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


    靈州,或稱靈武。


    鄭守義是隴右道行軍大總管。


    魏東城是副大總管,新任靈武節度使即朔方節度使。


    行軍大總管,常見於唐初,為戰區軍政最高長官,軍政一把抓,權力極大。似李衛公、侯君集、蘇定方、薛仁貴薛禮等出征,都是掛某某道行軍大總管。


    但行軍大總管是臨時差遣,有事則設,事罷則撤。後來邊疆情況變化,臨時派遣的行軍大總管不能有效應對戰事,遂逐步讓位於常設的節度使。


    多說一句,大唐的這個道,比較玄幻。


    初見於貞觀年間。


    為什麽說他玄幻?


    比如河北道吧,塞內部分比較清晰,大概就是後世河北省這一片,但是塞外部分就比較虎。反正按大唐的話說,整個東北,直到後世的外興安嶺,都是河北道的地盤。


    又比如這個隴右道,東頭這邊,主要是後世甘肅、寧夏一帶,但是向西是個大開口,整個後世的新疆,外加西藏一部、外蒙一部以及,怎麽說的,以及向西幾乎整個中亞,都是隴右道。


    實際管得細不細先不說,反正按大唐的法理,那就都是大唐的地盤。


    大唐二次開國,李樞密重新啟用這個官職,鄭守義也算是複古了一把。


    當然,如今鄭守義這個隴右道行軍大總管還比較虛,法理上的隴右道,比如涼州、鄯州都跟他沒關係,反正靈武是關內道的地盤也沒啥好說的。


    至於最後能不能坐實,就看鄭大總管的手段了。


    為了打河西,李老三這算是下了血本。


    李承嗣這把栽得跟頭大呀,不但把自己送走,起家的本錢也賠個底掉。


    右神武軍的前身是懷遠軍,主力為幽燕男兒、山北子弟構成,是李承嗣幾十年篩選所得的精英。一戰折損大半,這可不是補些人手就能恢複的。


    元氣大傷,右神武軍能否東山再起,也看努力也看命了。


    來前,李老三曾提出讓右神武軍迴幽州整訓補充,然後去山北待兩年養一養。軍士家眷大多還在幽州,有些就在山北,重新補充幽燕兒郎、山北子弟,再感受一下家的溫暖,說不定就還能行。


    一支強軍,唐王也不想給他廢了。


    鄭守義大總管則別有計較,想看看能否挑些可用之才,奶自己一口。


    唐王也不攔他,隻說讓鄭大總管親自看過再定。


    等真見了李有銀等人,鄭大總管登時就死了這條心。


    從這些老兵的眼神裏,老屠子看到這幫孫子還有驕傲,並非能夠輕易拿捏。尤其上上下下的那種防備與警惕,就明目張膽地把他鄭某人當賊防,實在是讓人十分無語。


    真是李承嗣的好兵啊。


    那就滾迴幽州去吧,還能省點糧食。


    那就滾迴去罷,看李老三怎麽收拾你們。


    其實用腳趾甲想也知道,無非兩條路。


    若肯聽話,補充了人員,休整整訓一番,就調到中原前線親自帶一帶,這就成了他李老三的人。


    若不肯聽話,那就軍號保留,人則直接拆散了算。徹底洗一遍,這就還是他李老三的人。


    都是兵頭,是不知道誰啊。


    右神武軍很果決,得令後隻五天就打包完畢上馬走人,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鄭大總管立在城頭,目送將士行遠,暗歎,可惜了李承嗣帶的好兵。


    嘖嘖,孤軍轉戰數千裏,在主將身死的情況下還能退迴來……


    哪怕是殘兵,那也難能可貴了。


    可惜,終究是有緣無份呐。


    可恨爺爺還不是樞密使啊!


    ……


    靈州有塞上江南之稱,漢、唐以來,中央都在這裏落力經營。治下所開灌渠四通八達,盛時產糧可活百萬人口。


    天寶末年,李亨那個草包能鹹魚翻身,靈武出力不小。


    可惜,凋零已久。


    魏東城抵達時,靈州六縣膏腴之地在籍僅區區六七萬口。


    幸虧水利底子好,地力足,今年得粟、麥、稻及雜糧二百餘萬石,官倉收糧近九十萬石。新糧入庫,又有後方轉運所得,倉儲也算豐足。


    不過,如今來了三萬大軍,人吃馬嚼的就很緊巴。


    為了明春能夠動兵,還得繼續運糧不停。


    糧!


    糧!


    糧!


    命相連呐。


    既然魏東城是靈武的節度使,這些雜事鄭大總管全都推個幹淨。


    整頓練兵這些事務,也都有老兄弟帶著兒郎們幹。


    於是老屠子借口安排出征諸事跑來天德軍。


    運糧?嘿嘿也不必都運到靈州,亦可在天德軍囤積部分。


    此次西征,到底是走哪條路,鄭大總管其實還沒拿定主意。這事兒跟魏東城說不著,他得跟宋節度聊一聊。


    然後可以再借口視察畜牲馬匹,去中城會一會薩仁那過年。


    完美。


    十月末,寒風唿嘯,草木枯黃,一片蕭瑟之感。但是鄭大總管駕到,宋節度不畏風霜不畏雨雪,依舊是出迎十餘裏。


    宋將軍心裏熱呐。


    西征先勝後敗,他最擔心的就是朝廷沒了勇氣西進。


    嗯,現在確實是可以名正言順地稱大唐朝廷了。


    唐軍正在河上與偽梁決生死,將這邊角之地放一放也完全合情合理。


    而宋將軍怕的就是這個。


    正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有些事一旦放下,開始或者說暫緩,可是久而久之便可能成了永久。


    安史之亂以後,大唐虛弱,安西、河西告急,當時朝廷就是如此,說什麽力有不逮,主張放棄,待養足力氣再王者歸來。郭令公倒是目光如炬,就怕事情放涼了,把親侄子派去安西戍守,希望能給大唐留個念想。


    最終怎樣?


    渾渾噩噩幾十年,唐蕃會盟,大唐徹底放棄河西。


    安西滿城白發兵,終其一生等不到大唐王旗。


    好不容易張義潮趁吐蕃內亂起事,西自北庭,東至甘、涼,河西重歸漢土,而朝廷又幹了什麽?


    反正宋瑤看到的,是迴鶻受青睞,嗢末得扶持,而歸義軍則是迭遭內亂,困於沙、瓜二州。


    最後嗢末據涼州,迴鶻占甘州,龍家取肅州,原本一片大好的局麵再次崩壞。


    其實,這次主要就是李承嗣中了流矢,致軍心不穩。


    收拾草原,最麻煩的是胡兒來去如風,讓你有力沒處使,最終被拖疲拖垮。如今迴鶻人修了刪丹城,等於生根於此,多少家當在城裏,他還跑麽?


    至少這次宋瑤看他們是舍不得跑。


    真是善哉。


    善哉!


    嗢末這幫混蛋其實更像吐蕃,但是他們距離靈武近呐。又不可能天天聚兵,還是要分家放牧過日子的,人多也沒什麽用。


    等開春,大兵掃蕩過去,還不是想怎麽殺就怎麽殺。


    焉耆龍家這迴半道殺出來,著實有點出乎宋瑤的預料。這幫貨早被迴鶻人捶得膽寒,天兵討迴鶻,狗日地不說喜迎王師,反而想給王師插上兩刀。


    丟你個老母,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想想隊後一段路走得淒惶,宋瑤將軍真是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啊。


    趁歸義軍這輪熱鬧還沒涼透,趁蕃賊衰退、諸胡勢弱,盡快恢複河西,這是有大利的事。若遷延時日,再來一個胡兒雄主,可真就麻煩啦。


    問題是,這些隻是宋瑤之所想,未必是朝廷諸公之所想。


    盡管諸樞密都是武人出身,唐王等也是經營塞外起家,但人家經營的是東北,是遼西、遼東,跟河西隔著千裏萬裏呢。


    對於幽州來說,隻要山北諸胡安分,河西鬧翻了天,對人家有啥影響?


    苦也是苦他們這些西北漢子。


    比如這老屠子心黑手狠,宋將軍勾搭多次,人家還不是不肯。


    唐王倒是來西城轉了一圈,迴頭就跟朱梁死磕去了。


    好不容易來個有心開拓的李承嗣,還他媽運乖死了……


    魏東城一看就是守成之人,沒有開拓之心。


    宋瑤宋大帥能不糾結麽。


    從甘州逃迴來,宋瑤是一刻不敢耽擱,行文給樞密院力陳西進的必要。


    奶奶地,爺爺如今也是樞密呀,在樞密院也是能說話的。


    雖然不一定有人聽,那也要說。


    若不是已經流了太多血,都好寫血書了。


    然後就讓嫡子親自去見樞密使,去說服樞密院。若非怕自己不在家裏出亂子,他宋瑤都想自己去見李樞密。


    等來等去,等得心焦。


    終於等到了鄭大總管,宋將軍能不心熱麽。


    ……


    “大……啊總管,一路辛苦。”


    盡管兒子早就說了老屠子西征的消息,但是直到見到鄭大總管本任,宋瑤將軍才算是一顆心徹底落迴肚子裏。


    他幾乎是鞠躬到地,萬分虔誠。


    老屠子忙把這老戰友扶起。“你我之間何必虛禮?我那些畜牲還好吧。”


    宋瑤歡喜道:“大……啊總管寬心,皆膘肥體壯,十分妥帖。”


    老屠子攜了他手,道:“走走,你再予我說說經過。”


    觀察這老屠子情緒穩定,好像還有那麽一點興奮,宋瑤將軍更加歡喜。入城,邊吃邊聊,宋將軍便將事情經過說了一迴。所述與其子大體無異,隻是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少有不同。


    聞罷,鄭大總管道:“那麽,我問你三個問題。”


    宋瑤做出洗耳恭聽狀,道:“義貞請講。”


    “其一,這甘州迴鶻究竟多少人口?有許多丁壯?戰力究竟如何?”


    好吧,這就算是一個問題。


    宋瑤毫不遲疑答道:“迴鶻崽子全有甘州,肅州酒泉以外亦為其有。今或治下二……二十餘萬眾,聚兵二三萬並無困難,若盡……盡發男丁及諸蕃,或可聚兵十萬。


    戰力麽,若其於草原遊走不與我戰,則難治。


    嘿,奈何其於刪丹築城,家眷財貨俱在城中,如……何遊走?


    若陣戰,依某觀之,我軍以一當十可也。況胡兒亦要放牧,聚兵亦須時日,若突襲之,烏母主身邊至至多二三萬騎,破之必矣。”


    鄭大總管又問:“其次,若走居延海,還有部落可供抄掠麽?”


    全程靠後方轉輸是絕不可能,必須考慮以戰養戰。但是居延海已被搶了一迴,再來,還有麥子割麽?胡兒會這麽蠢麽?


    宋瑤拍著胸脯,信心滿滿道:“有,必……必定有。


    河西水草豐茂之處亦有限,冬日尤其難熬。不來居延海,何處可去?”


    草原,並不自由,不是想去哪裏去哪裏。水草承載能力有限,真正的好牧場就那麽多,胡兒的選擇其實很少。


    關鍵是要對草原的河流地理自己有數,而在這方麵,大唐從來不缺人才。


    鄭大總管再問:“那麽,涼州那邊又是何情況?”


    宋瑤搖搖頭,道:“涼州仍以嗢末為主,彼……彼輩雖多為河西陷蕃漢兒子孫,卻早與蕃賊無異,對其不可絲毫大意。


    此次刪丹城下,便有嗢末為迴鶻助拳。”


    三個問題問完,鄭大總管想一想,道:“走涼州,至甘州,可乎?”從地圖上看,感覺還是走南邊近些。


    宋瑤眼珠子一轉,道:“不妥。


    其一,涼州左近諸蕃混雜,敵友難辨。


    其次,蘭、會諸州不在我手,走涼州,側翼與後路並不穩當。


    再次,涼州城中尚有數千戍兵,然其一心自立,未必是友,難成助力。


    最後,涼州諸部困窘,一路與之廝殺,得不償失。


    無如長驅直入先取刪丹,再挾大勝之威製服涼州。李帥方略無誤,隻是運乖。嗢末勢弱,迴鶻勢強,此戰根本在於破迴鶻,不可本末倒置。”


    生怕這老黑畏難,宋瑤將軍鼓動唇舌道,“大……大總管,天德軍尚有三千可戰之兵,再征發諸羌,你我合兵二萬。


    仍走居延海,南下刪丹城,必勝矣。”


    心想,這迴死活要把這老黑看住,不能讓他去浪,再中個流矢,宋大帥可受不了。之前李承嗣就是打發了興,連戰連捷,腦門發燙,親自引騎突陣,結果中了流失翻了車。


    為此,宋瑤將軍悔之不及啊。


    一錯,豈可再錯。


    鄭大總管心裏也是傾向於走北線,種種布置也是為此,但問還是得問。


    ……


    在天德軍逗留數日,鄭大總管親自驗看了倉儲,畜群,與將士談心。


    諸事辦完,鄭大總管對此次西征信心又足了許多。


    前麵這趟,殺才們其實沒少搶,隻因後來壞事,為了活命跑路都丟棄了。


    據說,迴鶻崽子打劫往來商旅幾十年,刪丹城裏財貨如山,堆積如山啊。


    而且損失大的主要是李承嗣的隊伍,天德軍損失相對有限。剛跑迴來不免心中驚懼,但是這些日子過去,殺才們漸漸忘了兇險,滿心滿眼隻惦記了好處。


    聽說鄭大總管帶著一萬多大軍過來,還要二次西征,天德軍的這幫老兵們一個個都上了頭,整日介磨刀霍霍,憋著勁兒準備再幹一場。


    軍心可用啊。


    ……


    可是不管軍心士氣是不是可用,距離西征也還得耐心等待。


    等待大總管的隊伍適應本地水土,等待糧械軍資,等待春暖花開。


    黃河兩岸已是銀裝素裹,鄭大總管當然沒有冬季用兵的打算。


    雪夜破契丹,雪夜下定州,那都是逼的。


    彼時實力有限,不得不兵行險著。


    如今嘛,年紀大了,也沒那必要。


    再說,走草原遠征甘涼這已經很浪了,不能太過分。


    與宋瑤談妥,這次他天德軍仍出兵三千。與此前不同,這迴將將由他們領路,與左龍虎軍一部先行,往居延海為大軍開路,籌糧。


    如此算來,全軍將超過二萬,兵力比較充分,但是輸糧的壓力也大了不少。


    冬天需給馬匹多吃精料保持體力,而且這次準備多帶些毛驢。


    本來要是有足夠多的橐駝還是上選,可惜上迴這不都讓李承嗣賠了麽。


    至於為什麽是毛驢……


    其實唐軍的輜重馱畜,馱馬,騾子,驢子都有。


    驢子這動物個子矮腿短,騎行作戰肯定都不靈,但一樣好,奈粗飼不得病,還吃的少幹的多馱負能力特別強,呃……


    這好像就不是一樣好了。


    總之,你看他個子小,可負重不比契丹的短腿馬差。


    所以,這迴李老三就弄了很多這玩意過來。


    此前老屠子驢子用的少,那是因為需求不對口,小短腿兒馱著大包跟不上馬爺來去如風。這次不同,突擊力量是左龍虎軍、天德軍數千騎,但是大軍的基石卻是步軍,盡量多用驢、騾,可以有效減輕轉輸壓力。


    於是,驢叫此起彼伏,吵得人腦殼疼。


    ……


    十二月中旬,鄭大總管終於趕到中城。


    陰山奚一路跋涉,已在中城落腳。


    休看牆體殘破、城垣朽壞,再爛,那也強過平地吹風。


    薩仁那的金帳就搭在城中,門外寒風唿嘯,帳內溫軟如春。


    李家兩個小子這大半年都在部裏,幫助娘親管理部眾。在軍中曆練數年,小哥倆長進很大,事情辦得妥帖,很得娘親誇讚。就是看著老娘跟老屠子兩個沒羞沒臊……


    哎呀,小哥倆不免感覺眼角生瘡,隻想趕緊躲遠。


    虎子哥就很不同,隻覺著爸爸英雄了得,什麽女人都敢弄。立誌這次打迴鶻,好歹搞幾個美貌的可敦迴來暖床。


    嗯,得多搞幾個,小屠子哥哥也喜歡。


    鄭虎是跟著李家兄弟一起提前迴來安頓家裏,小夥子沒有帶家眷來中城,而是將老娘與婆娘娃娃、弟弟都送去了朔州安頓,隻自己跟著部落西行。


    一來,此次西征部落要隨軍,要負責照管牛羊馬匹等牲口,為大軍提供部分補給,甚至於要照護傷病,要打仗。鄭虎就不想老娘、弟弟、婆娘娃去。


    其次,虎子哥早晚是要跟著爸爸迴中原的,他可沒有草原稱雄的打算,也就趁機把家眷安頓了。


    草原太苦啊。


    結果李家小哥倆說完話走了,他就賴著不走,笑嘻嘻地看著親爸爸老屠子傻樂,也不知在笑啥。


    這就看得鄭大總管急急眼,飛起一腳將他踢飛。


    這廝,眼瞎還是心瞎?


    老屠子迴身攬著薩仁那就很激動。


    好奇怪,每次都被掏空,然後落荒而逃,又總是念念不忘。


    再被掏空,再逃遁。


    如此循環往複,無窮盡也?


    奇了怪了,怎麽就這樣迷戀這娘們呢?


    又是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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