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四年,貞明三年。


    公元九一七年。


    貴鄉,這個藩鎮禍首之城,再次成為天下的焦點。


    北至塞北營州,西至朔方靈武,使者在各地與貴鄉之間往還不絕。


    大唐重新開國的傳說,開始正式在北國上空傳播。


    遠在幽州的張承業聽到消息,得知唐公將立哀帝之子為帝,老中官老懷大慰,一把年紀了也不顧,快馬加鞭趕到貴鄉,匍匐在唐公腳下,全身心地投身於這場開國盛事中來。


    多少年,大唐總算又能支楞起來啦。


    遙想當年李家兄弟說什麽浪子亦可迴頭,老中官喜極而泣。


    河北人,總算是幹了一件人事!


    盡管,新的天子隻是個政治吉祥物,不會有任何實權。


    這有什麽呢?代宗朝以後,哪個李家天子不是吉祥物?


    畢竟保住了大唐社稷,保住了李家天子,這已是最好的結果啦。


    秦光弼,元行欽,符存審,李承嗣等幾位封疆大吏的迴書陸續送到。


    元行欽、符存審是降將,能混到一鎮節度留後,開國後扶正做實權節度使,還能掛個樞密銜,國家大事有一席之地,這好事還能說啥?


    高高興興舉手同意。


    好吧,是打了折的實權節度使,但有什麽關係呢?


    李承嗣別的沒提,就說靈武缺人,隻要能給他搞來幾萬戶百姓,再支援他一些錢糧軍資,一切好說。愛誰當樞密使誰當樞密使,愛誰當天子誰當天子,連樞密副使他都不稀罕。


    有個實權的安西王在向他招手呢,要什麽虛頭巴腦的樞密、樞密副使?


    輪莊樞密使都沒興趣。


    對於這些軍國大事,魏東城沒有太多意見,咱就是說在夏綏跟黨項人鬥智鬥勇這麽些日子,就覺著大西北待著沒啥意思。


    樞密使、樞密副使魏東城都不惦記,反正有生之年也輪不到魏某人,就是提出想迴來中原,看看能否給找個位置安排一下。


    秦光弼麽,工作態度最認真。他將河東臨時交給周德威看著,自己親自跑到貴鄉跟李三密談了一夜,之後又返迴了河東。那夜具體談了什麽,兩人三緘其口,但是秦光弼對李老三的基本安排沒有反對。


    關於新朝,軍中的主要台柱子就此達成一致。


    自年初到年中,唐公密集地組織了許多會議,共襄盛舉。


    因為還要麵向朱梁施壓,唐公就在魏州辦公。從山北到大西北的胡兒酋長們,治下各鎮有頭有臉的文武裏老們,甚至屯墾山北的屯點都派出了代表。


    山北,那可是李三郎的基本盤。


    當初,李老三一批批安排了多少退伍老兵,這些老弟兄勤勤懇懇搞生產,為唐公的大業燃燒自己、默默奉獻,如今要開國了,唐公豈能讓他們寒心?


    以貴鄉為中心,各處人馬往來不絕。


    作為開國元勳之一,鄭守義陪著李老三,日日有小會,幾日一大會。


    從一鄉一裏,甚至某個部落的安頓安排,到新朝的典章禮製,鄭守義有些能明白,有些就跟聽天書一樣。


    嗯,聽天書也得聽。


    遂定國號為“唐”,既是傳承李家祖宗,也是取自唐公的封號。


    新朝設四京,西京長安,東京洛陽,北京薊城,南京江寧。比較尷尬的是現如今除了薊城,其他三京都不在手裏。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還需努力啊。


    開國麽,肯定要有個典禮。雖然國號仍然用“唐”,但這就跟前漢、後漢一樣,哪怕宗室有繼承關係,前唐與後唐,或者你叫西唐、東唐,甚至說南唐、北唐也罷,總之並非一個朝代了。


    按道理,在北京薊城辦開國大典名正言順,怎奈何河南戰事到此,迴去薊城搞慶典不大現實。總不好再把大軍弄迴去擺個造型再迴來。於是決定新朝就在貴鄉辦大典,並改貴鄉為大名。


    程序基本照搬大唐,並確定臣子朝賀天子、天子現場還禮的安排。


    一應典禮由老中官張承業操辦。


    能夠參與如此盛事,老中官跟打了一血一樣廢寢忘食地工作。


    遂築壇於牙城之南。


    秋,九月十三,己未。


    升壇,祭告上帝,曰:


    “皇帝臣翼,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厚土神祗:


    唐有天下,曆數無疆。


    今朱溫載其兇逆,竊居神器。


    群臣將士以為社稷墮廢,翼宜修之,龔行天罰。


    翼惟否德,懼忝帝位,詢於庶民,外及蠻夷君長,僉曰天命不可以不答,祖業不可以久替,四海不可以無主,率土式望,在翼一人。


    翼畏天之威,又懼唐土將湮於地。


    謹擇元日,與百僚登壇,受皇帝璽綬。


    修燔瘞,告類於大神。


    惟大神尚饗!


    祚於漢家,永綏四海。”


    李翼遂即皇帝位。


    李翼,即當年劉四、鄭安所救之童子,年十歲。


    複立國號“唐”,大赦,改元建武。


    天佑十四年,亦稱建武元年。


    按道理說,新朝選年號是個大事,“建武”並非不好,方今天下不平,亟需建武,隻是這個年號光武帝開國用過,後來還不止用過一次。


    比如,智商堪憂的晉惠帝用過,東晉開國皇帝司馬睿也用過,後趙的殺人魔石虎用過,北朝的西燕、南朝的齊,都用過。


    總之,好像除了光武帝都不大靠譜。


    但是唐公堅持。既然這位哥不嫌晦氣,別人也不執著,就此確定。至於其中的惡趣味,那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大封功臣也是題中之義。


    大唐爵分九等,正一品王爵,從一品嗣王、郡王,從一品國公,正二品開國郡公,從二品開國縣公,從三品開國縣侯,正四品上開國縣伯,正五品上開國縣子,末等是從五品上開國縣男。


    如今大唐二次開國,不封爵肯定不行,李老三又不願在這種事情上費勁,張承業建議承襲,就承襲了。


    時間有點倉促,不能一步到位,就先封一批打個樣。


    共國公四位,郡公四位。


    晉國公秦光弼,代國公鄭守義,冀國公張德,夏國公李承嗣。


    魏東城、元行欽、周德威、符存審皆為開國郡公。


    八位公爺,八大金剛。


    配上遼王、唐王這兩位,很有種阿難、迦葉配八大金剛的既視感。


    中央設樞密院,總領軍國政務。


    轄下盧龍、河東、魏博、振武、義武、義昌、遼東、朔方、夏綏、昭義、天德、澤路,共一十二鎮,哦還有個成德,一十三鎮。


    李崇武兼任盧龍、魏博兩鎮節度使。


    秦光弼任河東軍,鄭守義任振武軍,張德義武軍,元行欽義昌軍,符存審遼東軍,李承嗣朔方軍,魏東城任定難軍,李崇德製昭義軍,宋瑤為天德軍使。


    牆頭草韓進通繼續做他的澤潞節度使,王鎔繼續成德節度使。


    總計十一位節度使,是為大唐開國十一樞密。公選唐王為樞密使,總掌樞密院事。以秦光弼、張德、鄭守義為樞密副使。趙珽為秘書郎。


    樞密院下仍設六部,馮道、韓延徽等充戶、兵各部尚書,張承業得授吏部尚書,成為新朝中官出任尚書的第一人。


    開國建製,軍隊是重中之重,大調整沒必要,但是軍號要改一改。


    以豹騎軍為左羽林軍,威武軍為右羽林軍,毅勇軍、平盧軍為左、右龍虎軍,射日軍、懷遠軍為左、右神武軍。


    鐵槍軍改稱左衛,保定軍改稱右衛,靖塞軍、虎賁軍、廣邊軍、常捷軍、盧龍軍、勝捷軍、清夷軍、帳前銀槍軍依次改為左、右領軍衛、金吾衛、監門衛、千牛衛。


    此為禁軍十六軍,再加一個教練軍,這十七軍是為中央禁軍。


    軍號都是沿用大唐南、北衙舊稱,各軍原有軍號在本軍設一都保留。如毅勇軍改稱左龍虎軍,下設一個毅勇都,作為軍號曆史的傳承。


    與唐初不同在於,初唐的北衙是天子私兵,南衙府兵屬於國家軍隊。如今這掛著羊頭的十六軍,沒有一個兵是天子私兵,都是國家軍隊,全由朝廷供養,聽朝廷號令。


    其餘各軍則維持原樣,暫不調整。


    在朱溫受禪十年之後,大唐王旗終於再次高高飄揚在神州大地。


    之前盧龍軍雖然也是打著大唐的旗號不假,奈何終究有些別扭。


    如今,徹底名正言順了。


    於是,在西曆九一七年的年末,黃河兩岸就豎起了兩杆天子大纛,若算上蜀中王家,中國實際有三位皇帝同台競技。


    三龍戲珠?


    朱梁向以正統自居,奈何麵對麵對河北的變化,朱有貞卻無能無力。他隻是默默地努力重整了中央禁軍,同時與駐守滑州的劉鄩反複探討和解的可能。


    一般來說,勝利會掩蓋問題,而失敗則會激化矛盾。


    河北戰敗,再次砸碎了朱梁的脆弱平衡,好在這次朱梁上下都沒有發瘋。


    劉鄩屯軍黃河岸邊,踟躕不定。


    朱友貞麵對劉鄩的大軍,也不敢輕舉妄動。


    麵對北邊咄咄逼人的壓力,劉大帥苦苦煎熬,漸覺心力憔悴。


    他不是楊師厚,劉鄩很難另起爐灶。沒有朱梁支持,他甚至連軍餉軍糧都發不出來。好在朱友貞不想也不敢刺激他,生怕劉鄩發瘋引了遼賊南下,所以,糧食一直不斷。


    但是,朱友貞不想做冤大頭,每十天送一次糧,多一天的也沒有。


    為避免動亂,老將王彥章不辭勞苦,從中往來斡旋。這邊向劉鄩表示不會同中央作對,那邊向朱老四反複陳明局麵不能治罪劉鄩。


    朝中老臣們也紛紛建言獻策,千萬不能亂啊。


    朱友貞心中苦笑,我敢麽?我能麽?


    如此兩邊信使往還數月,終於在大唐二次開國之後,劉鄩深知力不能及,終與朱有貞達成妥協。


    劉鄩改任亳州團練使,手下大軍交還朱梁朝廷。


    朱友貞則承諾對劉鄩既往不咎。


    所以,有時候壓力也有其積極作用。


    於是,就在大唐二次立國的當月,劉鄩率領二千心腹離開滑州,赴任亳州,從此退出了河北戰場。


    ……


    黎陽。


    這是朱梁在河北僅存的立錐之地。


    遼王李洵正立馬城東十裏,遠望黎陽渡,隻見城頭的梁軍是一如既往的苟。


    脫離了牢籠,自由著實讓人迷醉。


    開國期間,小夥子與三叔議妥,準備領兵出塞去征討渤海國。


    安西有李承嗣。


    漠北太苦逼。


    雲南嘛?嗬嗬,更像是做夢。


    看來看去,就是渤海國了。


    其實三叔是建議他東渡倭國的,但是李洵沒肯。三叔說,那邊盛產金銀,嗬嗬,我信你個鬼。三叔這輩子都沒去過倭國,李洵活了小半輩子也沒聽說這迴事,三叔什麽意思?什麽意思也不去。


    自大祚榮立國,這個海東盛國一直是唐朝心裏的一塊瘡疤,竟比大唐還活得久。大侄子願意去東北喝風,遠走海東……


    反正事情就這麽說定了。


    當然,這得等到滅梁之後。


    豹騎軍,如今叫做左羽林軍,定員五千騎。


    這兩年混得慘,豹騎軍隻剩下二千不到人馬,跟三叔說妥了,李洵忙下手新募得一批健兒。他準備在這中原戰場上完成隊伍磨合,將來好去山北逞英豪。


    朱梁換帥是件大事,李洵主動請纓來查探敵情。


    劉鄩退守滑州時隻跑了數千,之後逃兵陸續歸隊,最終也就一萬出頭。他將大部屯在河南的滑州,河北黎陽隻留兩千人馬守渡口,以水師戰船連接兩岸。


    年初,唐軍曾試探過黎陽。


    劉鄩十分機警,河北有警,梁軍迅速就從南岸遣兵渡河,依托堅城固守。


    唐軍無意死磕,遂解圍而去。


    受李洵牽連,豹騎軍蹉跎許多歲月,弟兄們都快絕望了。若非李老三一向防得緊,難說會不會插他兩刀。


    如今李洵與三叔和解,這數月得以在盧龍、魏博甚至義昌募兵,剛剛完成新兵操練。隊伍從大名出來時還很生澀,但是經過月餘在外遊蕩,倒是漸漸像模像樣,有點強軍的意思了。


    左羽林軍,在禁軍十六軍中排位第一,既是榮耀,也是負擔。


    全軍上下都憋著股勁要做下一場大事,不能綴了豹軍的威風。


    畢竟,這是先遼王的衛隊,嫡係中的嫡係,必須無比榮耀。


    延續了李洵的一貫傳統,左羽林軍隻錄漢兒,甚至長得胡氣的他都不要。論顏值,妥妥的唐軍擔當,至少李洵自己如此認為。


    唐軍,太胡了。


    其實,國朝初年,經製之軍還是漢兒的天下,胡兒也就幹點髒活打個雜。可惜製度漸漸崩壞,後來漸漸弄得是白皮黑皮、卷毛雜色樣樣都有。


    上一屆李大郎白手創業,不能挑不能揀,所以豹軍也承襲了唐軍一貫的好作風。那些神神鬼鬼的家夥,著唐衣、說唐言,還有那逆風飄三裏的體香撲鼻……


    火,洵哥兒實在是不能接受。


    既然如今的豹騎軍是爺爺說了算,李洵也就大大方方安排下去。


    麵對唐騎在外逡巡,梁軍隻肯守在城中做烏龜,絕不出城浪戰。


    對此,李洵非常無奈,任他怎樣挑釁,對麵都毫無反應。離近了就放箭,離開箭程就絕不來追,仿佛剛剛放箭的不是他們。


    秦家二郎策馬而至,道一聲:“將軍。”秦二郎跟隨李洵多年,即便是最晦暗的日子也對這一屆李大郎不離不棄。如今出任左羽林軍豹騎都指揮使,定位類似於老馬匪的毅勇都,五百騎擔任全軍斥候工作。


    看他形容,李洵揣測是有所發現,便道:“怎麽?”


    秦二郎道:“我在河上見了浮冰。”


    李洵蹙眉道:“浮冰?這才十一月初。”


    如今的黃河與後世很不相同。比如在後世常見的封凍就極無規律,冬季會有浮冰,但河麵封凍卻並非年年都有。事實上,大部分年份都不會封凍,或隻有極短的冰凍期。


    十一月初有浮冰,這就意味著今年極可能會黃河封凍。


    不自覺地裹了裹身上的衣袍,李洵策馬騎行,道:“走,去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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