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事情都經不起細想。


    比如,大河封凍,人家可以過來,你也能過去嘛。


    但是手握數萬重兵,朱有貞偏偏就不敢懟過去,而是跑迴汴梁觀望風色,準備憑城堅守。這就是軍心士氣的差別了。


    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


    但是汴兵龜縮迴汴梁,也讓渡了河的唐軍犯難。


    汴梁是雄城,城中幾萬老兵不是沒見過世麵的胡兒,想迅速破城沒有可能。


    嘿,朱梁的禁軍再受傷,那也不是咱趙官家的八十萬草包可比的?


    朱有貞再蠢,還能蠢得過老趙家那畫宗父子倆?


    呦,跑題了,跑題了。


    言歸正傳。


    總之是唐軍借著大河封凍過了河,卻不敢孤軍深入,縮在汴梁城裏的梁軍也不敢過來送人頭。等了數日,看看沒有戰機,李老三隻好留下三千右羽林軍戍守楊劉城,在城中多留糧食箭矢、戰守之物,主力則退迴貴鄉。


    又以鄭守義領著左龍虎軍八千騎在莘縣,與楊柳城隔河唿應。


    原本浩浩蕩蕩的大河,此時就如同一條僵死的巨龍。


    鄭大帥往來如風,總算能在河南奔馳牧馬了。


    很多年前,咱代國公就設想過來河南打草穀,可惜一直不能成行。


    這把可算是夢想成真了,結果卻非常令人失望。


    大河是過了不假,可是這邊是滿地的堡寨啊。


    往西不遠就是濟州,向西南一點是東阿,南邊有平陰,東邊有長青,其間還有一條濟水縱貫南北。


    鄭大帥的毅勇軍這是騎軍是騎軍,是騎軍,不是拿來爬城頭的。


    然後河南人民也都很懂,早早都縮迴城裏寨裏。


    興致高昂的鄭大帥左兜右轉,最後不能說一無所獲吧,肯定是入不敷出。想想也是,從巢亂以來,這地方來迴來去打了幾十年,人種可能都換了一兩茬,能活下來的,那不得有點絕活麽。


    過了正月,濟水率先開始化凍。


    後路要斷,代國公鄭守義再不敢在河南停留,老老實實迴到河北。


    至於楊劉城裏的三千守軍,按老黑的意思也該都撤迴來。但是城裏的副指揮使叫個啥張慶的不肯,還說什麽人在城在,死活不走。


    看他如此誌氣,又不是自家麾下,鄭大帥就隨他去了。


    梁軍到底也不是完全膿包,鄭二前腳走,梁軍後腳到。


    這次領頭的是謝彥章。


    小謝將軍那日跑得快,從戰場上撤來下,所部精騎還有不少。後來劉鄩走人,謝彥章就被朱友貞火線提拔,領兵頂在了前頭。


    謝彥章繞著楊劉城轉一圈,發現遼賊士氣高昂,還在城牆上潑水成冰,硬打必定死傷枕籍。謝將軍於是也不硬打,幹脆跑迴滑州附近直接掘開了河堤。


    冰水磅礴而下,西起滑州,東過濟水,形成一片巨大的澤國。


    冰水高時,連楊劉城下也水深數尺。


    鄭大帥在對麵看得是目瞪口呆。


    聽說當年朱三南征,楊行密就是掘了淮河大堤,到如今那邊還是幾百裏爛泥塘,沒有人煙。怎麽著,梁軍也這樣瘋狂了?不怕水過有大疫麽?好些鄭大帥沒破的堡子,倒是讓梁軍自己放水淹垮了。


    李三郎得信,立刻從大名趕來。


    正值冰水泛濫,老哥倆隻能望河興歎,都在心裏給對麵的張全將軍祈禱。


    謝彥章扒河堤,效果其實非常顯著。


    泛濫的河水在唐軍與汴梁之間形成了一道屏障。楊劉城地處濟水以西,唐軍要進攻汴梁,正麵是澤國過不去,就需要向東繞遠渡濟水。就是過了濟水,一路還有鄆州等堅城阻隔,突襲汴梁更無可能。


    楊柳城裏張全將軍是輔軍出身,從柏鄉戰場下來後幾經調整,借著李老三上台的東風,進入威武軍做了副指揮使。這次他是自告奮勇,打算從梁軍身上撈一把軍功,再向上走走。


    手下三千人,骨幹當然是老輔軍。兵卒有其他各軍調整過來的老兵,也有部分新兵,甚至還有教練軍派來見習學生兵五百。


    城中糧草足支年餘,各樣器具不缺,唐王還搬過來許多猛火油、震天雷。張將軍都做好了迎接暴風驟雨的思想準備,沒成想梁軍不來攻城卻來放水。


    大水固然隔絕了唐軍南下之路,同樣也擋住了梁軍北進之途。


    梁軍,居然就與他隔著大片水澤玩起了幹瞪眼。


    軍中的五百學生兵也幫忙不小。堵城門防水灌城,組織軍士出城樵采,保障柴薪供給,還將城中分區管理,說什麽要防病防疫,搞得頭頭是道。


    別個花樣也多,沒事就搭台子表演,各種變文、軼事那是張口就來,古今英雄,才子佳人,內容豐富,量大管保,提升士氣很有效果。


    如此,倒是把城中治理的井井有條。


    後方,可能是梁軍水師被友軍牽製,大河南北的交通聯絡還算通暢,船隻往來無虞。局麵完全不是張全將軍設想的那樣兇險,鬧得他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來幹嘛來了。


    難道爺爺也是天選之子?神佛垂青?


    要說這朱梁的施工技術也著實過關,城牆被大水泡了數日,水落之後也無垮塌的跡象。城內安穩,城外亦無梁軍來攻……


    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了。


    但是這種僵局十分脆弱,總是要被打破。


    李三郎從來就閑不住,尤其不喜歡被動,眼看天氣漸漸轉暖,便令人準備了舟船,親自沿河考察,尋找戰機。


    “二郎。梁軍膽慫了。”唐王似是對鄭守義說,又像是自言自語,“謝彥章畢竟是初次統領大軍,兼梁軍成分複雜,難以統禦。我看他並無死戰之心。”


    拉著鄭二同行,唐王的馬鞭在眼前一陣亂晃,道:“打楊劉,本意就是勾引梁軍主力來與我決戰。柏鄉打掉他二三萬,去年打掉五六萬,再送一兩波,汴京,或可不戰自下矣。”


    可恨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呐。


    南至曹州,北至鄆州,大澤擋路,水深超過兩丈,必須坐船。


    問題是梁軍沿岸修寨,嚴防死守,坐船登岸是個大坎。


    等於唐軍過了一條黃河,梁軍又造了一條黃河,這事鬧的。


    可別拿柏鄉大戰時的那幾個小河溝瞎聯想,漳水的小支流跟黃河絕不是一個天地。李思安靠著一批小船能擺渡強攻,來黃河試試,弄不好船到河心就完蛋了。還他娘的得過兩次河。


    想一想腦仁疼。


    看一看心口痛。


    這局麵鄭大帥也很無語。


    鄭某人擅長來去如風,豬突猛進,但是在水上浪,二爺他沒有這項技能。


    比如這小船他就坐得提心吊膽。


    過黃河是坐大船,進了這水澤又換了小船,慘啦。


    那大船吧,在河裏搖來擺去晃悠得鄭老爺靈魂都在跳舞。


    這小船呢,飄飄蕩蕩更是腳下虛浮無根,感覺隨時都要翻船。


    最可恨李老三這個王八蛋還在船頭船尾不消停,一會兒從船頭走到船尾,一會兒又從船尾走迴船頭……


    這老小子一會兒在這邊瞅瞅,一會兒又在那邊看看。


    再過一會兒,又把起根大馬槍從這邊捅進水裏測量水深。


    哎呀!


    這一頓操作,搞得小船是晃了又晃,很不平靜。老鄭抱著船板子縮在角落,駭得老臉煞白都不敢起身,心裏把這廝的祖宗八輩是罵了又罵,下定決心絕不能再上李老三的賊船。


    你想把咱黑爺的黑臉都嚇白了,多嚇人呐。


    可是咱黑爺也硬氣,硬挺著上了岸才張嘴把隔夜飯吐個幹淨。


    隻此一次,今生難忘。


    五月端午。


    兩軍對峙,暫時沒有戰機,李老三又把他搞氣氛的本領拿出,在軍中搞起“競技會”。除了跑跑跳跳這些尋常內容,這次專門增加了不少水上項目。


    比如劃船競速。


    比如船上對戰。


    總之是各種花樣翻新。


    可惜老鄭的隊伍最擅馬上科目,下水的比賽一個也無。看教練軍的小夥子們操舟作戰一如平地,尤其小十一那隊還拿了個水上項目的團體銅牌,好像是什麽船上徒手團戰?


    看著挺激烈的樣子。


    鄭大帥心中也在讚歎,哎,這教練軍不一般呀。


    咦,這臭小子,是爺爺的種。


    小屠子很有眼色,顛顛跑去跑迴,將一塊沉甸甸的牌子捧給老爹。“小十一說,這牌子獻於阿爺。”


    鄭守義接過牌子瞧瞧,是精銅打造的一個小圓盾。


    哼哼,李老三慣能作怪,也舍得下本。是真拿金、銀、銅做了許多牌子,重約一二兩。作為軍中宿將,鄭大帥可沒少給別人發牌子,小屠子參加的個人項目金牌就是他親手發的。


    但是小十一這個吧……


    看看站在數步開外扭扭捏捏的兒子,老黑將牌子往懷裏一揣,點頭收下了。


    小屠子見狀,忙又過去將兄弟拉來,還在他腚上輕輕踹了一腳,裝腔作勢道:“怎麽,還要阿爺給你賠不是?”


    小十一忙拱手,道:“阿爺。”然後又放不出個屁了。


    高家小子帶著一群跟班,又在不遠處探頭探腦。


    對自家兒子,鄭大帥有啥怨氣?親生的,自己的種啊。


    而且怎麽說呢,小十一這股子強勁兒屬實還很對黑爺的脾胃。


    還敢跟爺爺動手,哼哼,想當年……


    好吧,鄭二當年可沒膽子跟鄭老大齜牙。


    阿爺麽,走得早,鄭二更沒得機會挑戰。


    這算不算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據他所知,教練軍中軍將子弟甚多,小十一能在裏頭混個人樣,也確實給他老黑長臉。據說,前陣子還去楊劉城輪戍了半個月,真比在家裏像模像樣太多。


    但是,對這些拐帶兒子的混小子,黑爺可就沒有好臉了。


    尤其那個高家的小混蛋。


    其實老黑手下也有姓高的。小屠子那個哼哈二將,高什麽曹,敢打敢拚,做事把穩,多好。


    你再看看這一家子。


    高行珪、高行周哥倆還想在媯州做土皇帝?哼,也不撒泡尿照照。後來被大李子削了,似乎現在是輾轉跑到魏東城手下混飯吃。


    就這麽個不入流的玩意,生兒子竟想給小十一做大哥?


    這你讓咱黑爺情何以堪。


    要說這知子莫若父,同樣,知父亦莫若子。


    小十一看老屠子的黑臉都要著火,忙又一鞠躬轉身跑了,跟著一群小夥伴遠去,留下鄭老板自己在那裏生氣。


    奶奶地,再見了高家那兩個雜碎,要他好看!


    看著兒子跑遠,老屠子暗暗許願,哼哼,哪天去魏東城那邊串個門去。


    ……


    要麽怎麽說無巧不成書呢,鄭大帥剛剛發完感慨,機會就真來了。


    噩耗傳來,夏國公李承嗣西征迴鶻……


    栽了!


    “你慢慢說,怎麽迴事?”


    要說在豹軍上下有誰讓黑爺比較佩服,李三、老秦之外就屬李承嗣這小子。


    李老三嘛,鄭守義如今越發覺著這廝是個人物了。


    老秦呢,算是鄭某人從軍的半個領路人,雖然許多年無赫赫之功,但是對他的能耐,鄭守義從來不敢小看。


    好吧,就是從來不敢小看。


    至於李承嗣麽。實話實說,就大李手下的這些老弟兄裏頭,論用兵,鄭守義也就覺著李承嗣比較靠譜。


    李老三的長處從來不在臨機決斷上。


    秦光弼麽,那是根子深,用兵則總體比較穩,但是要他幹點啥驚天地泣鬼神的傑作,反正鄭某人沒見過。


    其他人就不用……


    哦,元行欽算一個,但他根子淺,而且現在心勁兒比較頹,沒什麽好說的。


    要說就這個李承嗣,幹事的風格比較合鄭某人的脾胃。尤其兩人在夏州、靈武合作愉快,這廝是屬於該勇勇、該穩穩的典範。


    不像有的人,跟著大李硬幹行,一到自己把舵就總差點意思。


    邊上的張德將軍似有所感,向老黑看來,說李承嗣呢,你看我做什麽?


    但是這麽個主,他能栽了?


    李老三又去勘驗水情不在,鄭守義遣人速去通信,自來問話。


    送信的是宋瑤之子宋廷浩。


    小夥子二十來歲,生得嘛人模狗樣,就是造型慘了點。


    從大西北一路換馬不換人,跑了不有幾千裏地趕到大名。問明李三在莘縣行營,都不帶喘口氣就又趕來。這滿麵風塵,大盆清水澆下,恨不能洗出兩筐泥。


    等鄭守義拿了書信在看,宋廷浩道:“去歲末,夏國公邀家父共擊迴鶻,定計先取甘州,再迴軍取涼州。


    兩鎮合兵萬五,於西城聚兵,年初二月十五日起行。


    夏國公親率三千騎為前軍先行,我隨父帥引兵在後。


    二月廿八日,我軍與夏國公會師於居延海。


    此次西征,最難在於路途遙遠,補給不易。大軍人配四馬,另有橐駝二千,所攜糧豆亦僅支十五日。


    夏國公與父帥抱定信念,不成功便成仁。


    幸夏國公領前軍急行五日,順利抵達居延海,時迴鶻無備,為夏國公襲破三千帳,繳獲無算。我軍始無乏糧之憂,亦補充了馬匹馱畜甚多。


    之後,夏國公仍引五千精騎在前,父帥居後,沿張掖河向南。


    迴鶻全然無知,我軍勢如破竹,遂至刪丹。


    迴鶻可汗烏母主領軍出城,與我陣戰三場,皆潰。隻因彼有堅城可依,兵潰即迴城,我軍始終未能殲滅之。


    然迴鶻業已喪膽,已不敢出城。


    我軍攜有震天雷若幹,夏國公遂命打造器械,布置破城而入。


    未料涼州嗢末並諸蕃賊集兵來援。


    時,我軍遠襲二千餘裏,人馬已疲,雖於刪丹城下戰而勝之,亦折損不少。最為要緊是,是夏國公中了流失。醫官說,賊子於箭頭染有汙物,時正值酣戰,夏國公未能及時處置,待戰後雖以烈酒清洗可惜為時已晚。


    是夜,夏國公果然發熱不止。


    夏國公強撐病體,擬次日擊破蕃賊後破城休整。


    怎奈何賊子援兵日眾。


    次日,我軍主動出擊,雖再潰諸蕃卻亦成疲軍。


    破城,已無望矣。


    遂定計撤軍。


    行前,夏國公將震天雷集於營中,待蕃賊入營引燃,殺賊甚重。


    賊以為天罰,十分駭怖,未敢緊追。


    而我軍亦不敢走涼州東歸,仍緣來路返迴。


    叵耐夏國公傷勢益重,竟……竟沒於中途。


    家父得夏國公所托,引軍且戰且走,輾轉千餘裏,終於退迴西城。


    隻是……


    隻是沿途折損,得歸者不足五千矣。”


    鄭守義道:“不是說沒追來麽,怎麽還且戰且走?”


    宋廷浩抹一把淚,怒道:“有焉耆龍家欲劫我軍。”


    鄭守義道:“怎樣?”


    宋廷浩迴想這一路之艱苦卓絕,昂然道:“破之再三!”


    “壯哉!”


    雖隻寥寥數語,鄭守義已體會其中的跌宕起伏。


    尤其最後這個“破之再三”,終於按捺不住胸中的烈火。鄭守義將那書把他人傳閱,自起身轉了兩轉,唿吸沉重,目視眾人,朗聲道:“李承嗣,終不輟我豹軍威名。


    雖死。


    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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