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甘涼諸蕃,老馬匪也算不少做了功課,聞說,奇道:“這嗢末與迴鶻相勾結也說得通。隻是這六穀蕃,我聽說他兩家相互攻殺,結仇甚深呐。”


    做慣了山大王的王大寨主經驗豐富。可別說什麽相逢一笑泯恩仇,更別提什麽摒棄前嫌共禦強敵的鬼話。似嗢末與六穀蕃這類的選手,能尿到一個壺裏去那才是見了鬼。


    孫超道:“王公。嗢末與六穀蕃結仇多年不假,但是誰也奈何不了誰。這十來年已鮮少大打出手,便是偶有爭執,也死傷有限。關係緩和不少。


    十年前,嗢末先遣使往偽梁討得不少好處。六穀蕃後來也要去,還是蕃酋熱逋論親去,與他隨行者便是嗢末崔部土豪。”


    “如此說,也說得通。”大寨主心中不完全認可,但是也不好隨便否定。畢竟,他從朔方聽說的消息總要隔著一層,不比孫超這個土豹子知道的詳細。“那這兩家有多少實力?”


    作為此次西討的參謀長,老馬匪自覺肩負重任。奈何這河西之地,他知之不詳,哪怕李老三、李承嗣等各方各麵都提供了許多信息,但是這地方他沒來過,心裏就很沒底。


    對於這些蕃賊的戰鬥力,大寨主尤其不敢掉以輕心。


    都說李承嗣是浪過了頭中的流矢,但是否有一種可能,確實打得很辛苦呢?


    這河西,與山北畢竟不同吧。


    孫超這些年也不白給,道:“涼州左近,嗢末或有十餘萬口,集兵二萬不難。


    穀中諸蕃或亦有十餘萬口,較嗢末未少,拉出萬把丁壯甚易。


    另有土渾、黨項、迴鶻、焉耆等部,不服於此,便歸於彼,亦有數萬口。”


    “這就是三四十萬人口。十丁抽一,可得三四萬人。”老馬匪估算道。


    其實蕃部搞極限征兵,十幾歲以上六十以下男丁全部拉上,還能再翻上一番多也能夠。但是那就完全沒有戰鬥力,因此不在老馬匪的計劃之中。


    甚至於是十丁抽一也是料敵從寬的。


    鄭大總管道:“三四萬人,嗯。”感覺問題不大。


    涼州,尚有姑臧縣城、倉城以及前朝的宮城完好。鄭大總管的萬餘大軍倒是擺得開,畢竟,是駐紮過赤水軍的河西雄城嘛。比較麻煩是糧食有限。城中鄆兵本來就窮,能有多少積蓄?


    行營隨身攜帶的糧食也消耗過半。


    六穀部跑得快,沒抄掠到什麽牛羊,很吃虧啊。


    鄭大總管現在就剩十天的糧,將城中積蓄敲骨吸髓,還能多撐一段。


    六穀蕃藏在山裏,隨時能出來在補給線上搞一下子,這讓人十分不爽。


    斥候來報,似乎北麵的休屠澤有許多嗢末部落。


    是直接大兵掃蕩休屠澤的牛羊?


    還是派兵迴去接一批給養過來?


    這是一個問題。


    踟躕再三,鄭大總管道:“讓十三郎迴去運糧何如?”


    孫超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以為隻是在探討運糧,史懷先已經竄了,怒道:“鄭哥兒,欺人太甚了啊。”


    小屠子抓抓胖臉,勸說道:“十三叔,你管著輜重,運糧不該你去怎麽?”


    孫超心說不錯,運糧是該你去呀。


    史懷仙將軍道:“說好了爺爺這次要陣前立功,這誘敵之事,絕計不幹。”小孫這才反應過味兒來,大總管是要用輜重引誘六穀蕃進坑啊。


    這倒是個妙策,肯定上當。


    十三郎今次態度堅決,道:“鄆兵才分過來,哪裏能成。”


    這一路史將軍發現,這些黨項羌實在不錯,做遊騎則騎射精熟,做突騎也不拉胯。史將軍窩囊了多年,就尋思著以魏兵甲騎為主,黨項羌為輔,重生的銀鞍都定能大有作為,哪裏還肯再去做誘敵這樣沒品的勾當。


    再說,剛剛補進來的這幫鄆兵在身邊,是人是鬼都不清楚,別弄個不好誘敵變成真潰敗,那還混不混了。


    還怎麽行走江湖。


    看他如此堅決,鄭大總管也沒轍。好歹是親戚,不可欺人過甚啊。


    很少說話的郭屠子開口了,道:“先剿了休屠澤再說。”


    對於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同誌,十三郎表示十分認可,忙說:“對嘛。哪有迴頭就食之理。嗢末在北,蕃賊在南,剿了休屠澤,嗢末來戰則彼力分,正是分而治之。若不來,便抄掠各部吃個痛快。


    那蕃賊且讓他在山裏等著,待收拾了嗢末再迴軍擊之。


    此兵法所以製敵而不製於敵者。”


    老馬匪兩手一拍,道:“可。”


    鄭大總管遂手指在地圖上找到涼州,一路向北找到兩個湖泊。


    左曰休屠澤,右曰白亭海。


    狗頭軍師張澤冒頭出來,為鄭大總管解惑道:“此地北去涼州四五百裏,有馬城河相連,一路水草豐美。據傳,曾為匈奴休屠王駐地,固有休屠澤之稱。國朝曾有白亭守捉在此,控涼州北境要路。


    騎軍突襲,一二日可至。”


    這老小子也來刷劇情,鄭大總管哂笑道:“怎麽,張書記亦以為是?”


    張澤恭敬答曰:“正是。蕃賊勾連嗢末與否俱是我等揣測。


    若彼不來,不免空耗錢糧苦等。


    若彼果有勾結,我軍又易為其兩麵夾逼。


    不若北進打一打看。”


    鄭大總管於是定策北進休屠澤。


    六月初七。


    唐軍北出。


    前軍由五百毅勇都、忠勇都一千五百騎並銀鞍都一千,共計三千騎。


    脫離大隊,前軍一日夜行軍五百裏,豬突猛進,六月初八就殺到休屠澤附近。


    嗢末主力已經南下集結,部中盡是婦孺老弱,三千精銳唐軍那還不樂到飛起。出手就圈了牛羊牲口數十萬頭,隻是有點牛刀殺雞,用力過猛。


    唐軍主力緩緩而行一點不急,斥候已偵知嗢末主力就在西邊百十裏處。


    草原牧民應付中原武夫,主打一個“跑”字。仗著馬多地頭熟,把漢軍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可是嗢末就很尷尬。河西之地不是北邊的大草原,牧場就這麽幾個,沒甚迴旋餘地。


    而且唐軍馬也不缺,這就非常尷尬。


    得知休屠澤被偷,本來還在等待六穀蕃人迴信兒的嗢末人坐不住了,盡發大軍三萬,來找唐軍拚命。


    不拚不行啦。


    六月初十日。


    就在姑臧城以北近百裏處,嗢末大軍終於與唐軍相遇。


    鄭大總管等的就是這一刻。


    難道他還真要把上萬大軍開到休屠澤轉一圈麽?


    來迴上千裏地何必呢。


    在馬城河西岸,唐軍麵西背水而陣。


    中軍是常捷軍一都四千人。居前是二營的四百陌刀手兼弩手,五十人一隊為一小陣,左右相隔十步橫列,共計八陣。


    每小陣隊頭居前,棋手並護旗手共三人列於其後,之後是戰兵四十五人列五排橫陣,分別為七人、八人、九人、十人、十一人,前後錯落而立。最後是副隊頭壓陣。


    第二排是三營刀盾手兼長弓手,列陣一如二營。


    第三、四排是一營的重甲步槊手。每小陣十陣橫列為一排,前後兩排,共計小陣二十,戰兵一千。


    在步陣兩側,是本都配置的騎兵。


    左側,是四營的一百具裝甲騎,以五十騎為一鋒矢陣,左右二列兩陣。其後為五營的二百甲騎,橫列四陣,再後是六營的二百遊騎。


    右側,亦是四營的一百具裝甲騎,以五十騎為一鋒矢陣,左右二列兩陣。其後為五營的二百甲騎,橫列四陣,再後是六營的二百遊騎。


    最後是一都的一千二百輔兵,亦以五十人一陣,共二十四陣,橫列兩排。


    一都之左是二都二千八百人,其右是三都二千八百人。皆以五十人為一小陣,成陣與中軍相似,隻是人數略少。橫山軍二千,又在右側三都之右。


    萬勝營及忠武都共計千騎,在橫山軍之右翼。


    河西黨項蕃騎等二千,在左側二都之左翼。


    毅勇都遊騎七百在周圍遊弋警戒,往來傳訊。


    雄兵一萬五千,如此列成南北約三裏多寬的單薄大陣。


    麵對如此唐軍,悉伽看看自家這小三萬人,很有種自慚形穢之感。


    對麵是紅的裳黑的甲,長槊如林。


    自己這邊呢?有掛劄甲的,有套鎖甲的,更多的是皮袍子裹著皮袍子,分明就是叫花子。他們看不起涼州城裏的鄆兵,可是到了大唐天兵麵前,自己又何嚐不是田舍漢、鄉巴佬?


    但是來都來了,不打一架,怕是走不脫吧?


    你看看自己這邊如同散兵遊勇般的隊伍,站在這裏,有擦汗的,有扇風的,恨不能都有坐地休息的。再對麵唐兵軍容鼎盛,過萬大軍如一人般,安靜肅立,井然有序。


    尤其那立在對麵的一陣陣精騎……


    嘶。


    六月的河西,尚未至酷烈之時。而且此刻隻是清晨,涼風習習風景宜人。怎奈何悉伽額頭的汗珠是不住地流淌,擦都擦不幹淨。


    邊上幾個老混蛋湊過來,臉色也都不大好看,誰也不瞎嘛畢竟。


    “杜論。”乞祿臉皮有點紅,不過他本來就是高原紅,也看不出來是羞臊的臉紅,還是本來就紅,“下麵怎麽搞?”


    去中原他沒去,上次甘州也沒去,正經的唐軍沒見過。在他心底裏,其實一直是將唐軍跟涼州城裏的那些窮酸當作一迴事的。所以,今天這個場麵,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悉伽心底轉過許多念頭。


    自吐蕃崩潰以來,河西的戰爭其實跟大規模械鬥也差球不多,與百年前大唐、吐蕃的國戰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也正因於此,區區萬多兵馬的沙洲歸義軍,才能一度橫行河西多年。


    所以,這種陣而戰之的事情,對悉伽來說也是個新課題。


    之前跟六穀蕃或其他各部族爭鬥,大多就是仗著嗢末人多兵多推過去。反正都是菜雞,人多敢拚就夠用。六穀蕃人少,有時候還會挖個坑打個悶棍,可是說到底還是散兵遊勇瞎胡鬧。


    今天這個局麵,悉伽就很拿不穩。


    全軍壓上一波流?至少看起來,己方的人數優勢好像也就有限啊。


    反複權衡之下,悉伽不大確定地說道:“蘇論,我看唐軍左右兩陣稍稍單薄,不如擇其一翼擊之?”


    蘇論,是乞祿自封的吐蕃官銜,反正吐蕃就完蛋了,各家頭人都是自己給自己臉上貼金。蘇論乞祿聞言就很糾結,主動進攻唐軍麽?誰上?看看崔論、魯論等等各家頭人,好像誰都不想當這個冤大頭。


    乞祿有點抓狂,幾萬人就被人家嚇得不敢動手了?這還怎麽打。


    嗢末在觀察唐軍,大總管這邊也在觀察嗢末。


    小屠子如今學業有成,鄭大總管不禁教導起草原兒子。


    列陣片刻,看看對麵嗢末沒個動靜,老屠子以馬鞭虛點說:“嗢末膽怯了。”


    鄭虎哥大點其頭,道:“可不。休屠澤被大兄抄了,兩軍在此碰上,彼輩人還多卻不來打,如此猶猶豫豫,必是慫了。”其實草原兒子的部落械鬥經驗也是非常豐富,對草原人的心態把握得相當精確。


    鄭大總管今天是立在陣右,就待在左龍虎軍這千多騎裏。


    中軍交給了老鐵匠與老馬匪去折騰。


    年紀大了,仗是打一場少一場了。老兄弟們出來一趟不容易,都過過癮,別留遺憾,自己在現場多影響少兄弟們發揮。本來他今天都不想來,怎奈何老弟兄們不同意。


    “去,看看中軍是甚打算。不許多話,不許幹擾指揮。”老大領著三千騎在休屠澤搞事,這小子野路子出身,去跟著內兄他們學學,總有好處。


    草原兒子唱個喏跑來中軍,正聽到幾個老貨也在指指點點。


    老馬匪王義將軍道:“陣容散亂,人雖眾,不難破也。”


    自獨領了常捷軍,王義可從沒有懈怠消沉。經曆過一次再創業的老油條了,知道自己沒有三次創業的機會,治理軍隊十分認真。讀書學習積極上進,在陰山南北拿小妖怪們刷經驗練級,工作認真積極,自覺已經脫胎換骨更上層樓。


    嘿嘿,對麵明明人多,但是陣線展開反而不如己方寬闊。


    從前老馬匪可弄不清這些,如今麽,一看就知道對方的軍隊不行。


    欠練。


    隻有最精銳的步軍才能充分展開,而充分展開,就意味著同等兵力下,接敵的戰兵更多,意味著同等兵力下,可以玩出更多的花樣。


    至於軍容不整,裝備拉稀,這都可以向後放放了。


    當然,嗢末也確實是軍容不整,裝備拉稀。


    在常捷軍的成長方麵,郭教練同樣投入了許多心血。


    這些年老鄭在外麵開拓,他們這些老兄弟就在鎮裏折騰。


    郭教練從幽州弄來了許多教材與教官,又加入許多自己或者毅勇軍的經驗總結。各種戰法,陣法,通過常捷軍、振武軍試驗、檢驗。教練軍的畢業生,亦有許多就在常捷軍、振武軍見習、任職。


    不過,振武軍那片地方沒什麽有分量的妖怪,像今天這樣規模的大戰,常捷軍其實也很難得。郭教練亦很躍躍欲試,想看看自己的心血究竟怎樣。便道:“既已如此,便看兒郎破賊吧。”


    邊上張鐵匠聞言,與幾個老兄弟相互對望,微笑頷首,道:“王郎,下令吧!”此次張順舉掛了個行營長史軍銜,然而今天他決定讓老馬匪表演。


    老鐵匠就是這麽豁達。


    王義將軍略微有些激動,在掌心啐下兩口唾沫,搓搓黑手,高聲道:“傳令,二都出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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