孫超一拱手,令其自去。


    待迴轉,王可將這孫超的言語稟報,又將兩顆寶石要交出。小屠子哈哈一樂,將兩塊破石頭推迴在王可懷裏,道一聲:“你自留著吧。”


    便來向老父親稟報,不提。


    卻說孫超滿懷心事向迴走,邊上跟著的一將道:“將軍,這如何是好?”


    這將名喚拓跋承謙,出於河西黨項拓跋家,是孫超的左膀右臂。


    臨行前,孫超還琢磨著自己如此誠意,好歹能談些好處迴來,此刻這個局麵實在是出乎意料,也是很讓孫將軍難做。


    人家客氣倒是真客氣,狠也是真狠啊,真應了人狠話不多的古訓。


    迴程孫超走得極慢,一路苦思迴去怎麽交代。可惜畢竟路短,又是乘馬,不多時就返迴了城內。


    城中老少早已等得心焦,紛紛下來迎他,嘰嘰喳喳要問對麵開了什麽條件。


    兩手空空的孫超被吵得心中一陣煩亂,真想瞎編兩句應付過去,又感覺瞎編條件肯定不行,糊弄又不好糊弄……


    幹脆把心一橫,攤開兩手道:“大總管說了,開城迎王師,城中將校原職留用,另有賞賜若幹。若負隅頑抗……


    他故意停住不說,卻拿眼來看拓跋承謙。


    這黨項羌聽得心驚,這就是謊報軍情啊。


    麵對城中的老少相親,拓跋承謙十分糾結,但是他也明白孫超的用意與苦心。


    鄆州兵,有骨氣呀。


    歸義軍想讓他們低頭,低了麽?


    靈武韓家想讓他們低頭,低了麽?


    還有城外的那些嗢末、蕃賊,哪個不在打涼州的主意,成了麽?


    照這麽個尿性,想讓他們趕緊出城迎王師隻怕不易。


    摸著良心說,真要談,拓跋承謙都不敢相信能談出啥好結果。


    咳,為了鄉親們著想,青年黨項拓跋承謙也把心一黑,義正言辭道:“城外嗢末、南山諸蕃向不恭順,引唐軍掃了彼輩,這涼州,我軍說話才有分量。”


    小夥子到底是沒敢直接跟著孫超瞎編,而是說了這一句很有道理的話。


    借刀殺人,借力打力,這可是國朝武夫的拿手好戲。一句話,居然就說到了許多人的心坎裏去,連左右為難的孫超都不禁暗暗為這手下的機警連連點讚。


    小半個時辰後,近千鄆兵魚貫出城。


    曬了大半日的鄭大總管見狀,當真欣喜。


    他這隻猛龍要過江,最好還得有地頭蛇領路。畢竟,他可沒有十萬大軍鎮場子,也沒有太多時間在這邊瞎折騰。可是鄆兵要投降,鄭大總管又有點擔心這幫混蛋反悔,更擔心這幫混蛋是詐降……


    總算對麵的鄆兵源源不斷出城,尤其最後看看城頭上也沒什麽人影……


    嗯,看樣子不像是別有圖謀。


    大總管耐著性子看看出來差不多,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漸漸落迴懷中。


    然後,鄭大總管就感覺胸中有股豪情開始萬丈,腦海裏更是飄起大李子曾經唱過的一首小詞。


    老夫聊發少年狂。


    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


    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


    鬢微霜,又何妨?


    持節幽燕,何日遣馮唐?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哈哈,鬢微霜,又何妨?


    伴隨大李子躊躇滿誌的身影浮上腦海,鄭大總管一把扯開領口,露出半扇黝黑的護心毛。


    嘿嘿,酒酣胸膽尚開張。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眼看涼州到手,鄭大總管洶潮逐漸澎湃,大旗一揮,兩翼騎兵奔出,轉眼就將這近千鄆兵圍了個鐵桶一般。


    ……


    卻說涼州城裏的鄆兵們歡歡樂樂出門來,卻看對麵不講武德將自己圍了,頓時就有點慌神,以為唐軍要下黑手。


    黑了心肝呀這是。


    好歹也是大唐經製之軍出身,鄆兵也迅速將槍口衝外,圍了個圓陣意圖自保。甭管有用沒用,先把基本戰術動作到位再說。


    人群中的孫超生怕真的玩砸了,忙大聲唿和兄弟們別慌,留下拓跋承謙安撫軍心,自己果斷單騎離陣,來與老屠子說項。


    鄭大總管當然也不是真要下黑手,隻是為了避免意外做了幾套預案。


    畢竟,站穩涼州,關係重大啊。


    所以,剛才一激動……


    發現浪過了頭,看出了情況不對,鄭大總管忙令兄弟們不要輕舉妄動。


    待孫超過來,老屠子倒打一耙,黑著臉道:“這是怎麽?”


    孫超心裏罵娘,出城前可是通過氣的呀。你老黑這樣搞,是何居心呐。


    可是人在矮簷下,孫超哪有勇氣與鄭大總管掰扯,他隻怕害了大夥兒性命,忙老老實實將他與拓跋承謙擅自做的承諾一股腦說了,末了道:“涼州兵艱難求活數十載,戒心極重。


    大總管,我等無意對抗天兵。


    情急之下,為城中數千性命,隻得出此下策,大總管萬千息怒。”


    剛剛使者也沒說這些條件啊。


    允?


    不允?


    鄭大總管也弄不清這孫超的真心,也懶得去猜。迅速權衡了利弊,鼻間粗氣唿出幾口,老屠子扭頭對老鐵匠道:“哥哥,你去勸一勸吧。”


    這些年,老鐵匠常在鎮中看家,此次西征也多是老馬匪在忙,他這路走得愜意。此時被妹婿點了將,張順舉便馳馬而出,領著孫超來在軍前。


    老鐵匠看看身邊的孫超,望一望對麵緊張惶恐的鄆兵,又迴頭望一望自家的好妹婿,有那麽一片刻,才緩緩說道:“王師西討,恢複河隴。爾等獻城有功,自有厚賞。


    棄械,全軍就地整編。


    勿得亂動,害了卿卿性命。”


    他每說一句,便有侍衛高聲傳播,務必令每人聽清。


    孫超也在忙幫腔道:“速速棄械,接受整編。”


    一直在穩定軍心的拓跋承謙等人見狀,立刻將帶頭腰間佩刀往地一丟,率先投降打個樣。


    本來就是敵眾我寡,涼州兵隻是遇著突發事件應激反應。


    城都出了,難道真要雞蛋碰石頭麽?


    軍士們互相張望,踟躕片刻,終於紛紛效法,刀槍劍戟丟了一地。


    老鐵匠向跟來的老郭打個眼神,郭教練立刻分派人手上前,先收了兵刃甲仗,然後令人將這些鄆兵分隊領走,消除隱患。


    不片刻,場麵已經幹幹淨淨。


    鄭大總管抖擻精神再次黑手一揮,高聲道:“入城。”


    ……


    唐軍進入涼州城,消息當天就傳到了嗢末部裏。


    悉伽等人繼續愁容不展。


    六穀蕃躲了,鄆兵降了,這涼州地麵不就把他們嗢末顯出來了麽。


    乞祿道:“是否跟迴鶻人再說說?”


    崔論道:“說啥?”兩個字就把右將軍乞祿懟得夠嗆。


    魯論嘴巴張張想說點什麽,又覺著自己不配,終究是一言未發坐迴去了。


    悉伽道:“聚兵如何?”


    “龍家,迴鶻,土渾,諸蕃,皆有出人,唯獨六穀部躲了。”乞祿斜了一眼崔論,道,“之前便該扣下熱逋論,令其出兵。唐軍遠來,區區萬餘人,我等集兵四五萬眾,有何所懼。


    咳,少了穀中諸蕃,畢竟有些局促。”


    為甚要看一眼崔論?因為之前熱逋論肯來,是崔論做的擔保與交通。


    那為甚是崔論做擔保與交通?因為那年入貢是時任的崔論和熱逋論一起去的,兩家比較信任。


    後來乞祿提出綁下熱逋論做肉票,逼穀中諸蕃出兵,崔論死活攔著不肯。


    對於唐軍的戰力,誰都不會小覷。


    大唐王師是多年不在河西,但是,歸義軍畢竟曾經橫行。沙州歸義軍主力區區萬餘,愣是能長期壓得諸蕃難以抬頭。實話說,若非李唐朝廷不遺餘力地拆台,這涼州怕不早是歸義軍的地盤了。


    之前在刪丹城下,嗢末亦曾與唐軍交戰……


    此次唐軍盛容,嗢末探子也都見到,怕打不過,又好像不得不打,這個抉擇就尤其不易。所以,他們才想拉了穀中諸蕃一起幹呀。


    乞祿這話崔論就很不愛聽,爺爺作保人家才肯來。綁了人做肉票啥意思?要打爺爺的臉麽?本欲反唇相譏,卻被悉伽插話打斷:“三萬人,打唐軍萬餘。幹不幹,說句話吧。”


    乞祿拳頭緊攥,牙根狠咬,道了一聲:“幹。”


    哎呀我去。


    悉伽有點麻,他問幹不幹,隻是想轉移一下話題,免得自己人又吵起來。爺爺並不是想打呀。


    非常後悔這話頭起錯了。


    上次在甘州這老小子沒去麽?集兵是為了嚇阻唐人,並非真的要打好吧。


    按悉伽的想法,在這個問題上,長點心的態度都應該一致,畢竟都不瞎對吧。瞪大了雙眼看向乞祿,是誰給了你勇氣?


    乞祿迴望悉伽一眼,道:“涼州是嗢末之涼州。城中鄆兵,我等是看他可憐,未予剿滅。如今來了援兵,這些老兵必會引為靠山,與我爭個雄長。


    一山不容二虎。


    早打晚打,早晚要打。


    不若趁其立足不穩,痛擊之。


    崔論與六穀蕃相厚,可與之相約,東西夾擊,必能大破唐兒。”


    崔論心說,你這老貨剛剛還要對人下黑手,這又要老子去勾兌?還要臉不要臉。不過念在現下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暫時不予計較了吧。亦道:“可由彼等斷其糧道歸路,待其軍心不穩,一鼓而破之可也。”


    魯論感覺此處應該發言了,叫道:“鄆兵亦非善類。當初涼州乏食,歸義軍給了許多錢糧,還不是將歸義軍擠走。


    此等忘恩負義之徒,與唐軍便能親密無間了?


    笑話。”


    麵對場中眾人叫囂,悉伽都傻了。


    這幫家夥居然真要要打,是認真的麽?


    為什麽放著涼州城裏的鄆兵不打?首先那是唐朝的官兵。畢竟,唐朝在西邊今天撤了,明天又打迴來,來來迴迴折騰好幾次,誰能說得準還會不會來。哪怕大唐沒了改大梁,難道梁軍就不會某一天殺過來麽?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嘛。


    其次,嗢末在西在北,六穀蕃在東在南,涼州正好在中間。那城放誰手裏對方都不樂意,不如留下鄆兵正好做個緩衝。


    至於哪個理由更要緊,這都不重要,但肯定跟嗢末的好心沾不上邊。


    別說大唐王師了,早些年張義潮領著歸義軍過來,嗢末就碰不過。後來張淮深又來,還是碰不過。怎麽著,這就覺著自己行了?涼州鄆兵是又少又窮,可以不放在眼裏,這新來的唐軍難道也不當迴事麽?


    至於六穀蕃的配合嘛……


    兩邊仇殺幾十年,雖然目前有共抗強敵的需求。


    但是,就不會有人想要借力打力插對方一刀麽?


    比如他就在打這個主意嘛。


    為啥一直不著急動手,因為悉伽不是想對唐軍動手,而是欲對六穀部動手。他心中計劃,最好是跟唐軍麵上服個軟,然後領著唐軍去削六穀蕃。


    別以為不可能。


    中原皇帝不都是這樣麽?


    磕個頭,認個小,說說漂亮話捧高一點,就能換來諸多好處。這可是他們在李唐天子與朱梁身上反複印證過的真理。


    嗢末,那可是天寶遺民,妥妥的炎黃子孫,如假包換。是朝廷棄我不顧,負我良多,抱抱大腿要點補償不應該麽?當初張義潮領著歸義軍來勢洶洶,嗢末打不過就向朝廷磕頭,然後朝廷開始奶嗢末,直至將歸義軍趕走。


    這就是成功經驗。


    此來唐軍與歸義軍固然不同,但是,據說他們人手有限,遠征必不能久。說不定就是奔著財貨來地。


    難道,大唐還真有什麽誌存高遠的將軍麽?


    再說,這個什麽鬼大唐到底是個什麽玩意,誰弄得明白。


    咳,管他那多,都是華夏子孫,合夥宰了穀中諸蕃過肥年不好麽,皆大歡喜嘛。奈何這些家夥居然信心如此爆棚,要對唐軍下手?


    悉伽雖覺不妥,亦深知此時絕對不能出頭反對。


    什麽叫做眾意難違?


    悉伽還在糾結,帳內就已經自我高潮嗨翻了。


    “如此說定。”


    “崔論,抓緊與六穀蕃聯絡,相約出兵。”


    “放心。彼等早已集軍,萬餘精兵隨時斬斷唐軍後路。”


    “幹!”


    “定了。”


    丟,什麽跟什麽,怎麽就定了?


    ……


    “孫超,我入你祖宗。”


    “說清楚,你入誰家祖宗?”


    “孫哥,錯了錯了。”


    涼州城裏此時也是一片鬼哭狼嚎。


    誰想到孫超將軍能夠如此大義滅親呢。


    近千鄆兵後裔被大總管幹淨利落地繳械,打散,重編。除了孫超等少數青壯,一股腦丟給十三郎收攏。


    史將軍很不樂意,爺爺成了什麽?垃圾站麽。


    鄆兵,這可都是很有河朔遺風的好人呐。


    十三郎不願意,耆老們還不幹呢。


    苦挨幾十年保住的涼州城,這就易主了?


    那這幾十年的堅持算什麽?


    老兵們倚老賣老地跑來行營,也不敢衝著大總管,就專門罵孫超,就當著大總管的麵唾沫星子橫飛,都飛到老屠子臉上了。


    終於老屠子心煩火起,猛落一掌,砸塌了案幾,唬得幾個老貨住口。


    “反了天了。”揮揮手命人將他們趕緊拖走,鄭大總管對孫超問道,“嗢末,敢不敢來?”最好是嗢末打上門,就省了大總管的奔波之苦。


    此次涼州之事,孫超以其精彩絕豔的表現,贏得了鄭大總管欣賞,決定將他帶在身邊。如今給個巡官頭銜,做了行營顧問。


    鄭大總管還是說話算話的,對孫超不算苛待,對鄆兵兄弟也很厚道。身強力壯可以繼續當兵的,待遇一視同仁並不歧視,老弱病殘也都給安置。


    等掃了諸蕃,蕃婆子、奴隸,乃至牛羊牲口,什麽都可以有。


    隻要好好幹。


    不枉老孫背了這個罵名呐。


    孫超也是被罵的沒奈何,此刻總算耳根子清淨,道:“嗢末狡猾,若彼來,必與穀中諸蕃相勾結,又或者與甘州迴鶻沆瀣一氣。若無強援,恐不肯來。”心曰,跟了大總管,這是跟對了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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