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州東南。


    幾乎與此同時,唐王與代國公也立馬河岸,對著河麵上漂浮的冰塊觀察。


    當下,黃河還算得上是一條天塹,水量充沛、水麵開闊。可不是河北的那些小河溝,說過就能過去。冬天會有浮冰,但幾乎沒有冰凍期。總之,如今的黃河比南邊的大江是有點差距,卻也足夠將軍們撓頭了。


    渡河作戰,著實是個挑戰。


    在河南作戰,唐軍中就數鄭守義經驗最多。這廝曾在淄青援助過王師範,在夏、綏欺負過黨項羌。論過黃河的次數,鄭老板自稱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對麵就是楊劉。


    代國公鄭守義大馬金刀立在岸邊,小心翼翼地彎腰,將手放進河水感受。


    冰涼刺骨。


    邊上幾個老河工站著不遠,唐王問道:“看今年冬天大河能凍上麽?”


    去年冬天雖然下了大雪,但是黃河也沒有徹底封凍。


    有冰淩,但過不得兵。


    什麽?在黃河上架浮橋?那純屬想多了。


    不是在黃河架橋不行,而是作為進攻的手段做不到。


    要在黃河上架橋,得選取合適的河段,兩頭要擺好鎮水鐵牛,以鐵索橫江,哦不,是橫河。然後再以船隻排在鐵索上固定,連成浮橋。


    你覺著南邊的梁軍會給唐王行這個方便?


    操舟渡河……


    暫時亦不可取。


    也不是說坐船過河不行,還是目前做不到。


    梁軍的水師對上淮南賊固然不行,但是收拾河北來的旱鴨子那是綽綽有餘。朱三哥當年能夠在中原打開局麵,一部分助力就是水師得力。運糧運兵,內線機動,朱梁多年積累,可不是李老三發揮個聰明才智就能扭轉乾坤的。


    所以,等黃河上凍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者從陝北繞大圈,先取關中,再取中原?


    那老河工也不知有多少年歲,滿臉老褶,黑裏透著紅,紅裏透著黑。一張嘴兩顆門牙不見,說話漏風。笑眯眯道:“去年就冷,今年還冷些。看樣子元旦前後說不定便能凍上了。”


    “元旦前後?”鄭守義聽說,道,“還有一個多月,準備準備倒是來得及。不過,冰凍能凍多久?”


    大河太寬,過去是一迴事,還得能打下地方站住腳啊。別事兒沒辦完後路斷了,自家在這大河上可沒有靠譜的水師。


    困在南岸,不得被人包了餛飩吃幹抹淨啊。


    唐王李老三問道:“元郎那邊怎樣了?”


    搭話的是胖五郎,道:“征募了許多漁民操舟,船也備下不少。運人過河足用,但是與梁軍水師爭鋒……恐怕不能。”


    義昌鎮本有滄、景、德、棣四州,劉二劉守光時期丟了棣州,李三南征又被奪了德州,還是此次借魏博一戰元行欽才將黃河以北的失地全部拿迴。


    因滄州、棣州有河有海,李三便命元行欽招募艄公水手,打造過河的船隻。


    每次看這個廚子出身的細作頭子,鄭大帥都很有一種違和感。


    你說爺爺屠子出身,殺牛殺羊改殺人這也算技術對口。那說你一個廚子,幹細作?李老三用人還真是不拘一格。他卻不來想想,李老三初到軍中就管著輜重隊的輔兵夫子,除了廚子還能用誰。


    李老三謂鄭守義道:“上凍後擇機渡河。西邊我看就讓洵哥兒去牽製一下,免得滑州那邊水師東進。”迴頭對趙珽道,“趙公,記得提醒我,需籌辦水師。


    朱梁這還不善水戰,若到了淮南可怎麽打?


    元郎這次辦來艄公水手,揀選合用者留下,再讓順興行去籌辦一批水手。


    船,河船、海船都要準備。


    嗯,一事不勞二主,便讓元郎一力操辦了吧。”


    在盧龍鎮,如果說誰是政壇不倒翁,趙珽老漢這是當仁不讓。


    早年出餿主意給李匡籌,掀了親哥哥李匡威的桌子。之後輾轉劉家父子麾下,最後在李三郎這裏順利上岸。大唐開國,老小子搖身一變混到樞密院秘書郎,總掌機要,讓人不服都不行。


    老趙跟著李三郎這些日子不短,對新東家的脾性掌握了一個七七八八。這就是為打淮南做準備了?


    作為李老三的跟班加狗腿,在大唐,老趙自認對內情是比較有心得體會的。這些年,在順興行治下,南北買賣可不少做,尤其海船往來於廣州與遼東……


    嗯,道路熟悉,人手也有。


    還要海船,怎麽著,浮海南征麽?


    這些情況鄭守義就不大掌握,現在他滿腦子隻想怎麽樣河南打開局麵。等趙老漢去忙活,鄭大帥將手上的涼水在腰間擦蹭幹淨,道:“三郎。朱梁主力盡集於汴京左近,我軍兵力有限,便是渡河又能怎樣?


    維持兩岸交通十分不便,不如從棣州渡河去淄青。”


    對於李老三的計劃,鄭守義提出了自己的建議。


    南麵行營的唐軍超過六萬不假,但是占了這麽多地盤,這幾萬人也不可能都堆在一塊兒。


    比如,原本駐紮晉陽的盧龍軍被調到了東昭義,駐紮在邢州。嗯,沒錯,軍使李崇德還撿了個東昭義節度使。盡管這廝功勞有限,但是憑著李家宗室以及鄭二哥親妹婿的身份,倒是沒人反對。


    比如,李洵帶著左羽林軍在黎陽一帶轉悠。這不是李三郎已下令就讓他在西邊看著麽。那裏再往西就挨著河陽三城,算是洛陽的東大門。從這邊說,可以向西威脅洛陽,反過來說,洛陽的張全義也隨時可以威脅衛州。


    隨同駐守在那邊的還有左千牛衛八千人,即清夷軍。這是一支很沒存在感的隊伍,改來改去,其實這也是由李三輔軍係統改建而來的。


    再比如張德的右龍虎軍即平盧軍還得守大名,看後路,前麵李三這邊能用的隻有區區不到四萬戰兵。


    當然,元行欽那邊還有萬多機動兵力不假,但他得忙著搞船搞人,眼下也是指望不上。


    就這麽這點人打汴京?鄭守義感覺怎麽都不夠用。


    但是打淄青就不同了。


    那裏從前是王師範的地盤,朱梁雖然占了很久,但畢竟離得遠,不是核心。再加上王師範一家子死在老朱手裏,朱梁究竟管得穩管不穩這就不好說。


    尤其現在梁軍處處漏風,不如從東邊過河取淄青。


    那邊有錢有糧,守將還很拉胯……


    鄭大帥也是才知道,張萬進這小畜生居然在那邊做了大帥。


    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誰能想得到,這王八蛋跑到朱梁竟能做了節度使?這個世界真是瘋狂。


    嗯,總之這廝可不是個忠貞的,大軍壓過去,鬼知道是否就給降了。


    可是,這廝是殺害小劉的罪魁,真降了?


    去他媽的,降了也得弄死你。


    唐王道:“二郎,天下亂得太久了。王師範治理淄青,難得保存一塊淨土。如今朱梁就剩這一口氣,拿下汴州,皆大歡喜。各地多半傳檄可定,這就少了許多殺戮。


    若從邊角打起,難免反複拉鋸,死傷枕籍。


    還是直接黑虎掏心最好,給中國多留一點元氣吧。”


    這個李老三,有時候看看挺像迴事,有時候……


    這是人說的話麽?


    不是,當初破莊子搶錢糧,你李老三幹得少了?


    反正代國公可沒有唐王的悲天憫人,還是覺著在這邊過河不是好選擇。但是唐王沒再多說,已經上馬走了,鄭某人也隻好跟上。心中盤算,李老三要打麽爺爺攔不住,隻要不把自己坑了就行。


    說心裏話,跟梁軍硬打,老鄭始終是心有餘悸。


    迴到大名正好是落日,李三郎就留二爺一起吃晚飯,還把張德請來。


    如今格局,就是張德在後麵看家,鄭守義陪著李老三在前麵謀劃,倒是諸般事務井井有條。


    要說這李老三是會吃。


    葷素搭配的席麵。主菜有清炒豌豆,韭菜炒雞子,燒鴨,烤羊。湯是蘿卜、海菜燉羊排。主食粟飯、胡餅、稻飯自便。


    有酒。葡萄釀,柳燒都有。但是限量,不許吃多。


    二哥抓著胡餅配烤羊,吃得滿嘴流油,看李三郎抱著碗稻米飯吃得香甜,問:“三郎,你怎麽喜事稻飯呢?那物寒涼,不如麥子養人。你隻怕是少時稻飯食多了,不長個兒。”


    其實李老三足有六尺高,這就一米八呢,跟老黑是沒法比,但是在大唐也算得上是個長人。對這老黑的調侃,當世唐公微笑以對,三兩下將飯碗吃淨,末了還將湯把飯碗涮了,連幾粒殘米喝下,麵前的盤盞真叫一個幹淨。


    鄭大帥眼見,不禁想起蠕蠕女子以舌洗碗的段子,十分感慨。


    許是酒足飯飽心生靈感,李老三讓人取來紙筆,清了桌案,一邊思索,一邊刷刷點點寫下大段文字。


    鄭守義好奇,接過看了,但見書曰:


    “書曰,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


    商失德,周代之。


    秦失德,漢代之。


    隋失德而有唐。


    嗟乎,高祖、太宗洪業開國,而子孫擅天下之利,不知愛民。


    天寶以降,乾坤倒轉,上下失序。


    至於乾符,大亂起,天下崩。


    國祚雖失於全忠,非其罪也。


    幸天不棄唐,不絕社稷,複立宗廟於北京。然,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全忠雖有負於李家,卻無愧於百姓。梁本唐臣,若去帝號,止兵戈,則天下幸甚。


    盼之切切。”


    “這是?”


    第一句咱老黑就沒看懂。


    什麽作之君?作之師?


    這他奶奶地。


    倒是最後一句看明白了。


    勸降麽?


    鄭大帥非常迷惑。


    現在是占了點優勢不假,但是距離摧枯拉朽似乎還遠吧。


    據探,對麵朱有貞又弄了六七八萬大軍,也可能有十萬?總之老朱留下的家底是真厚,不服都不行。不論怎樣,就現在這個局麵,勸降怕是不靈吧。


    張德亦道:“朱梁篡逆,隻怕不肯呐。”


    趙珽最後將那書捧在手裏,想一想道:“相公是欲能而示之不能?”


    得虧國公爺鄭守義如今也讀書,知道此乃孫子兵法裏的一句話。原文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不就是聲東擊西麽,老混蛋非要吊文。


    對這個反複橫跳的老貨,鄭大帥其實不大看得過眼。


    讓這麽個三姓家奴管機要,不怕泄露軍機麽?也不知李老三怎麽想的。


    卻看李三揮揮手,樂嗬嗬道:“什麽大唐,什麽朱梁,這不都是中國麽。我早就說過,亂了太久啦。這殺來殺去,死得都是華夏好兒郎,何必呢?


    能少留血總是好事。


    誰難過誰知道。


    朱有貞難道真有信心對咱戰而勝之?


    也就是早死晚死的差別罷了。


    我是真心覺著朱溫是條漢子。自黃巢亂起,天下兵頭林立,能養民者幾人?孟子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朱溫是有功於華夏的。隻要朱梁肯去帝號,尊唐社稷,在一個大唐的前提下,我看啊,什麽問題都可以談。


    比如,他朱友貞保留幾個方鎮,保留部分軍隊,都可以談。


    甚至於咱也可以十年二十年不派官吏過去。


    哪怕五十年不變也沒什麽不可以。”


    李老三又開始揮揮大手,做出很有氣勢的模樣,也不知道是跟誰學的。道:“不用計較那麽多。你我都是燕人,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除非將河南殺得人頭滾滾,否則,還不是得用這些人治理地方。


    隻要在大唐王旗之下,不胡鬧,都可以談。


    他願意管,願費這個心,隻要該給中央上供不虧欠,便讓他朱友貞去管嘛。


    若他願入朝主政,便是這樞密使也讓他來坐有何不可?


    我退位讓賢。”


    好像說到了興起處,李老三站起身,開始在堂內轉來轉去,邊走邊說:“若同朱友貞能談得成,這就很好。甚至於淮南、浙江、福建、嶺南、鳳翔,哦,還有那個蜀中王家,皆可照此辦理。


    我隻是想讓天下太平,又不是想坐那個位置。


    都是華夏好兒郎,想打想殺,去塞外打,去外麵殺,不要在自己家裏瞎折騰了。趕緊搞完這些事,若李承嗣還沒有打到安西,我就親自去。


    我想去安西看一看,若有機會,我還想往天方走一走。


    甚至更遠。


    總之一句話,和平統一,中國人,不殺中國人。”說著大手一揮,好像就能橫掃千軍了,也不知跟誰學的。


    “三郎,你莫非失心瘋了。”對李老三的這通騷操作,鄭守義都聽傻了。


    這是逗二愣子麽?


    就算真的可以既往不咎,朱有貞也得敢信啊。


    朱友貞敢信你麽?


    再說,你李老三要讓賢,這是說讓就讓的麽?


    你問過爺爺意思了麽?


    朱有貞,呸呸呸,憑啥讓他加在爺爺前頭。


    邊上冀國公也是個懵。


    什麽情況,不是說我跟老鄭依次接班的嗎?怎麽朱友貞是怎麽迴事?


    不是……


    跟老黑對了眼神,道:“三郎,莫要說笑。”張某人可不是戀棧權位,咱兄弟們跟著先王和你李老三,幾十年水裏火裏殺出來,眼看著就要一統河山了,有他朱友貞什麽事?


    你這,你這不是胡鬧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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